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停下了意图追逐的脚步,看回两位约翰身上。他要把他们带回希伯来,在那里建立至高的法庭,平等地审判每一位侵犯者,将罪犯们关进监狱,没有赎清此世的罪孽时,连地狱都无法带走他们的灵魂。
起初是强迫女人的男人,后来是豢养奴隶的老爷,他审判的范围越来越宽广,连罗马元帅派来的军队也成了在他这里赎罪之人。
因为他们践踏了平民的家园,让另一个国家的子民成为流离失所的奴隶。所以他们也被罚在狱中不断地劳作、生产,再在最后一刻夺走他们生产的物品,让他们时时刻刻忍受饥饿、灼热、寒冷,却又因为罪恶不曾偿清而无法死亡。
只是拉斐尔有时还会觉得可惜,那位奥古斯都太当机立断了,迅速地封锁了通往伯利恒的道路,不然他还能把罗马权力上的皇帝、战争的最初发起人也审判进监狱中。
无罪者仓皇逃出,伯利恒成了一片只有罪犯的死寂之地。
那些因赎罪而出生的婴儿,他们生来便是一片空白,只要不生活在父亲的教导下,也不会沾染那身上的罪恶。
拉斐尔开启传送的空间,送他们去到了精灵一族,在那里,他们会在友好的教育下,不选择欺凌别人,也不会被别人欺凌。
二十三年,当狱中最后一人赎清罪孽离开时,拉斐尔想,罪人们不愿来伯利恒,但他可以出去,去审判新的罪人。
第一站的话,是去找那位已经成年的神之子呢,还是去审判那位罗马的奥古斯都,这世间最大的不公者?
拉斐尔犹豫地选了神之子。
他闻到了不公的味道!
黑漆漆的眼瞳在兜帽的阴影下熠熠生辉,心也难难以抑制地嘭嘭直跳了起来。这不正是他生存的意义吗?
他审判完了伯利恒,但外面的世界依旧泛滥着深深的不公!
拉斐尔回头看了一眼那至高的建筑、华丽的砖石, 心里遗憾地叹息着, 奢靡下的不公正是最深的,他真想在白昼之下闯进去, 把里面的黑暗全部拉扯出来一一审判。
但是暂时不行, 拉斐尔步履蹒跚、心情沉重地越走越远,约书亚已经二十六岁了,也该到了上十字架的年龄。
如果不去找他,拉斐尔怕自己审判着审判着,整个世界会突然归于荒芜。
这可不行!就算是世界毁灭,也要把所有不公都赎清才行!拉斐尔忧心忡忡地想。
他路过了几个交谈间的平民, 高大的身躯吸引了他们注意。
拉斐尔的衣服已经很陈旧了, 但身材又极为高大,一个平民朝其他人使了使眼色,低声说:“看他的样子,像不像是角斗士?”
“角斗士?”一个衣服毛躁、看样子是洗过多次, 但依旧泛着整洁的暖意的人摇摇头, “你怎么会产生这种联想?看他的打扮, 明显是个希伯来人呢!”
拉斐尔闻言瞟了他们一眼,脚步放慢,仔细听着他们在讨论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一个声音得意地说, “现在戴这种兜帽的可不一定是希伯来人,那决斗场的奴隶脸上有烙印, 逃出来也会用这种东西掩盖伤疤!”
“咱这附近也有角斗士暴|乱啊?”
“嗨!上斗兽场不一定死,但暴|乱可是绝对死路一条, 他们哪敢呐?是有一大批奴隶给自己赎身了!”
“哪里的决斗场给钱这么大方?”有人惊疑地问。
他这话一出,几个知道内情的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是那场恶魔的审判,说是不少奴隶身边凭空出了一个黑箱子,里面有不少钱呢!”
“恶魔的钱也敢收?忒黑心!”
“这可怨不得人家决斗场,那钱可不少,几家决斗场都给赎身涨了价,依旧赚的盆满钵满。还是那恶魔审判给的太多了!我看着都眼红,恨不得当初那什么部落卖人的时候,没凑钱买几个奴隶呢!”
