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尺玉在,这回约的是揽云楼,宋遂远特意嘱咐,不许王三点酒。
王三办事靠谱,不仅照顾到第一回 见面的云世子的口味,也照顾到尺玉的口味,小只的碗中皆是盛京府中为子嗣添的辅食。
待三人至,王三向云世子见礼。
云休早在留香阁见过他,不耐烦虚与委蛇,挥一挥手:“免礼。”
王三懂了:“云世子与宋哥交好,皆是潇洒之人。”
“对。”云休赞同,他与宋遂远就是一样的。
宋遂远静观,浅浅提了下唇角。
尺玉第一回 见王三,窝在父亲怀中好奇看着他。
王三对上这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眯眼笑道:“久违不如一见,宋哥的孩儿如此聪明伶俐,与宋哥像了十成。”
并递上一木盒:“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望小尺玉早日超越乃父。”
他瞧出宋哥的重视,故此敢说此玩笑话。
宋遂远接过,微扬眉:“承你吉言。”
尺玉知晓礼物送予自己,就像猫猫玉佩一样,朝木盒伸手手,小嘴巴道:“父~”
宋遂远将他与木盒一道放入小竹床,云休顺势坐在竹床边看管小崽子,反正他是来吃饭,宋遂远有事要谈。
尺玉扬起脑袋拍一拍木盒子。
云休为他打开,是一副精细的玛瑙棋子,装在琉璃棋罐中。尺玉奶乎乎“哇”一声,小胖手慢但准地伸进了棋罐中。
小崽子有东西玩,云休便能尽情用膳了。
猫超爱吃。
宋遂远眉眼温和,自两人身上收回视线。
宋遂远与云休未作交流,却默契地完成了交替,皆是理所当然的模样。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王三见状难得一怔,悄摸再看一眼,然后又是一怔。
尺玉与……云世子也很像的。
宋遂远自袖中取出信封,递给王三道:“看过之后,早些准备。”
王三虽耽于读书,官家子弟却爱钱,但他搜寻消息的能力出色,宋遂远想要他手中盛京行商人与背后官员的名录。
而信封之中是荻水治理的消息,皆是水通南北,芜州会成为江南崭新聚宝盆,也是王三的聚宝盆。
“这……宋哥大气!往后只要我打听到的消息,通通告诉你。”王三自觉未做任何事,但他宋哥这语气,眼下这岂止是普通书信,是生财之道!他搓了搓手心接过,连忙把自己桌边的册子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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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遂远拿到手并未查看,而是若有所思道:“我为你找一靠山如何,你爹再不会发愁。”
后一句诱惑太大,王三双眼放光:“宋、宋哥此言当真?”
宋遂远颔首。
王三激动之余,举起茶杯:“宋哥之恩,小弟以茶代酒!”
宋遂远敛下眼中盘算:“客气。”
至于他跟在太子身后有何造化,是后事矣。
云休仍旧听不明白,一个人欢快用了半桌菜,间隙喂一喂尺玉。
王三打听人消息,除了他爱挣钱外,其实他也喜欢八卦。他琢磨着宋哥不爱挣钱,那定然喜欢八卦,于是几乎未怎么用餐,同他说道:“宋哥你可知盛京有一富商,前段日子他儿子据说死了,实则跑了,最近富商把他抓了回来,结果儿子回来了,老子位子丢了……”
“我爹今日说夯夷王没了,夯夷王后院有咱们大楚的公主,据说是前左丞卫忠的妹妹,不过是私生女,在大楚的日子过得不好,去了夯夷和亲,也不知好不好……”
“……”
宋遂远并未打断他,他所知虽然不少,不过王三东一嘴西一句也可算作补充,某些细节他难免会忽略。
嘴不停的云休也当佐餐听了一耳朵。
一顿饭宾客尽欢,夜色升起又落下,第二日,宋遂远让随墨留在府中注意着贺家二房与刘氏的动静,有他爹娘行事,他便装作不知,带着一大一小到野园避世。
野园虽在山脚,选址却佳,靠山避风,虽积雪深厚,与城内冷暖无二。
更别提,他家两只猫皆喜雪不惧冷。
在野园,当真只有他们三人,每日与日光同起,枕星月而睡,一日三餐,彼此陪伴。
“宋遂远,尺玉又不回来用膳!”云休踏雪跑进院子里告状。
视线隔着落雪望过去,披着青色大氅的公子在檐下炙烤,他为两条鱼相继翻面,从容仿若翻书。
宋遂远闻声掀起眼帘看过去:“把他抓回来。”
云休跑近,抢过他手中的铁夹子:“你去嘛,我抓不回来。”
宋遂远纵着他接过去,嗓音无奈:“是抓不回来,还是怕与他一起玩不回来。”
“都一样。”云休笑眯眯,“你快去,我们都是猫族嘛,尺玉小坏蛋太了解我了!”
