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不说睡觉,也不说要起来,赖在床上只是谈天。
聊子衿,聊花店,也聊刚到家的小狗,聊了半个多钟头,窗外传来鞋踏棉花般的声响,陆青循声看去,眼睛一亮:“知山,下雪了!”
安知山随之望去,也很惊喜,两个人兴冲冲下了床,一同披了件薄被子,凑到窗前去看雪。
说来也怪,凌海最爱下雪,雪比海更不稀罕,可情人无非风花雪月,他俩这时肩挨着肩,偏偏就是能把雪花都赏出了意趣。
不过主卧的窗口很窄,望下去只看得到小道和垃圾桶,任雪落得再漂亮,落进巷子里也成了泡沫纸屑,缺乏美感。
看了一阵,陆青忽然说:“要不然我们上楼看吧?”
安知山往上瞟:“你们这儿不是六楼吗?”
说走就走,陆青牵着安知山往门口去,脸上泛着要春游般的兴奋笑意,他把胳膊伸进羽绒服袖子,空出来的手往楼顶指:“楼上,天台!”
陆青天生就带有一股活泼的灵气,像泓春天永驻,永远流淌的溪流,站在他身边,安知山就算真是块木头,也要给暖得活泛长蘑菇了。
眼瞧着陆青开心,安知山不由地也身心舒畅了,陪着他穿衣穿鞋,带了家门钥匙往楼顶走。
陆青在前头,他走得快,脚步不拖沓,清清脆脆,一步是一响。
安知山跟在身后,看了片刻,说:“你的腿好像比之前利索了一点儿。”
陆青停步,踏在台阶上跺了跺脚,点头笑道:“嗯。最近没熬夜,吃得好睡得好,腿自然也就比之前好了。”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天台门前。
门是关着的,但并不紧闭,敞了一掌有余的缝隙,陆青轻车熟路地伸手进缝里,往上拨开了锁闩。
拉开小门,迎面是个风吹卷雪的大世界。
雪吹进楼道,漫入脚下,呼吸间霎时盈满了冰冷清澈的雪沫子。
陆青先是回头冲安知山绽了个大大的笑,而后率先踏步,在洁白无瑕的天台上踩了个软绵绵的鞋印子。
安知山如获感召,亦步亦趋跟出去,那天台的鞋印子就多了起来。
天台平时也是开放的,供邻里邻居挂绳晒被子,或者放个腌鱼腌咸菜。
现在雪落下来了,雪落得大,落得满,却也落得缓,落得静。
非但自己静,雪把整个世界都下静了,以往有的鸣笛和吵闹,此刻尽数息声,全被埋进了皑皑大雪中。
安知山环顾四周,所见全是扯天连地的茫白,白雪中站了个陆青,陆青环住他的脖子,向他讨吻。
也就是这时,安知山倏而想起,他当年之所以会从郦港北上到凌海,也不过就是为了看一看雪。
而现在看到了,雪比他想象中的更好,更美妙,世界都改头换面,是个无声无息,一无所求的雪白世界了。
连呼吸都放缓了的亲吻里,陆青的嘴唇厮磨着他的嘴唇,眼眸望着他的眼眸,忽然说:“你不是个坏人。”
安知山一怔:“什么?”
陆青用安知山的手掌捂上了自己的脸蛋,腮颊被挤得往上,挤出了个很滑稽的笑模样:“你今天在梦里问的,我当时就回答了,但你在梦里听不到,所以现在再回答一次。”
陆青郑重回答了他梦里的呓语:“知山,我最喜欢你,你不是坏人,我知道的。”
安知山定定望着他,望得陆青心虚,以为是要揶揄他的小题大做。他干巴巴地待了片刻,待不住了,正要为自己解嘲,就被紧紧拥进了个宽阔怀抱。
陆青没看清安知山的反应,没听清安知山的话,雪仿佛是一瞬间就汹涌了,安知山在他耳畔似笑似哭地说了句什么,他双耳迷蒙,只听见雪落了又融。
安知山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他总是忘记梦的内容,这次没有,因为那其实也不算个梦,更像是过去在反扑他,尾随着追到了梦里。
他梦到五六岁的小时候,无天无日的庄园,他第一次和安晓霖见面,对方却不告而别。
那天他茫茫然站在门口,指缝滴滴答答地在溢血,血比苹果更红。他试探着叫了两声,没人回应,他知道自己应该是把哥哥吓跑了。
他走到茶几前,抽纸擦血,也擦苹果,血止不住,止不住就算了,他在擦干净了的苹果上咬下一口,边嚼边悔,边悔边难过,难过到最后,他抽搭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要哭了,伸手抹眼睛,却是没有眼泪。
他知道自己奇怪,却没想到会是这么的奇怪,该笑的时候不笑,该疼的时候不疼,该哭的时候,眼眶干涸着,竟也没法哭。
仿佛个刚造出来就毁坏了的玩具,他缺少的零件连上帝都补不上,也难怪会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仆人赶上来,见到沿了整个走廊的血,又见到满手是血的小少爷,惊叫着找医药箱给他包扎。他默默地,不挣扎,另一手还是拿着苹果,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咽下满嘴苹果,他忽然问仆人,我是个坏人吗?