几人说着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一人叹息着琢磨:“那恶魔的审判场咋就封了呢?要是……”
其他人嘘着他,叫他闭嘴。
“也不看看他审判的都是些什么人,是士兵、是元老院的高官!再让他继续这么审判下去,我们罗马不就完了吗?!”一人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刚刚那人鼻子,“你那想法也太自私了!就为了一点钱,见钱眼开的!别忘了,我们可是罗马的公民!”
那人嘿嘿一笑:“我那不是想着,被审判的都是老爷,老爷跟咱有什么关系嘛!那审判场一审判,也算是帮了受苦的奴隶,又间接给咱送了钱,多好嘛!”
“嘁!”别人指责着他,“奴隶才多少人?平民又有多少?咱们罗马平民与贵族各司其职,缺一不可!难道要因为少部分的奴隶,毁掉帝国的大部分吗?”
那人想了想,承认说:“也是,怪不得是恶魔的审判呢!看起来公正,可真够下作的!”
“嘿!所以咱们看到这种像奴隶的人,都不跟他做生意!”
人群哄然大笑了起来,拉斐尔面无表情地拉下兜帽,离开了这条街。
就像是这人群说的,他在一路上又见到了不少贵族、平民,还有夹起尾巴、几乎不曾出现的被释奴。
他对伯利恒的审判似乎改变了很多,但似乎又什么都没改变。
还是他审判的地方太少了、效率太低了!拉斐尔越想越气,紧紧地攥紧了拳头。
在愤怒的驱使下,他渐渐赶到了约书亚所在的地方。
只远远地看了一眼,拉斐尔就震惊得几乎把帽子给掀了。
那个洋溢着笑容、不断宣扬着爱与善良、在阳光下几乎每根睫毛都在发光的青年是谁啊?
还是那个怀疑自己是恶魔之子、堕落天使的灭世者约书亚吗?明明完完全全是一个奴隶社会里的五好青年!
二十三年的变化就这么大吗?拉斐尔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就在他向约书亚所在的地方远眺之时,约书亚也似有所感地望向了他的方向。
洋溢着清淡笑意的青年一怔,随即露出了一个更大的微笑,开心地朝他挥舞着手臂。
他认出了自己,拉斐尔心想。
拉斐尔抬脚朝约书亚的方向走去,或站或坐、在这里聚集着听约书亚宣讲神的博爱的人群也为他让出了一条通路。
约书亚也轻快地向他这边走来,拉斐尔一边抬眼打量着许久未见的神之子,一边观察着这里的听众、耶稣基督的信徒。
只粗略地打量了一圈,拉斐尔就判断出了这里围坐的都是什么人,有希伯来的妇女,像他一样脸上有烙印、或许是给自己赎身了的奴隶,还有一些身体瘦弱、像是吃不饱饭的贫民。
不仅是希伯来的男人没来捧场,在这里坐着的还大多是非希伯来人——他们不曾带希伯来人的礼帽。
可现在的希伯来人不是极度排外,认为他们的神明耶和华只会救赎希伯来人吗?
拉斐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毫不掩饰地看向约书亚,果然,他没像希伯来人规定的那样,给头发穿上“衣服”,保持对神的洁净。
方才只顾打量约书亚的脸了,竟然忘了这么个重要信息!
就这么驻足思考的片刻,约书亚已经走到他身边,微笑着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约书亚轻快地说,“我们是该好好地叙一叙旧。但我还有一份教义要讲给大家听,如果你愿意,就在这儿听我讲完,我们一起回家,好吗?”
拉斐尔狐疑地看着这个陌生的阳光青年,迟疑着点点头。
围观的人群鼓着掌发出一阵欢呼:“我们有新的家人了!”
