陆青虽然已经很久不回家来睡,可床单被褥却还是陆青的味道,温暖又绵密,像一捧柔软泡沫。安知山赤条条地缩进被子里,只觉得安心,他本想等着小鹿过来一起睡,可四肢疲乏太过,脑袋一挨枕头就没了知觉。
再睁眼,外头仍旧黑着,可倒是不下雨了。
他以为自己打了个盹,又见陆青进来,就拥了被子,迷瞪着问。鹿啊,怎么洗澡洗了这么久?
陆青登时瞪大了眼睛,歪身坐到床畔,他两手支在安知山上头,低头看去,啼笑皆非。
“山啊,睡傻了吧?这都第二天了。”
安知山愣了,睡乱了的头发东翘西翘,衬着他错愕神情,难能的有些傻相。
“啊?”
他蹙眉想一会儿,无论如何不觉得自己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不过睡就睡了,反正现在尘埃落定,万事大吉,容得了他睡睡懒觉。
思及此,安知山抬手,将身上的小鹿搂到了怀里,嬉皮笑脸地亲了一下:“那陪我再睡一会儿?”
陆青不挣扎,被当只抱枕搂在怀里,埋进被子,只露出个脑袋:“合着你是真不记得了啊?我下午看你睡得太沉了,吓得在旁边观察了你好一会儿,还叫你来着。”
安知山将嘴唇贴在陆青额头上,恍然:“哦,怪不得我梦里有你的声音。”
陆青在他臂弯中找了个舒服姿势躺好,往上看他,瞳眸黑亮:“那你还梦到什么了?”
安知山琢磨着答:“梦到……梦到你过来叫我吃饭。”
陆青笑了:“这是今天早上,我真叫你吃饭来着。你翻了个身,嘟嘟囔囔讲梦话,说你发现了个真理。”
安知山颇有兴趣:“什么?”
陆青:“abandon,abandon,abandon。你是不是睡前偷偷翻我英语书背单词来着?还只背第一个?”
安知山也乐了,将那昏昧未明的梦又回味一下,他觉出不对劲:“我好像还梦到子衿了?”
陆青:“那是中午,小温和子衿回家了,说要来看看你……好嘛,你小子睡觉连裤子都不穿,她们非要进来,我只能强行把你叫起来套裤子。”
安知山挑挑眉毛,反手一指自己:“我醒了?”
陆青:“醒了啊。你边穿裤子边说真麻烦,下辈子投胎成个女生,直接穿睡裙睡。”
安知山没想到自己睡个觉罢了,居然会睡得如此惊世骇俗:“然后呢?”
陆青伸出两根指头,在掌心里比出个小人。指头一倒:“然后我说你是男的也能穿,你就欠嗖嗖地说。‘嗯,想看小鹿穿’。我刚要回话,结果转身就看你倒床上睡着了。我还拍了照呢。”
拿来照片一看,里头的人被过肩头,双眼阖闭,面容平和,睡得堪称安详。
换常人就该尴尬了,好在安知山没皮没脸。
“多好,这下谁还分得清我是睡着了还是出殡了。”
陆青接着揶揄,郑重评价道:“对啊,简直是音容宛在。”
二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个多钟头,后又趁着时间不很晚,出门去了医院。
子衿很忙,刚放假就被带出去玩了两周,回家后溜了眼安知山,就又匆匆忙忙跟着陆青来了医院。病床上是位素未谋面,却很清丽温柔的阿姨,子衿看一眼就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妈妈去世时,她毕竟还小,不够将人的脸容记上太久,如今模糊了的形象和沉甸甸的盼望全被这位阿姨填满了,子衿觉出莫名的亲切来,话匣子便也打开了。
她实在能聊,叶宁宁看她活泼可爱,非常讨喜,就也乐得跟她轻声细气地谈天。一大一小聊得没完没了,及至下午,陆青说要回去了,子衿还依依不舍。
陆青见她不想走,又念着安知山在家睡觉,指不定要在迷糊间说出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便索性把子衿留在病房,陪阿姨解闷,晚上再来接。
如今到了晚上,二人进病房时,恰赶上子衿跟叶宁宁说,自己中班的时候学过跳舞,老师天天带着下腰,还压脚背。
说着,她坐在床沿,蹬下一只运动鞋,穿着小熊袜子的小脚往前一绷,绷出个桥拱的样子。
叶宁宁看着,欠起身子,从后托住子衿的脚心,将脚趾方向往前正了一正,细看一下,又把住足踝,往外稍稍开了些。
“用力要正,力气专注在大脚趾上,想象脚是腿的延伸,尽可能地伸展出去。”
子衿很惊奇,回头去看:“阿姨,你还会这个呀?”