仆人叫来了帮手,三两个人正忙着给他止血,装聋作哑不作答。这家的女主人疯头疯脑,带着小少爷也是个怪胎,终日像个阴气森森的小鬼,问的话全叫人答不上。
然而,怪虽怪,却没人敢对他们怎样,排异的方法只好是不理会。
他又问了两声,还是没人说话,他习惯了,埋头吃苹果。
自己哄自己似的,在苹果啃到只剩个果核的时候,他在心里说。虽然我很该死,但我也没有害过人啊,所以我应该不是个坏人。
说完这句,他稍稍坦然了,手上的伤口有所呼应一般,隐隐疼痛起来。
至于为什么会该死,他却是没想那么多。
父母明面里说他该死,仆人暗地里也说他该死,他晚上睡前自己琢磨着,若非他不合时宜地托生到了妈妈的肚子里,妈妈也不会落到这步境地,所以他貌似是真的很该死,即使不该死,也至少不该出生。
但他已经出生了,并且死皮赖脸的,很想再活一活。明明没人希望他活,可他到底也活了,他不知道自己活着是在等什么,但若是真要他该死就死了,他依依不舍的,又好不甘心。
遇到陆青的那天,他站在海边,往前一步就了结此生,他不再依依不舍了,可依然心有不甘。
后来,后来他活下来,遇见陆青。
陆青信他,陆青爱他,陆青当他是个洁白无辜的好人。
陆青像他前二十年都没能找到的心脏,他直至今日才发觉他的心脏原来活在了千里之外的凌海,远远汲取了他麻木的血肉骨骼,生出了尊如珠似玉的小鹿。
之后,小鹿总有一天要发现他,拆穿他,那要怎么办?
他不想。不去想,不敢想,也没法想把这颗心脏活活从肉身里挖出来会怎样。
他不愿意去看前路,那就不看了,只看眼下。
眼下,雪落成了碎玉乱琼。
安知山在天台找了个地方坐下,看陆青双手把扶着栏杆,心情大好地哼歌,哼了两声,又清唱出来。
“直到细雪飞下来,荡进远处深海。
甚至两脚走不动,先想到离开……”
王菲的《邮差》。
安知山沉沉凝视着陆青,乘雪夜歌的陆青,望他的侧影,说出话来,却是悄无声息,声比雪轻。
翻来覆去,却也只有两句。
“我爱你”,“别赶我走”。
安知山要陆青来花店当店员,其本意是不愿让陆青连轴转地打工,活得太累太忙。
他想把小鹿搬进花店,当朵花儿来供着养着,没成想陆青不是花,是根又倔又硬的狗尾巴草,埋在泥地里也会想方设法往上钻,并不乐意当束只知道围着太阳转的艳阳花。
花店本来是个可以赚钱的好地方,此前亏本,乃是店长笨蛋,经营失利。如今陆青来了,他踌躇满志的,决心要一扫颓唐,把花店经营得欣欣向荣。
他有心,然而店长却是块废物点心——论插花技艺,安知山练得炉火纯青,随时能上场接定制单,可又论起心志,安知山实在太好逸恶劳了。店里一旦没客人,他意意思思地就要窝进二楼沙发看电影,自己看不算,还要强行揣上陆青。
店长是指望不上了,只能当吉祥物,不堪大用,有时还要添乱,陆青便只好一人出两份力。一个多月下来,虽然不比当初打两份工那么累了,可陆青又要照顾花店又要买菜做饭,便依然还是很忙。
安知山不愿看陆青忙得团团转,又心知自己是个胸无大志的,能活下来就很不错,可没能耐活得朝气蓬勃。
同时,他也知道陆青眼巴巴盼着自己有点儿店长模样,所以偶尔想要强打精神,听陆青讲一讲对花店的宏图大志,却又总是在对账的环节就走了神,盯着小鹿的细腰看个没完。
他那脑子并不太听使唤,注意力向来难以集中,换言之,当了二十年无心无骨的木桩子,一时之间要他枯木逢春,也是难。
尝试了好些天,他依然是没往心口灌进半丝半毫的壮志,不过他一计不成,还有一计,陆青不是花瓶,他是,他攘外不成,可以安内。花店帮不了,家事还能也帮不了么?
