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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九(二两香油)


安知山本来是逗他,没成想小鹿骨头硬,纯度这么高的洋酒说喝就喝。
安知山,酒量向来不菲,可陆青很显然就只有这小半杯的量,喝了小半杯后,他两筷子菜吃下去就上了脸,腮颊酡红,可不依不饶拎着酒瓶颈子,还要往杯里倒。
安知山连哄带骗地把酒瓶拿走,可喝醉了的陆青尤其受不得委屈,一撇嘴一颦眉,眼色水盈盈地望着桌面,居然就要掉眼泪。
自作孽不可活,安知山也顾不得子衿还眼巴巴看着了,几乎是把陆青搂到了怀里,好声好气地与他打商量。
陆青喝得耳朵发蒙,脑袋昏沉,哪儿听得清这人呶呶不休地讲了些什么。直愣愣地凝睇着安知山的眉梢眼睫,陆青发了痴一般,甜丝丝地一笑,他双手鞠起安知山的下颌,不遮不掩地亲吻了上去。
安知山猝不及防,嘴被堵住,只来得及一巴掌捂住子衿的眼睛。
子衿与小狗看热闹不嫌事大,子衿被捂着两眼,然而极力扒拉着安知山的手,嚷嚷道:“什么什么什么呀!哥!你干嘛了!你是不是在知山哥哥脸上画小王八了!”
小狗贼兮兮的,汪汪直叫,欢实得很。
在一片欢声笑语的混乱里,安知山匆匆一眼瞥到小狗,很忽然地想起数月前。
数月前的海边,他跟小狗说,你想跟我走啊?这辈子可能不行了,下辈子吧。
彼时他一心寻死,小狗脏兮兮的居无定所。
而现在,大年三十除夕夜,他怀里有望着他傻笑撒娇的陆青,小狗穿着冬衣,得了一大盆油汪汪的猪骨头。
几个月前,他说下辈子,现在想来,倒像是已经到了下辈子,他们重生又重逢。
陆家兄妹俩在某些方面是如出一辙,闹过笑过,累了就睡了。
子衿饭后趴在阳台玻璃上看夜景,安知山则是将熟睡了的陆青抱回卧室安顿好,出来收拾碗筷。
欢闹之后,风平浪静。
安知山心里很安然,许多年了,他难能宁静,心无旁骛地什么都不想。
而后,桌旁的手机冷不丁一震,旋即叮铃着响起了铃音。
他平素没人找,一被找了就准没好事。他下意识地心里一沉,瞄到屏幕上显示的是“安晓霖”,那颗心才稍稍平落。
接起来,他还没嬉皮笑脸地恭贺一声新年好,却迎来了一声叹息,叹息过后,安晓霖干净利落地告知。
“安知山,老爷子没了。”

第41章 梦
由于近来年关将近,花店生意极好,陆青这段时间就忙得快要脚不沾地,然而又忙得心满意足,因为眼见着钱如潮水般哗哗流入账户,即使是安知山的户头,陆青瞧着与有荣焉,也十分开心。
忙到大年三十,他才被安知山连哄劝带要挟,软硬兼施地关了店门,好生回来过年。
劳碌了这些天,他现在喝醉了睡下,大有一睡不醒的架势。
从晚上七点睡到十点半,错过了半场春晚,及至子衿连打好几个哈欠了,陆青睡得风雨不动,仍然是不醒。
安知山家里有衣帽间有健身室,他甚至还有心再改间电竞房,可就是没客房,没多出一张床给子衿睡。
不过子衿个小丫头片子,缩哪儿都能窝一宿,这时候就自动自觉地往主卧一指:“我和我哥睡吧。”
“……行。”
安知山应下,却有些犹豫,倒不是因为兄妹避嫌,子衿才这么大点儿,避无可避,而是因为陆青睡觉太不老实,一晚上辗转腾挪七十二般武艺全能使出来,入睡时还正常,早上起来就大头朝下了。
和陆青同床几周,安知山常常会落得个跻身床沿的下场。好在他和陆青乃是两个极端,安知山睡觉好似入殓,躺稳了就能一宿不动,非常安详,缩在床沿也能睡。
子衿真是困了,被安顿好后,就到洗手间去踮着脚刷牙洗脸。
