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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九(二两香油)


陆青脑袋上还罩着安知山的大衣,他从阴影里抬头,脸蛋烧得云蒸霞蔚,面若桃花,睫毛乌浓纤长,一眨就是一忽闪,真像个被偷来抢来的战利品。配上个咬牙切齿的忿忿样子,更像了。
“什么都没干?那敢问您老是想干嘛啊?”
安知山神神秘秘地一笑:“干嘛?我想……”
正是气息不稳,他又忽然峰回路转,改了暧昧调子,把陆青往上一颠,正气凛然道:“我旁的先不想,就想带你去医院,赶紧挂个吊瓶把烧退了。”
陆青一挣:“我不去。”
安知山难得蹙眉,哄道:“乖,别闹了,你现在体温太高了,不降不行。我们去最近的医院,打个针就带你回来,很快的。”
陆青埋在安知山颈窝,先是不言语,等了片刻,他很轻地说:“我真的不想去医院……”
安知山顺口问:“为什么?”
陆青又是良久的沉默。
大门还敞着缝,阴风习习,冷风不断,安知山担心陆青着凉,就合上了门,又把陆青的后背抵在了门上,让他待得舒服点儿。
不是不能把陆青放下来,但刚才走得急,陆青还赤着脚,拖鞋又在卧室里。放他下地也是要着凉,反正安知山身壮力不亏,索性就把人一直揣在怀里。
陆青两腿绞着安知山的腰,被挤迫在门板与胸膛之间,姿势何止是狎昵,简直就是腌臜看不得。
然而,二人的对话倒十分澄澈。
陆青是高烧,头脑不清楚,对这姿势的暧昧之处没什么知觉,安知山则干脆就是没脸臊皮,托着小鹿的翘屁股,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陆青偎在他身上,脸颊柔软,四肢软趴趴,像被烧没了骨头,说话时吐息火热,滚在安知山下颌。
“我不喜欢医院。”
声音非常轻忽,陆青的嗓音本来很清冽,像淙淙清泉,可这时带了昏昏的鼻音,像撒娇,也像委屈。
“我爸妈走的时候,我也是在医院。我还记得那天是周六,白天太阳还特别好,可到了晚上,好像整个世界都冷了。我们那天本来是要去春游的,算好了天气暖和,也不知道夜里怎么就会那么冷,冷到消毒水的味道都冻在了鼻子里,过了好几个月都还能闻到。我在抢救室外等消息,子衿在我怀里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最后,她睡着了,我还醒着。那天,最先推出来的是……”
陆青不说了,哽住了,却也没痛痛快快哭一场,甚至也没有眼泪,大抵是父母走的那年已经完全淌干了。
他只是抵着安知山的肩头,溢出一声颤抖的叹息。
就只是叹息,叹息过后,他苦笑:“我一去医院就想起当年的事,所以啊,别带我去医院啦,行不行?”
“……嗯。”安知山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又慢慢啄在了嘴唇上。
他没有呶呶不休的安慰,也没有故作理解的慨叹,他也从苦难里脱生,明白言语在许多时候能巧言令色,可在真正的痛苦面前,却会苍白得无能为力。
于是他就只是妥协,简简单单地说,“好,不去了。”
抱着陆青回到卧室,安知山帮他掖好被角,转身出去重新打了盆温水,拧了毛巾给陆青物理降温。
陆青头一次跟安知山讲了过往,倾吐情绪,这时不由得就有些惴惴,怕安知山知道了他的经历,就会像旁人那样赔上八百万分的小心,不肯再嬉皮笑脸地跟他说话了。
好在安知山显然并非常人,不犯这毛病。才不过三两分钟,他抄着毛巾帮陆青擦拭手心,嘴就又碎起来:“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出去那天,你也发烧了。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又生病了?”
陆青身上跟火炉子似的,简直烫得湿毛巾要冒白烟,刚才还凉阴阴的毛巾,擦了两下就温热了。
安知山埋身,在洗脸盆里重新打湿再拧干,“小鹿,你还是小鹿吗,简直就是个小病秧子。”
陆青咂咂嘴,心里也挺纳闷。他记得自己初中那会儿,大冬天连吃三根冰棍都不打一个喷嚏,怎么才过去两三年,就大病没有小病不断了?