宋遂远垂着视线未动,被脚边蹲着的人挨着撒娇地撞了撞腿侧。
云休仰头道:“你还要教一教尺玉,因为小坏蛋都是随了大坏蛋。”
宋遂远闻言伸手捏他的下巴,似笑非笑:“是么?”
云休抿唇,不说是与不是,蹭蹭他的腿:“快去,尺玉一会儿跑不见了。”
说着在宋遂远下巴上亲了一下。
求人办事差强人意,宋遂远长指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才起身离开。
云休放下铁架子揉了揉额头,圆瞳继续盯着溢出香味的烤鱼。
院外朝左,有一空旷之地,原先养着花,冬季凋零又翻过土,只剩一片厚厚的积雪。
无边白茫茫是尺玉的最爱。
宋遂远过去时,小家伙正在雪中打滚,白嫩的脸颊上沾了一层雪。
宋遂远上前把他抱入怀中往回走:“你又吃雪了?”
尺玉崽被父亲抱起很是乖巧,抱住父亲的脖颈,圆眼睛十分天真:“不~”
“小骗子。”宋遂远道,捏他脸颊,再拂去落雪,“吃雪的痕迹还在脸上。”
尺玉瞪大了眼,发出一串无意义的小奶音,试图蒙混过关。
宋遂远淡声道:“骗父亲,今日尺玉不许吃鱼。”
尺玉顿了一下,连忙点了点小脑袋,啊呜空气一口:“哒哒……”
尺玉吃了,就是这样吃的!
宋遂远决定的事情自然不会改变,将他抱起一些道:“日后不许再欺负爹爹。”
尺玉虽然是猫,却比云休更像人一些,云休偶尔会难以抵抗猫族天性,但尺玉不会。若仅是如此便罢了,小崽子分明潜意识利用了这点逗云休,十次能有八次把爹爹留在外面陪他一起玩。
宋遂远无意干预尺玉逗人这一点,但是逗云休不可以:“下次尺玉若是再欺负爹爹,三日不许吃鱼,三日的意思是,今日不许吃鱼,明日不许吃鱼,后日也不许吃鱼。”
尺玉撅了下小嘴巴,一通抗议地阿巴阿巴。
“听到没有。”宋遂远问道,脚下拐进院子,视线尽头云休道,“烤鱼熟了!”
奶乎乎的尺玉贴在他肩窝:“……哼。”
在野园的日子, 尺玉长出了第三颗小牙,第四颗也隐约看到了影子。
与小牙齿所代表的外表不尽相同,他的智力似乎遵循猫族的时间, 茁壮成长,与日俱增, 比过周岁的小孩还要聪明伶俐。
不过躯体所限,他现下只能操着一口模糊的小奶音与双亲说话。
一日晨起,一坨奶墩子坐在大床上生胖气:“父……爹……哒!”
说好一家人一起睡, 尺玉今日又是孤独一只崽在床上醒来。
“父亲爹爹都起床了,今日是尺玉睡懒觉!”云休听到小奶音立即扬声回道, 却未看向小崽子,袖子高高撸起, 凝神认真又细致地画了……一团梅花。
比宋遂远落笔的要深一个颜色。
宋遂远单手扶着他的腰,轻声夸道:“不错,轮廓精妙。”
云休得意, 朝后靠到他怀中, 弯眼笑了一下。
今日天冷,两人醒来后并未出门,一道坐在榻上作画,长腿交叠, 宋遂远抱云休在怀中, 下巴慵懒地放在他肩窝。
他长指插入云休发间揉了揉, 转头看向床上, 昨日尺玉晚睡闹人, 眼下已巳时, 小崽子将将睡醒。
尺玉小胖脸上仍有些气乎乎,伸小胳膊要抱抱, 大声道:“父!”
