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山本想再待一天,如今晚上就被安排飞走了,他气得几乎要发笑。
给安晓霖发去消息,打了些话想插科打诨,可想到郦港,他开不出玩笑,最末尽数删掉,只干巴巴发去两个字,“谢谢”。
安晓霖很快回复:来了联系我,别直接回宅子,那边全是记者。
宅子,指的是安家祖宅。
说是祖宅,其实也就是老爷子那一代才买进来,但因为宅子是民国时期修建,原主又是个英国人,所以从年代到风格全部很符合“祖宅”该有的阴沉冷郁的调性。买前,老爷子请大师算过,大师老神在在说了一通,大体意思是这宅子坐相当旺,四方四正,风水十分之好,让子孙后代住了,能财生财,利滚利。
也不知道英国房子哪来风水一说,可老爷子听之信之了。左右这房子是在郦港对岸,而不是在郦港,地皮不怎样金贵,买就买了,权当投资。
老爷子独爱英式庄园,迷信风水,这房子又的确阔气庄重,便将其当成了安家正儿八经的“家”。不过他自己倒鲜少去住,嫌远嫌静,而让叶宁宁带着安知山住了进去——主要是安知山,为的是要他当只镇兽,镇住宅子,镇出老爷子长长久久的泼天富贵。
安知山兴许真有当镇兽的天赋,老爷子的确是富贵了大半辈子。然而富贵无穷,人命有尽,他现在溘然长逝了,祖宅便充当了他的一座巨型棺椁,供亲戚下属聚在里头,恭听遗嘱。
安知山不想回去,实在是不想。
老爷子死了,还有安富,一想到回去要撞见安富,安知山就还是比较想现在一头撞死在陆青怀里。
将陆青圈在臂弯里,整个往上抱了起来,安知山像抱只大玩偶似的晃了晃,而后恋恋不舍放下了他,进屋收拾行李去了。
陆青被晃得晕头转向,落地还打了个趔趄。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一手搭着椅背,另一手滑着手机,翘着二郎腿,鞋尖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小狗玩。
陆青忙得心不在焉,手机与小狗全是掩护,一双眼睛落在卧室中的安知山身上。宛如在便利店里痴痴望他的那段日子一样,瞥见了就看准了,看准了就挪不开眼了。
今天阳光正好,筛进窗子里,晾在安知山身上,慵慵懒懒地成了万千波光鳞片。
说这样的安知山是人鱼,是神仙,是狐狸,说他下一秒就要变幻成妖灵邪祟逃走了,陆青也是信的。
因为实在漂亮,陆青第一次见安知山,就觉得他漂亮。
脸漂亮,手漂亮,身材漂亮,衣服也漂亮。对于这样的人,说他好看是不够的,帅气太庸俗,单单一句英俊,似乎又寡淡乏味了。
非得说他漂亮才行,这个词才够,才不至于辱没了他。
陆青见过许多漂亮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极致的俏丽和鲜灵他都见过了,即使不在现实里,也在电视电影里。
可这么多人,没人像安知山这样,漂亮得死样活气,漂亮得病病殃殃。
陆青在花店养了一阵子花,明白好花的花期都太短,最馥郁的往往就是最接近枯萎的。
正是濒死,才能美得要人心惊。
他在安知山的身上不止一次地体味了这样的心惊。
陆青对于安知山的过往,堪称是一无所知。他有好奇心,可安知山是个美丽又混账的怪人,嘴唇开阖着,只道出甜言蜜语,却是套不出真话来。
安知山不许他知道,陆青尊重他,也就不再打听追问。可他毕竟不是个傻子,从上次安知山拖着浑身伤回来后,他就隐约明白,会把孩子打成那样的家庭,不管富贵与否,都肯定不会是个好家庭。
这样的家庭养出了个醉死梦生的安知山——醉死梦生,这词真好,真配他,安知山的确不是醉意醺然就是痴缠发梦,总之是没正常过。
陆青为这份不正常操心不少,忧心也不少,可夜深人静偶尔想起来,他发觉自己兴许就是爱了安知山身上这绝无仅有的疯疯癫癫。
现时现地,此时此刻,陆青放下手机,不遮不掩地凝望了卧室里的安知山,忽然心满意足地笑了。