他不懂,安知山却明白个七七八八。
看陆青这每天连轴转的忙里忙外,忙生忙活,打工能打得气都不歇,眼皮不眨,只生小病还是看在他底子好的份上,等过两年底子掏空,恐怕就要缠上大病了。
对此,安知山定然不会坐视不管,他自然有一份考量与打算。本来想这两天就跟陆青商量商量的,可没成想还不等开口,陆青就病倒了。
安知山摊着陆青的手心,又顺手心往上,为他擦拭胳膊。
陆青手臂挺细,刚遇到时,他是骨头外绷了一层皮,这段时间安知山买了不少东西来,兴许是功不唐捐,真把陆青喂胖了几斤,那小臂上就添了层薄薄的肌肉,看上去是格外的流畅而漂亮。
虽然是添膘,但添得十分有限,安知山用虎口去丈量陆青的手腕,圈出一圈有余,仍然是细得仿佛能捏碎。
安知山心说着任重道远,陆青不解其意,问他:“怎么了?”
陆青跟安知山握了手,拇指相错,虎口相交,他兴冲冲地笑:“要掰手腕啊?”
安知山:“……”
安知山顺着陆青那力道,手腕往下一倒,假模假式道:“哎呀,我输啦。”
而后,不顾陆青那满腹无语,他伸手就要把刚才又给陆青塞过去的体温计拿出来,然而陆青这次神识清明,不肯任他掏领口了,扭捏着身子自己把体温计抽了出来。
38度6,虽说还是高,但好歹是降了下来。
两人皆是松了口气,陆青庆幸不用去医院了,安知山则纯粹是刚才看着小鹿高烧,心软又心疼。
既然没有大碍,那安知山彻底不乐意装模作样当人了。
他继续为陆青擦身,手腕,手肘,及至要撩起衣袖去擦肩头时,陆青讪讪一拧身,“不用了。”
“这就不用了?”安知山故意凑趣,一挑眉毛,忽然转攻下路,直接去掀床尾的被筒,“怎么能不用了呢?我看他们说,手心脚心都要擦的。”
感受到底下钻进凉风,陆青大叫一声,立刻双手环膝,将自己蜷成了只虾米。
安知山逗上了瘾,真去拽住陆青的脚腕往外拖。小鹿手腕细,足踝也是细,被拽出来的两条腿更是笔直细长,裤腿宽肥得往上腾到了大腿根。
陆青被拖进被子里,嘴上又叫又笑地告饶,腿上倒是连踢带蹬,先礼后兵,负隅顽抗。
安知山手上很有分寸,留着力气没弄疼他,心里更是加了小心,谨防着干柴烈火,闹出事来,“哟?鹿蹄子挺能蹬啊?”
陆青不轻不重往安知山腰上踹了一脚,打架打得热汗涔涔,面上粉白粉红:“安知山!你这是趁人之危!你胜之不武!有本事等我病好了,我们……”
话被截断成一串大笑,因为安知山打架打得太下作,直接去呵陆青腰间的痒痒肉,挠得陆青连躲带闪,连滚带爬,笑得小腹生疼。
闹完一场,陆青也算是发了汗,彻底力竭地躺在了被窝里。张口很想骂两句,肚子却先咕噜一声,饿了。
安知山要给他外卖点粥,陆青摆摆手:“别了,这边外卖的粥都不好喝。”
安知山向来信奉着价格至上,认为点贵的总不会出错,可打开外卖软件刷了会儿,他发现这边的确是堪称蛮荒,贵点儿的砂锅粥干脆绝迹了。
陆青头昏脑涨,玩不动手机,就让安知山上床来,靠在床头半躺半坐,而陆青赖进了男朋友怀里,扬着下巴看他点外卖。
陆青蔫头耷脑,有些困了:“我跟你说……”他打个哈欠,“我之前也是生病,点了份附近的白粥,结果刚拿勺子搅了搅,还没喝,就搅上来半截蟑螂的残肢……”
他艰难地一咽唾沫,心有余悸:“从那之后,即使是自己做的粥,我每次喝之前也都会搅个底朝天。”
闻言,安知山也是一哆嗦,放下了手机,彻底打消了点外卖的念头。
病中要多睡,陆青那哈欠打得一个接一个,眼皮眼看着就要黏连了,安知山见状也不耗着他,起身说:“那我想办法给你弄点吃的,你先睡一觉吧,睡醒了吃饭。我就在外面,有事你叫我就行。”
陆青先是点点头,迷蒙着双眼睛看安知山言之凿凿,盯了片时,他吃吃地笑了。
安知山撕开买的退烧贴,贴符似的贴在了陆青额头上:“怎么了?笑什么?”