离他近的人更是热情地邀请他在附近的空位上坐下。
拉斐尔毛发直立,本能地觉得这场景有些不对劲。一看约书亚,他又走回了原先的位置,还是那副坚定中充满希望的表情,这让拉斐尔的心变得柔和了起来,那股不对劲也抛在了脑后。
“您也是被以马内利搭救了吗?”旁边有人问他。
以马内利?拉斐尔挑了挑眉,约书亚怎么又有了新称呼?不过这名字他是知道是什么意思的,那是希伯来语的神与我们同在。
看来约书亚还是走上了神棍之路。
拉斐尔摇了摇头,随即想起了什么,又点点头:“他帮了我很多,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力量……还有贯彻心灵的意志。”
这话引的他周围听见的人眼神全都亮了,变得肃穆而庄重。
许久,他才听到有人低声道:“他也帮了我许多,神的爱是如此的博大呀!”
周围的人都点着头,虔诚地听着约书亚关于爱的演讲。
拉斐尔也在听着,他觉得这演讲并不是多么的打动人心,无非就是些爱与平等,或许在约书亚找来的这些人心里,才是触及他们内心的吧。
这演讲的哪一句话拎出去,给外面大街上的罗马平民来听,都会让他们捧腹大笑的。
但也不是全无优点,拉斐尔半眯着眼睛,感受着阳光与阳光下青年那柔和的嗓音、充满正能量的爱的演讲,暖洋洋地有些困了。
他做审判者的这些年里,日日与欺凌、压迫,咒骂相对,虽然伯利恒也有太阳,但在以牙还牙的制裁中,处处弥漫着血液与肮脏,他夜晚的梦都是灰色的。
这演讲是多么好的催眠工具啊,像刚晒过的荞麦枕一样!拉斐尔慢吞吞地想,不知道约书亚邀请他去家里做客,愿不愿意在晚上也给他来这么一段爱的传播宣讲?
等傍晚降临,天边都有些泛红了,听众们拉着椅子准备回家,拉斐尔猛地一个激烈,站起来将座位递给那个邀请他坐下的人。
那人微笑着祝他好运,和他说了再见。周围的人都是同样的说辞,愉快地离开了这个集地。
约书亚作为主讲者,他是个繁忙的人,就拉斐尔所见,回家的这一路,约书亚也多次停下来,微笑着跟别人祝好。
“他们来听你宣讲,不需要工作吗?”远离了人群后,他们两人便有些沉寂了,想着跟神之子打好关系,拉斐尔便随口问道。
约书亚愣住了,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们不是每天都来,我也不是每天都会这样宣讲。这里的每个人,都将家中的家务、田地里的庄稼侍弄得很好。我想,除了温饱之外,人是可以有休闲的时间的。”约书亚礼貌地说。
拉斐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冒犯,像是在斥责他们无所事事,不事生产一样。
“我很抱歉,我只是觉得,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好到能让他们空出一下午来听演讲的地步。”拉斐尔说。
约书亚耸了耸肩:“他们即便是拿出这一下午去工作,也不会改善到自己的生活。”
拉斐尔奇怪地看向他:“你的演讲就行?那是什么爱的成功学吗?”
“啊,当然不行。”约书亚说,“一场演讲又能改变什么?贫苦的人还会是贫苦的人。”
拉斐尔被他逗笑了:“那你的演讲有什么意义呢?”
“能让他们接下来的几天心情好一些。”
拉斐尔忍不住支起臂膀,戳了戳他:“原来是心理医生,鸡汤大师啊!”
看着约书亚的笑容不再是刚刚那么灿烂了,拉斐尔有些懊恼,跟赎罪者待的时间久了,他的品性似乎也变得卑贱了起来,怎么就说不出好听的话呢?
拉斐尔努力地用从前的思维方式思考着。
过了一会儿,他真诚地拍了拍约书亚的肩膀:“你的演讲很有意义!我看到了!在我坐的那片地方,有很多人都被你治愈了心灵呢!”
约书亚蹙着眉,回忆了一下拉斐尔身边坐着的都是什么人。
他笑着摇摇头:“如果他们觉得我救了他们,那绝不是什么心灵的拯救,而是肉|体上的。”
拉斐尔一愣。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探讨的那个恶魔之子的问题吗?”约书亚突然用轻松的语气问道。
拉斐尔当然记得,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来找约书亚的!
