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时,他还在桃花林中养了不少的小兽,如今也不知他们都如何了……
程渺这般想着,绕过屋后的假山,却是在那已然枯萎了大半的桃花林中看见了个一身玄衣的人。
他的脚步猛然顿住了。
似有什么东西要从心口脱出,程渺原本平静如水的心跳陡然加快了起来,因为自己也不知道的缘由,莫名有些口干舌燥。
他下意识向前踏了几步,伸出手,像是要牵住那人的衣角。
那一身玄衣的人似有所感,微微转了头。
程渺看着那有些模糊的侧脸,只觉得连自己的头皮都突突跳了起来,不由自主的出声:“萧……”
“我原以为你至死都不会来这里呢。”那人的声音却与他记忆里懒懒散散、总带着些笑意的声音迥异,是清朗无比、甚至还带着些孩子气的,“毕竟你早已忘了那个为你送了两次命的师兄……不是么,程仙尊。”
作者有话说:
又要开始一章一度的猜测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崽子又是谁呢?
虽然前面也有写,但的确不大好猜(目光游移)
第一百五十四章 所求所念
“萧予圭是虚怀宗暗里除敌的一把刀,而你,便是你师父寻来、为虚怀宗摆在庙堂之上的那柄宝剑。”
程渺听的莫名,皱眉道:“什么师兄?”
那玄衣少年闻声一愣,看着程渺满脸的冰冷与茫然,竟是低低笑了起来:“你却真是忘了个干净。”
“不过若你还记得,那还要我做什么呢。”玄衣少年朝着程渺拱了手,“青莲峰镇峰灵兽,黑蛟甘乌,见过尊上。”
程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略略点了点头:“你我在那凡界之中,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那时甘乌的样子可不像现在这样友善——当日大典,那只自天边而来的黑蛟可是生生将清虚派的一只镇派灵兽撕碎嚼杀了,那副狰狞凶恶的模样,完全与眼前这个看起来还有些孩子气、一双眸子邪邪挑起,说话之间两枚虎牙若隐若现的少年沾不上边。
甘乌微微笑了下,因着那双上挑眸子的缘故,看起来格外的邪性:“你我可不止见过这一面呢……我也不再叙这些尊上记不起的旧了,只问尊上一句,你可想知道那‘萧嶂’究竟是谁?”
程渺瞳孔微缩,正要问他为何会知道那个总在他脑中出现的人,却又想起了弟子居藻井上的那枚蜡烛头,与被他妥帖收好的红布,思索片刻后,眸色微微冷了下来:“你想要什么。”
既是主动来了此处、又主动与他谈起了这“萧嶂”,若说甘乌并无所求,程渺是不信的。
谁知甘乌竟真是摇了摇头:“若尊上不来此处,那我定然会与你讨些代价。可你既是来了此处……那我便也发上次善心,将我所知道的事都告诉你罢。”
“尊上不必太过瞻前顾后。”甘乌看着程渺又黑沉了些的脸色,弯起唇,露出了那两枚形状精致的小虎牙,“我只是个讲故事的,至于这故事是真是假,尊上听完之后自然能分辨。”
程渺脸色稍霁:“你且说来。”
甘乌微微眯起了眼,靠坐在一棵低矮的桃花树上,似是思索了许久该如何说起,半晌后低低出了声:“尊上渡劫期前的记忆,有些不大好解释的地方,对么。”
程渺不答,却是慢慢皱起了眉。
好在甘乌也没指望能收到他的回应,只是想给自己找个能够将那些往事一一描述出的口子罢了:“尊上可是总觉得,这虚怀峰上应当还有另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总在你身边、守着你帮着你,教你练剑陪你笑闹,是么?”
这话说的就有些不大合礼数,程渺却并不在意,理智上虽不怎么相信这小黑蛟说出的话,心里某个地方却隐隐透出了些焦急又鼓噪的意味。
就好像他这个早已断了七情六欲的人,猛然间有了什么期待一般。
“那不是尊上的心魔,也不是尊上幻想出的东西……那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你的师兄。”
“师兄?”程渺的眉头越皱越紧,“我没有师兄。”
甘乌笑起:“尊上真以为,你那师尊是什么好东西?你且别急着驳我,且听我将当年的事都细细讲上一遍吧。”
“我是千年前来这山上的,那时你的师兄……哦,你的师兄姓萧名嶂,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甘乌若有若无的笑了下,“他这辈子过的挺苦,只好在名字上任性些。”
“我那时是只被同族所伤、差一步便能进地府里去的黑蛟。你师兄他心软,把我捡回了山上,丢给你养着。”
“说起来,我这一条命,至少有大半条命都是你救回来的呢。”甘乌看着程渺紧皱在一起的眉头,微微叹了口气,“那会你还不像现在这么冷,还有些人气。”
“尤其是对上你师兄的时候。”
程渺微微张了唇,甘乌似是知道他要说些什么,食指竖在唇前,轻轻“嘘”了声:“不要问我为何你什么都记不得了……我慢慢同你说。”
“你同你师兄之间的关系虽未挑明,却也可比那凡间情侣,是对当时还挺般配的小鸳鸯。”甘乌笑起,“尊上现在可明白,你为何会忘记过去的那些事了?”