陆青歪着脑袋,额前鬓角的头发都随之扑到了脸上,他也不拂开,从发丝缝隙里看安知山,仍旧是笑:“看你呗。”
陆青勾着嘴角,脸腮上显出两枚很清浅的小梨涡,安知山不由也笑了:“看我?”
陆青:“嗯。”
他伸手去勾安知山的手指,模样是无辜,仿佛烧得晕乎了,话却是暗流涌动。
“看你是床下伪君子,床上真流氓。”

第33章 花瓶
陆青一觉睡得昏沉,由于早起到现在还水米不进,他饿着肚子梦到烤鸡梦到烧鹅,梦到学校门口卖的烤冷面,最末,他悠悠睁眼,眼眸迷糊地打了个饿嗝。
饿是饿了,可生着病,他食欲不振,一时之间也不想吃什么。
缩在被窝里艰难地呼出一口气,他伸手摸额头,倒没有之前那么烫,只像块被炙烤了的玉石,隐隐泛着热意。
陆青这两年身体不好,总是发烧,他久病成良医,靠手就能摸出个十之八九。他估摸着现在大概是低烧,38度左右。
坐起来找体温计,刚夹到腋下,陆青纵纵鼻子,忽然闻到了一股子饭香。
并非饭菜香气,没有菜,没油没盐,纯粹就是大米蒸熟了的饭香。
他刚要叫人,两个人却像心有灵犀,安知山恰好推门探进脑袋。
安知山穿件运动短袖,额上戴着个灰蓝色发带,胸膛微微起伏着,发间似乎都要冒出热气。
陆青睡多了嗓子哑:“举铁呢?”
安知山进门,点头:“嗯。我刚才找哑铃找半天,最后在子衿床底下翻出来的。那玩意儿三十多斤呢,这小兔崽子整个一小号李元霸啊,怎么搬过去的?”
陆青笑了:“她以为你那个哑铃是玩具,放地上滚到屋里的。”
安知山人不朴素,健身器材更是浮夸,那哑铃乍一瞧,简直就像个变形金刚,也难怪会被子衿搬过去玩。
安知山去给陆青倒水,而陆青对着安知山的背影打量再打量,就见自己这男朋友是肩宽腰窄,盘靓条顺。颇为舒心地观赏片刻,陆青捧着杯热水发出慨叹:“我要是多锻炼锻炼,是不是也不会总生病了?”
安知山没换衣服,也就没往陆青床上坐,站在床头帮陆青看体温计,他随口道:“那等你病好之后,跟我一起去健身房呗,我给你当私教。”
陆青埋头啜饮着喝水,肩头骨楞,有时简直快要挂不住衣服。他摇头:“哎呀……再说吧。”
平心而论,陆青不是不知道自己瘦得太过,而他虽然是喜欢安知山,喜欢了个男生,却也绝没有要去弱柳扶风的心思。
当年上学时,他每天连跑带跳,周末还能去打球,虽然课业繁忙,但身上引以为傲地也有些肌肉。可现在他不单是忙,更多是累,连轴转的打工仿佛是在从他骨头上往下刮精气,他累不出好身体,练不出好体格,只能熬出一双又一双黑眼圈。
他挺怀念以前打球的日子,现在打不了球,去健身房也挺好。但想归想,他还有个家要养,并且不知要养到哪天,所以想了也是白想,倒不如收心,不再做无用功了。
陆青睡了三个多小时,睡前安知山信誓旦旦说去弄点吃的来,陆青没当回事,睡醒后安知山先去冲澡换衣服,而后,他居然真的端了碗米饭进来。
两个人一坐一站,大眼瞪小眼对峙数秒,陆青在等安知山把米饭的配菜端进来,安知山在等着陆青夸他能干。
半晌,安知山率先坐到床头,擎着汤匙儿舀了一勺米饭,送到了陆青嘴边:“我刚做的,尝尝怎么样。”
陆青憋着笑,心说一碗米饭有什么好尝的,但念在安知山是头次下厨,就还是乖乖张嘴,吃了下去。
米饭……米饭就是米饭,实在乏善可陈,硬要评价的话,米粒晶莹剔透,不知是洗了多少遍,蒸得水唧唧的挺黏稠。
陆青鼓励地一笑:“好吃。”
安知山挑挑眉毛,得意了:“好喝吧?我再去给你切个鸭蛋。”
安知山刚起身,陆青从后扯住了他:“米饭配鸭蛋啊?”