安知山束手等在门口,往左是稀里哗啦的水流,往右是酣然恬睡的陆青,拖鞋边还趴着只秃毛小狗,电视里的春晚声量调得太小,是一种欢喜的靡靡之音。
现在很好,这样很好,要是没接到那通要他立刻赶回郦港的电话,就更好了。
想来也烦,暂且不提。
他双手插兜倚着门框,意态潇洒,眼神缱绻,歪头去看主卧里的陆青。
公寓不比陆家,公寓是中央空调,全屋都是暖洋洋,如同温室,陆家烧的是暖气,主卧窗户关不严,常年漏冷风。
陆青在家不得不将自己裹严实,在安知山家却只有腰上缠了圈薄被子,长手长腿全裸出来,将个被子半盖半搂,半骑半抱,睡相不好,浓睫抖颤,微微噘着嘴,几乎睡出了点儿傻兮兮的孩子相。
陆青之前打工,惯常是披星戴月,风吹雨打,白得还不明显。现在在花店,他公然被店长潜规则,动辄就车接车送,护得太好,他那身皮肉就又细白了回来。
脸庞已经很白,细捻的腰身从不外露,如今于夜里亮了相,居然会比脸蛋还要白皙,明明白白地坦诚在床上,陆青的腰腹随着呼吸缓缓起伏,证明这是具温热肉身,尚还不是翁瓷器。
安知山安静凝视,心里很澄净,难能的居然没生出荤欲,对待陆青,他偶尔会把心置于肉之上。郦港人普遍信佛,他不信,可现在望着陆青,他觉着自己几乎是在守望一具肉身的菩萨像。
倏忽一眨眼,陆青在梦里咕哝了句,浓秀眉毛微微一皱,菩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又是小鹿。
小鹿出现,安知山一池心水就被搅乱了。
他埋头一笑,再抬眼,看陆青短袖长裤,裤腿卷到大腿根,露出左小腿上稍稍鼓突的那块骨头——陆青的旧伤。
安知山看着眼前的陆青,仿佛是提前见到入了夏的陆青。入夏的陆青,他恐怕是见不到了,趁现在偷一眼是一眼。
眼下老爷子驾崩,遗产分割又是一项大事,新闻媒体少不得又要跟进报道,即使陆青不关注,不看见,可这些事又能瞒得了多久?
安知山倒是想瞒一辈子,可陆青不聋不瞎不傻不哑,他这团火终究要葳蕤烧旺,瞒不住。
他有时会想,要么死缠烂打,兴许陆青爱他漂亮,一时心软,就能容他留下来。
可这想法冒芽又被他连根拔,陆青不清楚他的过往,不清楚影子里藏的那些烂事,不清楚他究竟多少次把月亮认成铁钉,可他知道,他自己心里清楚。
他没好心到不愿打扰陆青,可他很真诚地,很真实地认为,对陆青死缠烂打的行径无异于硬塞给人家一块破烂垃圾,并且还是摊挺危险的破烂垃圾。
该怎么说服人家不把垃圾扔进垃圾桶呢。
难啊。饶他舌灿莲花也依然是难。
安知山挠了下鬓角,无望到极致,他已经成了无所谓。
往屋里再瞟一眼,陆青不知什么时候翻了个身,变成了屁股对人。腰细,愈发显得屁股圆润有肉,圆屁股包在薄睡裤里,不裸露,很得体,可安知山看着手痒,颇想趁睡觉去掴一巴掌。
正犹豫着要不要犯这个贱,子衿从厕所出来了。
子衿来了,他意犹未尽,却也只好把那颗兽心缩回了人壳里。
家里没有空床,但枕头被褥倒是不缺少,他给子衿在床侧收拾好,又随手抓来个抱枕充当玩偶,塞进她怀里,临走前拍拍子衿脑袋。
“睡吧。明早起来给你红包。”
陆青在身畔熟睡,子衿不吵他,拽了安知山衣摆,轻声问:“知山哥哥,那你睡哪儿呀?”
安知山挺感动,吃井不忘挖井人,小丫头片子居然还长了颗老大不小的良心:“我睡沙发。”
子衿偷笑了:“怎么又是你睡沙发?”
不消她说,安知山自己也挺纳闷。怎么不论是在陆青家还是自己家,都是他睡沙发。
子衿扯住他衣摆摇了摇:“要不然我们仨一起睡吧?”