当初在花店门口,他看得再深也只能是看,可现在他们成了恋人,他能抱能吻能撒娇也能耍赖,安知山的好与坏,恼人的讨喜的,隐藏的坦白的,陆青不加分辨,一拥入怀,终于全是他的了。
安知山是在翌日清晨八点到达郦港的。
郦港和凌海的气温和天气都可以说是天差地别,两边都是临海,然而凌海冷归冷,却总是阳光灿烂,郦港暖是暖,可终日乌云密布,寻不出好天气来。
这天,郦港的天又是灰蒙蒙,雾霭浓重。
他乘坐的飞机在空中盘旋许久,过了约莫大半个钟头才得了塔楼的令,小心翼翼降了落。
安晓霖在车里等得不耐烦,家里有司机,可他不乐意用,怕安知山找不见车,所以还是大清早亲自来接了。可也不知触了什么霉头,每每来接安知山,都要叫他好等。
左等右等,等安知山终于上车,窗上滴落雨点,雨点逐渐连成线,待车子在高速路上飞驰起来,雨已经下成了大雨,浇打在玻璃上,声声作响,不眠不绝。
安知山将额头歪在车窗上,往外瞟去,就见天空仿佛是破了个大口,神在舀水洗身,洗得声势浩大,宛如银河倒泻。
雨声在外,远得像另一个世界,车内开了通风,是不引人听的一点儿动静。
沉寂之中,安知山收回目光,问正开车的安晓霖:“直接去宅子吗?”
安晓霖就是从宅子里赶来的,来接安知山,一方面也是为了逃避屋里那一摊子烂事,一堆子陌生亲戚。
他已经受了琐事的苦,这时就苦笑一下:“对。”
安知山默然片刻,又问:“怎么突然就没了?”
安晓霖算是家里与安知山接触最多的人了,可有时仍然会跟不上堂弟这闪电般的脑回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老爷子。
“他这个年纪了,得的是肺癌,自己还有脑梗,可不是说没就没么。”
一路无话,距离庄园越来越近,周边景色也都趋于荒凉。庄园是孤立无援地盘踞在了半山腰上,远远望去,会类似于腰带上一粒蒙了尘灰的珠扣。
上山时,安晓霖兴许是觉得气氛沉闷,想说些话来逗趣,就突兀说道:“对了,那天在医院,你走之后不是没回来么。我在门口守着,就看到二伯……安富检查回来后进了老爷子病房,两个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没两句就吵了起来。”
至今想起,安晓霖也依然纳闷,因为老爷子在家属实是个土皇帝,向来是说一不二,没人敢跟他讪脸,真不知道安富是吃了什么枪药,居然敢去太岁爷脑袋上动土。
安晓霖坐山观虎斗,当时看了个乐,这时又当个乐子讲了出来:“老爷子好像是给了他一巴掌,安富出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个巴掌印。”
他摇头,闷闷一笑:“同一天被老子打又被儿子打,安富好命。”
安知山也笑了,但只是笑,没说话。
安晓霖当他是在犯愁,也是,他要有安富那么个畜生老子,他更愁。
到了庄园大门口,车子停在了两爿高大攀花的铁门之前,外头果真是围了十来个记者,扛着长枪短炮,见来了车就往内咔嚓咔嚓闪烁不停。
好在车子是贴了防窥的,但唯恐挡不住,安晓霖自己常年光顾媒体镜头,替父亲出席了不少慈善晚会,不忌讳这些,可心知安知山背负陈年旧事,还要隐姓埋名地活,不能被拍见。
等待守门人开门的时分,他抬手从上头车柜里取出副墨镜,不由分说糊在了安知山脸上,又从后座拿了个波西米亚风格的披风出来,将安知山满头满脸的遮住了。
墨镜是在机场现买的,披风是从未婚妻那儿借用的,安晓霖一番苦心,不得不叹。
安知山戴好墨镜,受用了披风,以一位阿拉伯人的打扮点起根香烟,他吸啜一口,吐雾笑道:“大哥,我们接下来是去伊朗还是伊拉克,我听你的。”
大门慢悠悠敞开,记者此前已经被维稳的警职人员警告过,此时不敢再往里冲,就只好眼睁睁看车子驶入其中,笔直地穿过了庄园的郁郁林道。
安晓霖失笑,一手扶方向盘,一手轻轻掴在他后脑勺上:“神经病,别贫了。”
第43章 温蒂尼
祖宅从里到外全做了英式修葺,顺着林荫道走,由于道路端直,不必打弯,安晓霖便从前方侧目,饶有兴味地打量了道旁树木。
“这些树长得挺好啊,家里园丁不少吧?能不能结果子?”