安知山回头,不明所以:“米饭?”
陆青:“米饭啊……”
安知山:“啊?”
陆青:“米饭是好米饭,但是菜呢?我们干噎啊?”
安知山回过味来,不可置信似的乐了一下,他说:“什么米饭,哪来的米饭。”
而后,他大言不惭地抬抬下巴,冲着那个碗:“宝贝,这是碗粥。”
陆青:“……”
仿佛是一束天雷从天而降,将陆青给一劈八瓣。他端起饭碗,郑重其事地盯了半天,抬头道:“我用我两年的做饭生涯保证,天王老子来了,这也是碗米饭,就是蒸得水了点儿。”
安知山无辜:“我用我二十分钟的做饭生涯保证,我真的是煮了碗粥。”
陆青无语了,左顾右盼,家里空荡荡,找不出人来给他评理。
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他又实在不好意思去请隔壁张奶奶过来,于是他做个深呼吸,竭力地晓之以理了:“好,好,你说是粥,那粥里的水呢?”
安知山双手环臂,歪着脑袋望天想了一会儿:“熬干了吧。”
陆青:“你放了多少水,还能熬干了?”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做过米饭,好歹也吃过。
安知山看着那碗血统不纯的“粥”,也不知装的还是真的,总归是语气蔫吧,弱了声量:“网上说适量,我就放了适量。”
陆青欲言又止,哭笑不得地舌结了。
陆青在床上跪起身,拽着衣领抻低了安知山的上身,而后捧着他的脸,在那额头上很怜惜地亲了一下,小声喟叹:“我那百无一用的漂亮花瓶啊。”
花瓶心知搞砸了事,讪讪笑了笑:“对不起,我重新做一锅吧。”
陆青没准,重做一锅多浪费粮食。
他又不挑嘴,粥没煮好,多加些水再回锅熬一会儿,熬好了也是一样的喝。
陆青披着外套跟出去,本预备着在厨房见到一片狼藉,没成想厨房哪哪都挺干净,碗盆砧板用完了都立刻洗好,唯有一锅米粥还在灶上,干巴巴地煎熬着。
陆青本想亲自动手,可安知山不让,他就只好袖手监工,指挥着安知山往锅里加了几大碗水,又调小了火候,边煮边搅,搅开了就放那儿熬着。
陆青的体温是高一阵低一阵,之前还烧着,现在又降了,他趁着这段时候抓紧解决了午饭。
说是饭,实则就是那锅白粥。
白粥在身强体健的时候看,自然是寡淡无味,对于现在的陆青来说,则是刚刚好。
陆青窝在沙发上,看安知山切了两瓣鸭蛋,夹碎了通红流油的蛋黄给他拌进了粥里,算是增添了一点儿盐味。
安知山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学着照顾人,陆青挺感动,可看安知山嵌在厨房里格格不入,切个鸭蛋都不利索,就又觉得挺可乐。
陆青旁观一场,末了就问:“所以,你以前从没做过饭?”
鸭蛋吱吱冒油,流了满砧板,安知山手忙脚乱扯了纸巾去擦,嘴里抽空答道:“没有。”
这回答完全符合了陆青的心理预期,他估摸着安知山在厨房里顶多也就会烧壶水了,下碗面都是抬举了他。
不过,虽然在厨房里一无是处,在其他领域却有点儿大放异彩的意思。陆青知道安知山会给咖啡拉花,手法能去咖啡店兼职,又会调酒,口味好到能去酒吧当高薪调酒师。
说来说去,安知山在遇见陆青前真是个花瓶,只适合纸醉金迷,不适合咸菜白粥地搭伙过日子。
安知山终于端着碗像模像样的粥过来了,陆青道谢,接过碗就要自己吃,安知山却又不让了,在特殊时期非要将他呵护成眼珠子,饶有耐心地一勺接一勺喂给他。
陆青还没这么娇贵过,本来是挺别扭,可安知山在电视上投屏了两个人最近一起追的一部剧,陆青看着吃着,跟安知山不时聊着剧情,渐渐的也就坦然了。
吃饱喝足,陆青体温又高起来,他不愿意回屋闷着,宁愿在客厅继续看剧,至少是从病热上转移了注意力。
低烧有时比高烧更难捱,能烧得周身作痛,骨头皮肉一阵阵地发酸。
以前没有安知山时,陆青自己默默无闻地熬着,现在有了安知山,陆青不由自主地话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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