但首先,他要纠正一点:“那是你小时候,我已经成年很久了。”
约书亚古怪地看着他,叹了口气:“我真没想到,你会在意这种细节。”
拉斐尔佯装不在意地轻咳了一声,如果约书亚真的觉得那是小细节,就不要在他面前伪装同龄人好吗?
“我想,我大约不是恶魔之子的。”约书亚说。
那是自然,你是弥赛亚,是神之子,拉斐尔在心里回答说。
“恶魔之子的称号,显然太过……无能了一点。我见过很多自称为恶魔之子的人,甚至还见了不少恶魔。”约书亚忽然说。
拉斐尔忍俊不禁地点点头,他叹息着说:“只要稍微涉及一点神秘学,就会发现,恶魔没有人类宣传的那么恐怖,或许还不如那位奥古斯都元首,他可是真真切切地灭了几个国家呢。”
神之子似乎没意识到拉斐尔在附和什么,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眉头紧皱。
直到拉斐尔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恍然回过神来,轻喃道:“所有我见过的恶魔,都无法伤我分毫,我想,我应当是恶魔之父。”
拉斐尔一呆,好笑中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熟悉的感觉回来了,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奇怪的约书亚,可能的灭世之人。
第126章
“我还以为, 你这么宣扬爱,现在已经觉得自己是天使临世了?”拉斐尔拉着停下的约书亚继续往前走着,言语中有一些揶揄的笑意, 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开着玩笑。
约书亚发出一声喟叹:“你明明刚刚还在问我是怎样救那些人?”
拉斐尔顿时停下了脚步, 约书亚也随着他停下了,跟抬起头的他在昏沉的暮光下对视了那么片刻。
拉斐尔若无其事地把视线移开。
“恶魔之父可不会救人。”他平静地指出。
约书亚摇摇头:“那可不一定。”
在不是旷野的地带谈这个问题, 实在是有些危险, 说不定哪处他们看不见的角落就会伏着一人,偷偷地把这些话报给城市的护卫。
但两人都不曾为这件事担心,他们有控制心灵的方法。
“我认为,恶魔的力量应该是师出同源的,不是吗?”约书亚轻轻地说,“他们的力量看起来太好理解了, 即便我从未见过, 也能从本能中知道,如何调动他们身上的魔力,克制他们、消灭他们,那对我来说轻而易举。这难道还不能证明我是他们无上的父吗?”
拉斐尔还是第一次知道, 约书亚竟然有这种能耐。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长大了的神之子。
“消灭我对你来说也是轻而易举吧?”他轻轻地问。
约书亚迎着他的视线眨了眨眼, 推着他的肩膀往家中走去。
“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我觉得你是天使。”约书亚欢快地说,“你的身体的确被魔力的循环覆盖着,但还有一股我无法控制的东西……或许你是堕天使?那神的力量我无法掌控。”
拉斐尔顺从本心地抬起手, 怜悯地摸了摸这孩子的头。做人不好吗?非要纠结神啊魔啊的,一个大好青年, 人后居然像个魔怔人。
“神也好、魔也好,不需要太纠结这些。”拉斐尔想了想, 庄重地跟他说,“我活了这么久,见过了那么多人,无论是虔诚地供奉着神明的、还是向魔鬼投诚的,都改变不了人类还是要作为人类去生活。”
“就像你现在这样,认为自己是恶魔也好,践行着神的法则也好,你还是以人的意志去行事的,信仰是你的手段,不是目的。别人不也是这样吗?”
约书亚叹了口气。
“或许你说的对,”他喃喃道,“神与恶魔都不重要。恶魔屈服于我,神也不曾在我面前为自己正名。我不需要去在意这些,只要按我的意愿……就好。”
“但有时我也会想,神真的存在吗?”
拉斐尔惊奇地看着他,又觉得这一切在意料之中了。神之子都觉得自己是恶魔那边的人了,还不能说明他不信仰神明吗?不信仰神明,又如何不会质疑祂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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