安知山一想,即刻谢绝了:“拉倒吧,你哥梦中好踢人,你还是自己消受吧。”
安知山这夜睡得快,但好睡没好梦,他梦到了老爷子。
之前安晓霖在电话里问他,老爷子驾崩了,你该是最开心的吧。
他答不出来,因为想象不出到时的心情。及至现在,老爷子当真死了,他依然不明白胸口究竟是痛楚还是痛快。思来想去,若要强说,那什么都不是,单只是有朵云晃到心上,不打雷不下雨,轻飘飘地破碎了。
在琉璃瓦片般的碎云声里,他梦到过去。
过去,在老爷子还是他口中的“爷爷”时,安知山实在是不恨他的。
那时他整日整夜地住在祖宅的庄园里,小孩子不懂好,只知道庄园很大,大得无垠走不出去。安富是父亲,是只易怒的凶兽,偶尔乘夜回来,连影子都是高大而狰狞的,他那时太小,躲在房间里不敢动弹。叶宁宁是母亲,是个哭疯了的病猫,整日不是号啕就是唾骂,指甲长得陷进他背里,连拥抱都是行刑。
黯淡不见天日的生活里,只有爷爷的到来才是好的,有希望的。
爷爷来了,庄园忽然温暖美丽了,安富不再喝得烂醉,叶宁宁不会啼哭,连家里的仆佣都漆上一层笑意。
他那时不懂自己是被扯进一出劣质木偶戏,所有人都围着远洋集团的老总演戏,被迫的,自愿的,求之不得的,他们总之是交相辉映。
他只觉得爷爷好,爷爷来了,他就不必再躲再怕了。
最初是笼统的好,后来,爷爷会带他出去,带他去裁缝店,带他去蛋糕房,带他坐家里的轿车。在生意伙伴问及时,爷爷把他抱到怀里,甚至要他骑在脖子上,像海盗炫耀战利品一样,爷爷一拍他的后背,朗笑着炫耀他。
是我孙子,漂亮吧!
每到这时,他也会笑。笑得有些羞涩,埋着脑袋上不得台面,吭哧吭哧地偷笑。安富和叶宁宁都不会承认他是他们的儿子,可爷爷在许多人面前拥抱了他,承认了他,夸他漂亮。
爷爷是唯一一个,爷爷真好。
后来长大了,爷爷对他的笑容更少,要求更多,他一一应下,如数照做。
现在回想起来,安知山想,老爷子是在替他亲儿子训狗,不得不说,训得真好,险些就成功了。
至于为什么没成功,安知山也不大记得了。原因似乎很多,细细密密,记不得也数不清。
记得清的大事倒有两件,第一件是那年叶宁宁操刀骟了安富,安家要把她扔进精神病院。他在爷爷的办公室门口跪了一天,好容易等到爷爷过来,他还没开口,爷爷当着心口将他一脚踹翻。那时候长大了些,骨头结实了,挨了一下子也没有大事,挣扎着重新爬起来跪好,他垂头听见爷爷笑了。笑不是好笑,老爷子呸了口痰,咬牙谑笑。果然是婊/子养的,膝盖这么软,说跪就跪。
第二件,是他十六岁那年,老爷子因为他不肯向安富服软,从二十三楼把他养的小白猫扔下去。
所以就恨了,事到如今,不恨也得恨了。
而恨到如今,安知山明白,他并非恨老爷子对他作恶,毕竟这世上对他作恶的人可算是数不胜数,他恨不过来,他只是恨老爷子装模作样地疼爱过他,爱得那么像,骗他几乎信以为真。
从梦魇里醒来,安知山缓缓睁眼,心脏激跳,发了浑身细汗,胸口浑像压了块石头。
而垂眼一看,胸口没压石头,却是趴着只小鹿。
他没动弹,只是呼吸乱了,陆青就醒了。
沙发太小,两个人非得严丝合缝才能躺下,陆青得搂了安知山的脖子才不至于令他俩的胳膊打架。
陆青惺忪睁眼,觉得后背冷飕飕的,不着天不着地,合着是挤得悬空了,便往安知山怀里埋了埋。离心口更近,他听见安知山胸膛里打乱了的鼓点,下急了的大雨。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安知山搂着他,在逐渐和缓了的呼吸中,轻轻“嗯”了一声。
陆青抬眼,屋里没灯,他的眼眸借了窗外月色,洗练得澄澈发亮:“梦到什么了?”
安知山不答了,涩然苦笑一下,他转而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陆青在挤迫的距离里,抬手把安知山额上的汗擦了,手指在冒着热雾的发间往后梳捋:“起夜的时候听你在哼唧,猜你是做噩梦,就睡过来了。”
安知山失笑:“哼唧?睡着就成猪了?”