“那当然”,二人走到床边,安知山接话,“我妈妈以前可是学舞蹈的。”
“妈妈”二字,当着叶宁宁的面唤出来,他其实还是有些心虚,佯装不察地一瞥,就见妈妈正微笑着注视自己。很特别却又并不罕见的眼神,和天下慈母注视孩子的眼神一样。
他不自觉也笑了,心中一株病树终于连根拔起。
叶宁宁虽然醒来,可坠楼伤毕竟非同小可,还得住院静养。
依照安知山的意思,他想给妈妈转院,转去所条件更好的私人医院,请护工和营养师,好让她安心养着。可叶宁宁非常不娇气,表示住不惯那些,宁肯留在现在的病房,没事还能和邻床聊聊天。再说,之前病了那么多年,孤零零的单人间也真是住够了。
安知山自然尊重她的选择,没再折腾,只的确请了两名护工来,轮班倒地陪护。
叶宁宁其实连护工也不想要,可心知,护工要是不来,那儿子就要昼夜陪在身边了。安知山近半年过得太差,疲惫和苦楚都凝在眉间,一时半会散不干净,叶宁宁看在眼里,也很心疼,便作出妥协,到底留用了护工。
可即使有人时时刻刻照看着,安知山依然不放心,有事没事就来医院瞧瞧。陆青放假清闲,除却帮温行云料理花店,也常常陪着一同来医院。
子衿更不必说,自从发现阿姨还精通舞蹈,尤其是她最感兴趣的芭蕾,便频频来到病房,像粒甜腻腻的小糖块一样,缠着叶宁宁东讲西讲。
一时之间,叶宁宁的床前热闹了,早中晚都不缺人。
安知山原本还踟蹰,毕竟许多年不曾好好对话了,长大后的他其实不熟悉妈妈,妈妈也并不熟悉如今的他。他表面无恙,实则字斟句酌地陪了妈妈两天,发现原来母子间相处不需要方法和窍门,亲情流通的地方,一切都水到渠成。
这天下午,安知山照例前来。
医生说妈妈要多补充维C,他便从家门口超市里选了一篓子水果,提到医院后,边削着只苹果,边跟妈妈闲聊。
聊到陆青,他忽然想起出来前陆青惴惴说,阿姨是不是还不知道咱俩的事?她好像还把我当你朋友……怎么办?要告诉她吗?能说吗?
安知山搂了陆青的腰,抱得双脚离地,晃了一晃——回家后,但凡是子衿瞧不见的地方,他总黏着小鹿,像是要补回这半年欠下的亲密债。陆青也习惯了,乐得黏糊,又听安知山随口就道。能说,怎么不能说。
他当时答应得随性,此刻面对妈妈,也是云淡风轻。
“对了,妈。”
——相处多了,“妈妈”两个字太像撒娇,纵使他臊皮讪脸,却也叫不出来。
“忘跟你说了,陆青是我男朋友。”
叶宁宁的反应更淡然,单耳插着蓝牙耳机看部悬疑剧,点头“哦”了声,“我早知道咯。”
漆红的苹果皮圈圈地掉进垃圾桶里,安知山徒手将削好的苹果掰了两半,一半递过去,一半自己留下,咬了一口。
且嚼且笑。
“叶女士,眼力惊人啊。”
叶宁宁目不斜视地接了苹果,闻言,得意地一扬眉毛,同时做了个戏曲里的兰花指,食指冲他弯着一点:“安同学,演技差劲啊。”
安知山前段时间亏空太多,近来饭量大得惊人,三两口吃掉了苹果,他又从袋子里掰了根香蕉。
“我可没演,我该抱抱该亲亲的。是他害羞,所以在你面前装一装而已。”
安知山虽然并没把“出柜”当成件难事,可见叶宁宁这么泰然处之,还是有些稀奇。
“妈,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叶宁宁摘下耳机,细想片刻。她这几十年将人生可经历的全遭过一遍,历尽千帆,面对此事,就实在觉不出大惊小怪的必要。
半晌,她微笑着:“……那妈妈祝你们百年好合吧。”
安知山吃完了香蕉,在袋子里又挑拣出一盒蓝莓。叼着一颗,对妈妈抱拳一拱手:“好好,多谢。哪天结婚了,请您上座。”
母子俩一唱一和,唠得莫名其妙。若是陆青在场,八成就能知道安知山身上那股子荒腔走调的劲头是哪儿来的了。
聊了会儿,安知山犹犹豫豫,提起一桩不得不解决的事。
“……妈,你去看过他了吗?”