于是这天下午,他在陆青做饭时凑过来,一边颇有眼力见地剥起了蒜,一边说,“小鹿,你教我做饭吧。”
陆青切菜的手一顿,侧目看他,笑是好笑:“你要做饭?”
小鹿摆明了是不相信,在揶揄,然而安知山没心没肺,被激将了也安然,回道:“想学。怎么了,要收学费?”
陆青笑着看他一会儿,让开了位置,冲案板一撇头:“学费不用,但得先看看你有没有慧根。来,徒弟,把这个土豆切了。”
安知山跟要举哑铃似的,煞有介事地手臂相交,做了几个拉伸,而后站到案板前,擎起菜刀,问道:“小师父,你是要切片切丝切块啊?”
陆青:“我要炒土豆丝,那你……”
安知山:“我不会切丝,你炒土豆块吧。”
陆青:“……”
陆青气笑了,在安知山后脑勺轻轻拍了一巴掌:“小小徒弟,在此叫嚣。别妄想改主厨菜单,就切丝,快点切。”
安知山认命,一手握刀一手摁土豆,开始切丝。
陆青抱臂旁观,看了一会儿就看不下去,安知山切得认真,然而切得奇烂无比,土豆丝成了薯条样,长短不一,厚薄不一,陆青简直怀疑要炒不熟。
为了晚饭考虑,主厨不得不亲自上手了。
陆青本意是要站在安知山身后教他切,可惜二人身量有差,站在安知山后头,陆青连案板都看不见。
不得已,他只好钻到了安知山身前,手握着他的手,他先是教安知山把土豆摁扎实了,别退避三舍离刀那么远,又教他怎么顺着刀刃切下来。
陆青刚还在笑话,真上手教了,他却也教得认真。安知山则是犯了老毛病,软玉温香在怀,他稍稍埋首就能嗅见小鹿衣领上的薰衣草洗衣液味,很清很香,嗅得他心猿意马,又要走神。
陆青:“手指跟刀锋垂直,然后贴着手往下……”
陆青一顿,举起被反着十指相扣,牵牢了的手:“……你这孽徒,能不能尊师重道一点。”
安知山大梦恍然,松开了,将手老老实实放回土豆上:“不好意思,没忍住,小师父您继续讲。”
陆青颇无语地回头给了他一瞥,继续说:“贴着手指往下切,能保证手稳,想切什么样就什么样。”
此话不假,陆青握着他的手切出来的土豆丝,的确不再歪瓜裂枣了。
安知山问:“离这么近,为什么不会切到手指头?”
陆青一怔:“这……”
他举起菜刀,慢动作地切下一刀:“因为菜刀跟手指始终是平行的,平行线,不相交。”
安知山:“那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手不抽成鸡爪了吗?”