树木盛郁,可惜今天是个阴雨天,否则阳光透过沙沙碎叶落到眼眉发梢,也别有趣味。
安知山环臂靠着车窗,相较于安晓霖的兴致勃勃,他显然就蔫吧得多,抬起眼皮往右一瞟,说道:“我走的那年好像还有五六个园丁吧,现在不知道了。这些树都是落羽杉,没果子。果树的话,东边倒是种了一小片,种了芭乐和香椽,旁边还有玻璃花房。”
安晓霖瞧他一眼,看惯了安知山漫不经心,就觉着他这如临大敌的苦恼样子挺可怜,也挺有意思,不由笑出了两道很深刻的双眼皮,英俊之外,平添了些温和。
平时安知山嘴碎讨厌的时候,安晓霖经常被他烦得想翻白眼,可他偶尔真郁闷了,譬如现在,安晓霖也愿意尽一尽大哥的本分,逗他多说两句。
安晓霖问:“我记得这边以前还有鸟来着?”
安知山懒洋洋哼出声“嗯”,往左前方抬了抬下巴:“鸟笼子,养了十几只小太阳和虎皮,现在……”
车子驶过,左边果然有个三米多高的鸟笼子,竖丝镂花,陈白得像珍珠,只是里头别说鸟了,地上连根羽毛都不得见。
安知山稍稍叹了口气,把话圆满:“现在应该早就不养了。反正这边没人住,养了也是白养。”
迎面是座大理石喷泉,底座匍匐着四只鱼兽,徐徐吐水,托起个昂脸披白纱,神情淡漠决绝的少女雕塑。
喷泉后面也就是祖宅了,有扈从迎上来,一个恭身为二人拉开车门,代为停车,剩下两个则自动自觉地撑起了伞。
安晓霖自自然然地走入伞下,活动了下肩颈,想呼吸新鲜空气,可惜雨势太大,只嗅得到土腥气。
安知山很多年没被人这么密不透风地伺候过了,探手想要接伞,扈从赔着笑一退,却是退了半个身子出去挨淋受浇。
安知山只好不动了,老老实实受着这份伺候。
走过喷泉,雨滴打在水面上,噼里啪啦,像铃响,像碎玉,也像是细密无序的一阵子乱弦。
安晓霖仰脸,去看雨下的少女雕塑:“这有什么说法吗?”
扈从以为在问他,支吾着自然答不上。
这喷泉年代悠久,是老爷子买下庄园时就在的了,要想对其刨根问底,那得去问当时修建这庄园的英国佬了。
安知山,不知怎的,居然会对这样玄之又玄的问题对答如流:“这是‘从水中升起的温蒂尼’。”
安晓霖:“……谁?”
安知山陪着安晓霖,一同站在了喷泉之下,眸眼漠然,并不比雕塑少女的大理石眼珠多些温度色彩:“温蒂尼是西欧传说中的水妖,她生来没有灵魂,想要获得灵魂,方法只有两种。一是以美丽少女的模样在水边游荡,将受她蛊惑的男人拖下水里淹死。二是和人类男子谈一场恋爱,而她在恋爱里会失去美貌和永生的能力,变成一个普通人。一旦这个男人背叛她,她就要将他引入水里杀死,自己也重新回到水中生活。”
半晌,安晓霖不可置信地“哈”了一声,看看安知山,再看看雕塑,似乎是太难以相信了,他没忍住,又半笑不笑地哼了下:“……你说,老爷子他知道家门口的喷泉有这么多说道吗?”
安知山转身,接着往前走:“他肯定不知道,他还想把这雕塑换成拿破仑来着。”
安晓霖跟上去:“那你怎么知道的?”