安知山提得小心,连名字都没敢说,生怕妈妈会难过,甚至旧病复发。
可叶宁宁没有,她只从盒里拈了几粒蓝莓到掌心,嘴角的笑是轻松带着讥嘲。
“看过。前两天你们不在的时候,护士过来跟我提过他的情况。听说是偏瘫了?躺在床上只能动动眼珠子,可怜。”
安知山见她无恙,便是松心,也笑了:“何止偏瘫,坠楼伤到脑神经,几乎全瘫了。”
那天,叶宁宁推了安富坠下楼来,叶宁宁在上头,有了安富做肉垫,伤势虽重,尚有力回天。可安富却是倒了霉,虽说没丢了小命,可如今的境遇还不如当时一死了之的好。
毕竟同院,离得近,叶宁宁也曾去看过安富一眼。隔着一道门玻璃,就见这个曾经将她的人生碾入泥泞的男人瘫痪在床,白被褥边缘肮脏,换了又换也遭不住脊柱损伤带来的失禁。而他就埋在总有秽物的被子底下,浑身僵直,肌肉却萎缩,只有手能勉强动弹,吃喝全靠一根鼻饲管。
曾经是人,是高高在上的远洋老总,如今像只破不了茧的蛹虫。
叶宁宁心如止水,看了过后,也只是微微一笑。恰好子衿被护士领着,过来找她,她不愿让子衿看到这些不干不净的,便不久留,牵着子衿的小手,说说笑笑地回楼上去了。
而今,安知山再度提及此事,问她。
“妈,那你想怎么处理他?”
诚然,安富瘫痪,仿佛被去除四肢身躯,缩减成了一枚人彘样的钉子。眼中钉。
眼中钉好处理,拔掉就是。
安知山固然对安富恨之入骨,可讲起资格,他认为妈妈才是最有资格决定这颗钉子怎么拔,什么时候拔的人。
可显然,在叶宁宁心中,安富在被她推下楼的一瞬间就死了。心魔惨叫着消逝,她如今活在明媚温暖的新世界,不愿被前尘旧事叨扰,更不愿费尽心力去拔一颗钉痕不再的残钉。
于是她摇摇头,伸出手来,先是摸着安知山的头发,又向下去轻轻掐了掐他的脸颊:“你来处理吧。”
安知山坐在床边椅子上,自然而然地将脸往妈妈的掌心一枕,双臂交叠,他顺遂而舒服地伏在床畔。
他懒洋洋地笑:“嗯,那我带他回郦港,‘好好’治一治。”
叶宁宁不关心安富的死法,却颇关心安知山之后的选择。
“那你呢?你之后要继承远洋吗?”
午后阳光和暖,照进窗子,晒得安知山似睡非睡,眼眸半阖,卖关子:“嗯……妈,你猜猜?”
知子莫如母,叶宁宁笑着,将头转回平板屏幕,继续看剧,手却依然留在儿子旁边。
“我猜,你什么都不想要。”
一猜即中。
安知山闷笑:“真是亲妈。”
“安富在公司里的老部下呢?他们没意见?”