陆青:“……你又不是一天连续切三个小时,想抽成鸡爪也难。”
顿了顿,他又发愁地嘀咕了句:“不过就你这速度,切三个小时也不是不可能。”
陆青教是教了,但没放在心上,以为安知山只是学个好玩,不成想安知山这次动了真格,从切菜煮饭开始学,他自行钻研了一个多礼拜,终于不只会炒鸡蛋,也能像模像样做两手好菜了。
做菜这事,难在开头,也难在坚持。好在安知山似乎天然适合当人夫,乐得换着花样钻模菜谱,变着法儿给家里人做饭吃。
子衿吃陆青做的菜吃了两年,陆青忙起来能忙得没日没夜,根本没空琢磨新菜式,所以她吃了两年,已经能把那几样菜倒背如流了。
这时家里忽然换了主厨,并且是个爱好钻研西点面包的主厨,子衿倍感幸福,在安知山提出以后由他来做饭时,子衿带着小狗儿一同举手,双手双爪同意了。
这也算了却陆青一桩麻烦事,他主外,有人主内,也算是珠联璧合。再说安知山正经做起饭菜,口味出乎意料的好,别说子衿了,陆青本人也吃对了胃口。
于是当安知山提出要接替他主厨位置时,小师父欣欣然退位让贤,从此心无旁骛,专心捯饬花店去了。
主厨位置没捂热,安知山在这年三月中旬又被招回了郦港一趟,去参加老爷子的葬礼。
老爷子生前是号人物,葬礼遂办得轰轰烈烈,几乎快宏大出了几分喜气。
可惜,本来最该喜气洋洋的人——安富,如今乐不起来了。
他何止是马失前蹄,简直是临了直接被老子踹下了马,没了远洋董事长的位置,只能当个董事,自此屈居于他那从小看不上的大哥之下。他越想越恨,越恨越想,想得整日急火攻心,像筒火药,一燎就炸,即使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了,他自己跟自己窝火,居然也火到生生瘦了一圈。
他那边焦头烂额,在满世界的找人想法子,分明背地里已经把老爷子翻尸倒骨骂了个底朝天,可到了老爷子的葬礼上,他却又是慷慨陈词,大摆一副孝子贤孙的哀痛样子,企图让舆论为自己说说话。
这些安知山看在眼里,懒得搭理。好在安富如今太忙,又心知这儿子绝不可能将股权拱手相让,故而一时间也不分出精力来为难他。在葬礼上见了,安富单是狠狠瞪他一眼,转而面向了镜头,又是和煦如春风。
他不招,安知山也不惹,两个人同处一场,难得的相安无事了。
不过安知山也知道,这样相安无事的日子持续不了太久,一旦安富堪堪稳住了局面,就会立刻掉转炮头对准自己手里的股权。
他是散漫惯了,但散漫并不代表他要坐以待毙。现在有了陆青,他更不可能静等着炮火落到头顶,故而葬礼结束后,他托着安晓霖找到了他大伯。
大伯名叫安成,半道离了老爷子白手起家,大抵是很有商业头脑,约莫四十岁就已经是个房产公司的董事长,及至现在,他在郦港声名煊赫,正是位饱受赞誉的大慈善家。
大伯近来在忙着珠湾近郊的度假村事宜,亲力亲为,每天都要去看上一看,他与安知山的见面地点便也约在了度假村旁的一家咖啡馆。
见了面,安晓霖想要介绍,张了张嘴,却也无可介绍,毕竟都是亲戚,虽然二十年没见过几面,可算起来关系又非常之近。
不见面的原因也简单,因为安成忤逆了老爷子,因为老爷子撵走了安成,也因为安成安富一对兄弟自小交恶,老老少少一代的恩怨牵扯不清,如今到头来,安知山见了这位几乎就是素未谋面的大伯,规规矩矩地一笑,“大伯好。”
大伯生了张体面的容长脸,鼻梁侧看是一顿又一顺,双眼皮的印子十分深刻,笑时眼角堆起细纹,怎样看都是慈眉善目。
慈眉善目的大伯冲他也回以一笑,端端正正的看他一眼,一眼就算,旋即就转向了安知山身旁的安晓霖。
“晓霖把你的处境都跟我讲了,我明白,也知道你很为难。我那弟弟脾气是不好,他从小被惯坏了,一有不顺就要发火,这次老爸没让他坐上远洋董事长的位子,他八成又要动气了。”
他歇了话,是点的咖啡端上了桌。
大伯端起咖啡杯,喝茶似的吹散了白雾,噙一口,老小孩般笑着一皱眉:“真苦!我就喝不了这东西。不过我老爸和弟弟爱喝,小时候家里成天煮咖啡,我当时就喝不惯,被撵出去多少年了也还喝不惯。”
安知山仍然点了杯冰美式,浑不知苦地对着吸管吸啜两口,他看着桌面,忽然说:“我是不是和安富长得很像?”
此话一出,身旁的一对父子皆是一怔。
大伯这次正眼瞧他了,笑得宛如一尊很富贵的观音像,静看不语。
相似小说推荐
-
盗版boss重归无限怪谈后(菊长大人) [无限流派] 《盗版boss重归无限怪谈后》全集 作者:菊长大人【完结】晋江VIP2023-10-02完结总书评数:9323当前...
-
世界发展指数(乌托邦不脱发) [玄幻灵异] 《世界发展指数》全集 作者:乌托邦不脱发【CP完结】长佩2023-8-19完结收藏:409评论:101海星: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