宋遂远抱着自己暖和的小猫,心底只剩餍足,餍足得不乐意离开,简称懒得动,他默了一瞬:“不如尺玉自己跑过来。”
尺玉崽有此能力。
“尺玉叼着衣裳跑过来。”云休补充道,重新挑了一处枝桠画梅花。
宋遂远颔首:“带过来父亲为你更衣。”
于是一只狸奴幼崽愤怒摇着尾巴,骂骂咧咧从床上跳到榻上,扒拉着小爪子挤在父亲的怀抱中隔开双亲。
云休沉迷画梅花,圆眼满意地看着自己作品,嘴里敷衍地凶道:“尺玉你再挤,我揍你哦。”
尺玉一身反骨,闻言故意用圆脑袋顶爹爹的腰,努力出小呼噜声。
宋遂远瞧云休一眼,方才还静坐不下来的小猫已入了迷,再垂眸,小捣蛋。他抓着崽的后颈换到另一条腿上,揉了揉毛茸茸的小脑袋,问道:“尺玉为何未带衣裳。”
“嗷~”尺玉叫一声,伸直了小爪子也够不到爹爹,于是在父亲膝上抓了抓,渐渐锋利的指甲勾坏丝线。
宝宝在生气,生气不听话。
宋遂远的衣裳被云休勾过几回,这是第一次被小崽子勾坏,他默不作声捏住使坏的小白爪子,举起来在印泥上盖一下,再在画中土地落下一串雪中红痕。
不听话的尺玉霎时转移了注意力,趴在小桌边歪了下脑袋,一双圆眼困惑。
什么呀?
云休装点了枝桠,一侧眼瞧见那一串红色爪痕,点了点尺玉小鼻子:“你干的!”
小白团抬眼看爹爹。
“我干的。”宋遂远出声道,并未让崽背上这罪名。
云休猫眼一愣,顿时换了种态度:“唔,看起来很漂亮。”
尺玉左看看右瞧瞧,微微低下猫脑袋,又开始用眼神发小脾气。
云休摸了摸鼻尖,低头亲崽的脑袋:“哇!尺玉超级棒!”
尺玉化人缩在父亲怀中,背对着云休,告状道:“爹哒!”
爹爹坏!
云休扯过一旁毯子包裹住赤身小的崽子,强硬把他抱过去,视线与宋遂远的对上:“爹爹好!”
宋遂远与求认同的猫眼相接,失笑,微微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尺玉挣扎道:“……坏!”
云休炫耀:“父亲说爹爹好!”
尺玉才不信,转头看向父亲:“啊……”
抱抱……
宋遂远含笑欣赏够小猫手忙脚乱地哄小崽,再伸手两只一道揽入怀中:“爹爹好,尺玉棒,闹脾气结束,一起看我。”
在两人目光中,修长手指廖廖几笔在树下勾勒出两只小白猫,这一世提升的画技首先用来维持小家和谐,用处不可谓不大。
画中小一些的屁颠屁颠跟在大一些的身后,栩栩如生。
尺玉崽随着猫形显现,圆眼中透出满满的惊奇,小手指落在小猫上:“玉!”
再指向大猫:“爹!”
云休表现比崽差不了多少,对这幅画的喜欢攀至顶峰,只差一点,他双手环住宋遂远的脖颈,贴着脸颊道:“还要有你。”
宋遂远思忖片刻,加上了一道青衫背影。
画作完成,三人挨个落了款,落款也挤作一团,正如他们此刻。
宋遂远曾收藏无数奇作孤画,但无疑今日这画是他两世所有最值得的收藏。
回到盛京城中,宋遂远将画挂在了书房中,不过几日下来又怕灰尘,重新仔细收在金丝楠木盒中。
他收好后,独自前往留香阁,这日他与太子有约。
自打野园归来,尺玉与云休便回到了镇国公府中。
镇国公受天子令,前些日子一直在办卫忠一事,近来才安稳下来。将近年节,天子特准其年后再回西北。
也因正值西北冬日严寒,大雪侵天覆地,夯夷一族无法在此时发难。
留香阁虽鱼龙混杂,不过其后院中,有一隐蔽适宜谈事之处,是太子在外长居之所。
出乎宋遂远意料的,太子此番前来带着一人,并非杨为清,也不是王三,而是康离,亦或者,古狸。
对方乃白衣,宋遂远只与他拱手,桃花眼底眸色深不可测。
他并未见过这张标志的脸,不过直觉指向了唯一的答案。
果不其然,太子下一瞬为二人互相介绍身份:“此乃古狸,宋遂远,吏部侍郎的公子。”
古狸抬眼看向宋遂远,淡声道:“久仰宋公子大名。”
“彼此彼此。”宋遂远与他对视一瞬,又互相错开。
康离无意隐瞒,他在心中思索着对方的来意。