安知山真要睡着了,漫不经心地答:“老部下……我给他们的好处比安富当年多得多,他们眼向钱看,早被笼络过来了。不然安富这个样子,他们早就急着来献殷勤了,哪会像现在这样,全在装死。不过……”
“不过”什么,没说完,睡着了。
不过,安富现在就是株植物,实在也不配拥有什么“老部下”了。
话说一半就没了音,叶宁宁一瞥,见他熟睡,不由一笑。轻着动作下床,拿了件薄外套为他披在了肩头。
安富平生为人高调,最讲究排场。
他要高调,那安知山就给他高调,出行前特地联系了郦港报社,好让他们刚下飞机就被记者们团团围住,相机闪光灯亮成一片,每一张都是老树桩子般枯槁的安富。
安富自瘫痪后就讲不出话,拼了全身力气也只能像哑巴一样含混“啊”上两声。面对此情此景,他有口难言,被困在担架床上,连躲避镜头都不成。
只有眼睛还活着,怨毒地瞪向安知山。
安知山先将陆青严严实实护到身后,而后大大方方走入镜头,扮起了痛心疾首的孝子。
他说,家父出事后就患了瘫痪,生活没法自理,连话都讲不出来。可父子连心,我知道爸爸心里是很感激大家对他的关注的。之后我会带爸爸住进昂诺萨医院,继续治疗,一旦有所好转,会第一时间通知记者朋友。
远洋老总成了废人,记者巴不得时刻跟踪报道,毕竟豪门丑态总是更惹人注目,何况这位向来光鲜的安总是落魄到了这般浑身臭气,惹人嫌的田地。
安富恨极了,从喉咙里噎出浑重的“嗬嗬”声,安知山在记者镜头聚焦之前,就颇为关心地弯下身子,凑到安富嘴边听了片刻,他抬手虚掩着口型,以温和孝子的姿态,将句话轻轻送进安富耳中。
“这才是个开始,安富。一报还一报,你的路还长呢。”
安富喉咙一哽,果真没了动静。记者以为他是被儿子三言两语安抚了,镜头当前,可谁都瞧不见他眼中浓极了的绝望。
将安富安置进医院后,二人休息一夜,翌日早上,安知山先带着陆青回了趟祖宅。
安富出事后远洋大乱,安知山当时耽搁在凌海回不来,故而其中种种,全是安晓霖从中帮着周旋。
现在他回来了,便也第一时间约了安晓霖来祖宅见面。
二人出行,安知山开车,陆青在副驾。前往祖宅的路上,陆青降下车窗来,很欢喜地向外张望,不肯挪眼。
陆青没出过远门,没成想第一次就是远赴郦港。
郦港是处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和凌海处处不同,他自打昨夜刚来就很觉目不暇接。那时是夜晚,夜有夜的好,火树银花不夜天,现在是清晨,白天的郦港又别有一番滋味了。
街上嘈杂,楼房林立。
霓虹招牌随处可见,低矮破烂的唐楼旁矗立着座真正“摩天”的大厦,高耸入云。这地方楼宇稠密,人也密集,斑马线尽头的绿灯一亮,就放行一片袂云汗雨。
提起郦港,似乎只是城市风光,穷人富人全挤在人堆里,困到不同楼层,不同大小的钢筋水泥中。
直到车子远离闹市,驶上山坡,陆青居然在半山腰眺见一处极其美丽的城堡式建筑。他很惊喜地指给安知山看,问他是不是景点。
安知山把着方向盘,失笑摇头,说不是。
陆青嘀咕着,那难道是私人住宅?谁家能住那儿啊?哎,这里风景肯定好,能看到澎水湾,还有那个什么港……
风景的确十分美妙,这天郦港难得天晴,从山坡放眼望去,就见远处碧海青天白帆,宛如副亟待框起的油画。
车子开进攀花铁门,驶过一段簌簌林荫道,在宅子前停下。
陆青不明所以,跟着下车,他睁着大眼睛环顾四周,正觉眼花缭乱,安知山就快走两步,到个一人多高的金丝鸟笼旁,抬手去逗里头的小鸟,回头对陆青笑说。
“小鹿,这就是我养的那只小鸟。是不是跟你很像?”
陆青也走了过去,歪头看叽叽啾啾的小鸟:“好么,合着我在你心里是个鸟样子……不是,你怎么把鸟养在人家家里?”
安知山挑挑眉毛,含味颇深地瞟着陆青,等他回过劲。
陆青一心二用,手上逗鸟,却又扭头去看身旁磅礴的石像喷泉,再去看远处水晶球般的玻璃花房。
看了半晌,他反应过来,僵着脖子转向安知山,有些傻眼。
“……等等……等等,这……这是你家啊?”
安知山点点头,旋即又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走,我带你上楼看看。”
以前只知道安知山家里有钱,可没想过会这么有钱!
陆青巴嗒着眼睛,呆怔怔地被安知山牵着手,往房子里走。
拾级而上,进入门厅,他抬头就见吊顶画上的光屁股小天使,油彩斑斓,快要失真。
他不由怔怔地:“你是说……这地方是你家?”
陆青脑袋快要抹不过弯,脚步也迟钝,左右家里没什么人,安知山索性从后搂了小鹿的腰,穿过长廊,往客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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