陆青皱着眉头笑了,重新措词:“那怎么说?呻……呻吟?”
安知山假模假式“哼”了下,逗他:“看人家叫唤就睡过来,你这不是居心叵测么。”
陆青闷闷笑了几声,天色还晚,估摸着是半夜两三点,离清晨还早,他没说两句话就被困意纠缠,眼皮打架又要沉沉睡过去。
安知山见他要睡,追道:“小鹿,我明天要走了。”
陆青那双大眼睛本来是眯起来了,闻言,慢慢睁大,慢慢地又抬起来看他:“走?去哪儿?”
安知山垂着看他:“郦港。”
陆青:“还是郦港啊……回去过年?”
安知山犹豫一瞬,摇头:“家里出事了。”
陆青紧张了:“出事?出什么事?”
安知山不说话,陆青又问:“那个人也会去吗?之前打你的那个人?”
安知山点头,陆青隐隐咬了牙,显出了气恼的狠样,渐渐又泄气,最末他无可奈何地叹了气:“你肯定不会允许我陪你回去的,是不是?”
安知山轻轻一笑,寻到陆青的手,牵到唇边亲吻:“现在和你回去不好。”
陆青更用力地攥住了他的手,望着安知山的眼睛,望得比攥得更用力,像要直通通看到他心里去,语气哀哀的急切:“那你这次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让他再欺负你了,好不好?”
安知山看着他,眼珠往下,又去看陆青攥得发了青筋的手,仍然是笑,笑得置身事外:“你怎么知道是不是我先揍的人家?”
陆青愣怔,而后一啧舌:“我不管,你别让人揍了你就行。”
安知山不再回答了,依赖而亲昵地和陆青贴了额头,他想,这大概就是偏爱了吧。陆青真好,即使将来陆青同他翻了脸,烦他恼他不要他了,他也没法像恨别人一样去恨陆青。
一个人望向另一个人的目光太窄了,装了他就没法装旁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也太小了,盛了太多爱,就分不出精力去恨了。

翌日早起,安知山果真掏出了个厚墩墩的大红包,要给子衿当压岁钱。
陆青路过,先替妹妹掂量了下红包的分量,又贬开一看,不由咂舌:“大爷,您这是要拿钱砸死她啊?”
子衿还没出屋,安知山从后搂住陆青,下巴垫在他肩头,挨得极近,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脸颊,话是呼出来的:“压岁钱,给少了压不住。”
陆青带笑瞥他,抽出两张红钞,将剩下的如数奉还:“压岁压岁,你这压的恐怕得是个太岁吧。子衿这么大点儿,不要那么多,给两张意思一下就行了。”
安知山没接:“给两张是不是太抠门了。”
陆青将红包轻轻拍到了他的手臂上:“这还抠门?我去年给了她二十,今年翻了几番,买股票也没有这么涨的呀。”
两个人出一份红包,倒也没人觉出不对劲。
安知山是铺张浪费惯了,并且还挺公平公正,红包子衿有份,小狗也有份,是一箱子地雷那么大的昂贵肉罐头。
陆青看安知山撬开罐头,挖到盘子里给小狗吃,才挖两勺子就把盘子堆满了,而那地雷罐却只伤了层油皮。再看旁边满满一箱的罐头,以及吃得肚皮溜圆还在吭哧吭哧的小狗,他乐着嘀咕道:“安知山,你这简直就是个养猪大户啊。”
安知山半跪着看小狗吃了满脸,闻言抬眸看陆青,笑道:“别吃醋,小鹿,你也有红包。”
陆青没想到安知山养猪养到自己头上来了,扯把椅子坐下,他手肘搭着膝盖,伸手去点小狗的脑袋,饶有兴趣地问:“什么呀?”
安知山笑微微,煞有介事地指向自己:“正是在下。可惜还没找到合适的红包把我塞进去,找到了就给你送货上/床,不客气。”
陆青脸色一红,还没想出话来戏谑回去,子衿就从屋里出了来。
小孩来了,他俩没法再打情骂俏,于是或笑或恼地互望了一眼,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安知山早饭后就在看票,然而正值春节,又是去郦港,路途迢遥,一票难求,能卖的飞机票早卖了。
他纵是想走,也是走不了,更何况他巴不得拖着,能晚去一时是一时。
可他拖着,他哥却是极富效率,手眼通天,在中午十二点半发来张机票截图,从凌海到上京,再从上京直达郦港,与之前那趟是同一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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