“我之前在一事上有虑,便书信一封求问古狸,”周明晏解释道,朝古狸举杯,“今日你能来京,我感激不尽。”
“不必,正好有家人在盛京。”古狸道。
宋遂远垂眼把玩着酒杯。
他说的也是。
周明晏恍然大悟:“原是为年底团圆,不过你能联系我,我记着恩情。”
古狸无语地抿了下唇。
一杯酒下肚,终于谈起了正事,话说太子忧虑的事情,乃结党营私。
他近日既陪镇国公查官,也看着父皇亲自处置,凡是涉案之人,或者明升暗贬,或者辞官,或者入狱,如此大楚朝中三年内必定产生动荡。
他未提到个中辛秘,只觉着,眼下似乎并非处理结党营私者的最好时机,几方外患尚未解决。
宋遂远乃天子为太子亲自挑选的心腹,虽然他这一年荒唐,但是太子遇事问他意见的习惯不曾改变,而且就是这一年,宋遂远也不少提点,于是太子说起来相当坦诚。
宋遂远其实不大喜欢听他说这些,尤其对方求知的语气,因为总是会提醒自己是个多活十来年的老头,尤其今日古狸在,只字不言,只伸筷子填饱肚子。
“如你所言,何时是适宜时机?”古狸问道。
周明晏想了想:“南郇与东岭安稳,夯夷对峙,至多在下一年底。”
东岭尚差一口气,南郇今岁也不算太平。
“殿下想错了。”古狸的语气始终平淡,“眼下最要紧的既非朝中结党营私。”
宋遂远闻言手下轻顿。
周明晏则是皱起了眉头。
“并非结党营私,亦或者外患。”宋遂远放下筷子,接过话道:“殿下,邓家送往雁回城的商队仍在扣押中。”
“我知晓此事。”周明晏道,“有一批茶叶……你是说,内外勾结。”
宋遂远颔首:“邓大山虽然表面上与卫忠无交集,不过其继室乃卫党散官陈氏同乡女。”
周明晏一顿,忽地想起前些日子那位自称是遂远推荐前来为他解闷的王家子。
他当时一头雾水,翻看过王家子带来的册子,的确是一些民间八卦,他倒是琢磨出了遂远的用意,不过这些日子事务繁忙,并未仔细翻阅。
原是如此,那贪图玩乐的王家子竟有此大才。
“陛下身旁的太傅贤臣皆未多言,殿下回去让王三为您解解闷,省得被言官闹得多忧虑。”宋遂远不留情道,为此画上句号。
周明晏痛干一杯酒。
酒过三巡,太子短暂离开座位,留宋遂远与古狸二人在此。
宋遂远为他斟酒,轻声道:“您接触太子所为何事?”
康离今日一直用着原音,丝毫未想过瞒着。方才若非他打断,康离便做了他们这些太子幕僚的活计。
因着上一世的记忆,谨慎为上,他阻止了。
古狸接过,坦然道:“待我问过兄长,再与你细说。”
宋遂远抬起眼皮,顿了半晌,笑道:“如此晚辈随时恭候。”
一支烛火燃尽,太子殿下要赶回宫中,宋遂远主动道他乘马车前来,可以送古狸与家人汇合。
周明晏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
宋遂远不语,微微一笑。
古狸转头便错失了回绝的时机,最终还是乘了宋遂远的马车。
到了自家马车,宋遂远十分恭敬:“小叔叔。”
他随云休。
康离顿一下,未作反驳,只是道:“我认得镇国公府的路,独自回去便可。”
宋遂远展颜:“至镇国公府更加顺路,我去看望云休和尺玉。”
见到康离第一眼,他方才始终滴酒不沾,正是为了此刻。
康离:“……走吧。”
或许是抱着新一年的期待, 或许是昼短夜长、天寒地冻,年前最后一月,总是乌飞兔走。
腊月二十三方才过去, 转眼便到了除夕。
这些日子,尺玉与云休住在镇国公府, 宋遂远没少以探望孩子的名义去镇国公府寻小世子。直到年二十八,他被爹娘一日十回的催,才终于松口去接尺玉回家。
他到镇国公府时, 府中是前所未有的热闹,下人们围作一团又一团在贴春联、年画与窗花。
亲卫引他到主院, 云休尺玉和康离皆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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