安知山没立即回答,停下步子,仿佛是自己也要想上一想,而后想起来了,他迈腿继续走,同时自嘲地一哂,一摇头:“我无聊么。”
他是无聊,小时候的他,简直快要无聊透顶了。
他出生就在庄园里了,老子暴虐,老娘疯癫,周围的仆从看他父母都不是好惹的主,连带着也疏远了他。
小孩毕竟好动好玩,好在他虽然走不出庄园大门,但庄园足够大,大到也能称作一小片天地。坏在,再大的庄园也不是真天地,也有尽头,他童年时期摸透了花园里的每一抔土,结识了每一株花,连鸟笼里的鸟儿都给取了名字,庄园内外被他摸索个遍,他讨厌庄园,却被迫地对其无所不晓了。
况回眼下,他蓦地驻了步子,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走了,不是雨停,而是他一条腿已经踏上了入户门前的台阶上。
大梦初醒般,安知山忽然扭头看向了周遭。
他打量周遭,周遭的所有人也全在无声注视他。
身后的扈从恭敬着身子,惶惑地望着这位走走停停的主儿。敞开了的铜制大门里,露出金碧辉煌的室内一角,他从没见过的亲戚在探头瞧他。安晓霖踩在阶上回头,单手插着裤兜,西服昂贵,身形挺括,眉眼再谦卑也都是倨傲的。雷雨天里,他从头到尾全是一尘不染,是非得穷奢极侈用钱堆出来的潇洒。
拜占庭式的象牙白廊柱旁,安晓霖皱眉一笑,恰逢远处劈下电闪,照得他们面目失色:“怎么了?走啊。”
站在这样陌生遥远的画布中,安知山浑像被活生生缝上去的。
他没动弹,抬头往上,他望见童年看腻了的穹顶画,画上光屁股的小天使终日抱着弓箭寻寻觅觅,他从小就不知道这小屁孩到底在找什么。
轰隆隆的雷声迟迟到来,天使的箭尖凝聚了一滴雨水,落下来,落到他额头上,碎成了千万滴。
水顺着鼻梁往下,没入鬓发,他一激灵,像是才醒,又像是从来没醒过,茫茫然地想,我怎么又回来了呢?
当初拼了命逃到外头去了,原来逃出去也没用,他逃不走。
这庄园就是他的鸟笼,纵使鸟儿全死了,连羽毛都不剩,可鸟笼还在。即使逃出去这么多年,即使如今已经高大过安富,他在庄园面前仍旧是渺小得不值一提。
这栋房子是他掸不掉的出身血脉,数十年如一日地压迫在他眼睫上,二十年来,他望向谁都带有命运的阴翳。
逃不走,躲不掉。
庄园长年冷寂,本来就只住着叶宁宁与安知山,后来叶宁宁去了精神病院,安知山干脆辗转逃到了内陆,庄园就彻底空落了,只有几个仆佣定时打扫,维持模样。
而今,老爷子驾崩,屋里骤然涌入了一大波人——亲朋好友,商人政客,以及老爷子的十几房情人姨太太,再大的房子似乎都被填得拥挤了。
得亏是老爷子福薄,没弄出十几个子孙后代来,否则这地方恐怕就不只是挤,得是为争家产打破头。
安知山早把那套袈裟似的遮掩给摘了,跟在安晓霖身后,他逛街似的溜溜达达,把摸熟了的房子当景点看。
穿过内门厅,老爷子躺在冰棺里,正摆在会客室中“会客”。
门廊已经很热闹,会客室简直是人潮汹涌了。人群向阳花似的围着冰棺站开了,人虽多,但却不吵,只有隐隐约约的啜泣和叹息声。
其中哭得最凶的,当属十几位姨太太,其中最老的已经可以给安知山当奶奶,最年轻的,怕是能给陆青当妹妹。她们聚作一团,哭成了难姐难妹,眼泪真情实感,竟不是装的。
哭是因为老爷子,却不是为了老爷子。老爷子死就死了,板上钉钉,不值一提,可老爷子心肠冷硬,死后会不会给她们这帮没名没分的露水妻子留下三瓜俩枣,以活余生,这却是个大大的未知数。
所以她们哭,哭得肝肠寸断,总算哭出了丧事该有的凄凉调子。
绕过这群人,安知山神情复杂,远远瞥了一眼棺材里的老爷子就不肯再看了。
安晓霖在旁边同人寒暄,不时分出余光来瞟一眼安知山,看小孩似的怕他闹事。
他和安知山个一身清净的废物点心不同,他陪着父亲出席了许多场合,如今已经算是个颇有头脸的才俊了。在场的济济人物,即使不是全知道,却也是认识个七八成。
认识的人多,也很烦,他落不得清净,总有人上前搭讪说话。安晓霖推脱不开,刚送走一位政客,转眼郦港哪个基金会的理事长就见缝插针迎上来了
照例是先互相说了两句节哀顺变的废话,两个人毫无悲戚地哀悼了数秒,理事长问葬礼准备在哪天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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