……鸳鸯?
程渺抿了唇,几乎是一瞬间便想到了幻境中魔人看见凌轩那满匣的画时,那副恍惚里带着些茫然的模样,声音里有些不易察觉的轻颤:“我渡劫期的天劫……”
“尊上还记得?”甘乌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随即脸上又带上了些怀念,“那的确是你师兄替你挡下的。也正是在那之后,他被从这山上除了名、你也沉睡了百年,醒来时便已被改了全部的记忆。”
“我不像那只傻鸟和傻猫,甘愿放弃了虚怀宗中的资源,自己躲到凡间去。”
“可我也念着你师兄的好、记得当年救命的恩。”甘乌闭上了眼,“看着尊上为了那个心狠手辣、表里不一的人忙里忙外,我心里不是滋味……不是滋味!”
甘乌猛然睁开了眼,如刀似的目光冷冷逼视着程渺:“你可知你那好师尊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你可知你为他做的,都是些什么腌臜事?”
“我明白你忘了当年诸事,也忘了你那对你千般好万般好的师兄……”
“可你为何要再逼着他去死上一回?替你挡劫、替你受苦还不够么?”甘乌的眸中慢慢透出了红色,圆形的眸子渐渐拉长,竟是有了些变成竖瞳的趋势,“我明白你只将他当魔尊、只将他当魔人……可我就是没法不记恨你的所做所为。程逸轩,你实在是将白眼狼的行径,做的彻底!”
程渺只觉得脑中乱作一团,许多原本认定的事都在此刻被全部颠覆,在他脑中翻天覆地的炸了一遭,耳畔止不住的嗡嗡响,连那清冷壳子都裂出了几道痕,颤声道:“你说什么?封霄阳他是……”
“他就是你那个早已忘却的师兄。”甘乌的声音极冷极厉,“他便是那个对你体贴备至、却因为你丢了两次命的人!”
“程渺,你亲手要了他的命的时候,究竟是如何想的?!”
他是如何想的?
程渺一时间竟答不上来,脑中满是封霄阳那日握紧了他的剑、眼中盈了满溢的笑与释然,哑着嗓子轻声同他讲,自己不爱他了时的模样,身形猛然一晃,额头上瞬间便沁了汗。
那些他以为已然全部淡忘了的记忆,如今竟如那雨后的春笋般,尽数破土而出,迎着日光招摇起来。
他其实是怀疑过的。
怀疑过那幻境中的凌轩是不是便是自己,怀疑过自己是否真有过个师兄,也怀疑过封霄阳的身份是否真与虚怀宗有关。
封霄阳对他的情意或许是假,可那三生树上的布条做不得假、铜铃上刻的字做不得假,他那沉睡的几百年更做不得假……
可为什么,他竟是全都忘了呢?
不仅是当年的诸事,还有凡间十年中,那些无休无止、几乎能将他全部吞没的怀疑,与满心的不安、莫名的妒意……
他怎么能、又怎么会全部忘了呢?
如今想起那凡间的十年,竟是什么旁的感情也没有,心中所余的,只有满心的恨意。
程渺甚至没来由的恼恨起来——凭什么让他忘了这一切、凭什么又让他现在才记起?
都是那魔人的错……当真是该死的魔人!
真该让他尝尝那生不如死的滋味,不该让封霄阳死的那么轻易的。
程渺神色微变,几乎惊出一身冷汗来。
他是疯了么?怎会突然这样想?
程渺心中的恨意几乎要将他的骨血灼伤,心突突的跳了起来,整个人周身的灵力都有了些暴走的趋势。
是个恨透了骨、厌到了底,想将那死透了的人再揪出来杀上几遭解气的模样。
他却猛然意识到,自己如今的状态,简直诡异到了极致。
程渺再怎么恨封霄阳,也是不该恨自己那位曾经的师兄的,更不该起了杀心……
而这样的情形,似乎在十余年前还有过一次。
程渺几乎是瞬间便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抬起头来,瞳孔几乎要缩成针尖般大小,盯紧了脸色冰冷的甘乌,颤声道:“师……闻鹤才都做过些什么?!”
“尊上倒是不傻。”甘乌冷笑一声,“他做的事可多着呢……你要我如何同你讲?”
程渺浑身上下都在颤,周身的灵力失了控制,将周围的枯树搅成细小的碎片,声音极哑:“……全部。”
甘乌的鬓发被吹的乱飞,袍角也被暴走的灵力撕碎了些,面上却仍是带了些笑意的:“全部?要全部说来,那可确实有些麻烦……不如按着时间顺序,一件件说吧。”
“尊上见过百法偶了,自然也知道那东西究竟是个什么伤天害理的玩意,可有怀疑过,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东西?”
甘乌并不等他回答,几乎是不歇气的接上了自己的话:“你的师尊,便是那制出百法偶的人,而你的师兄萧嶂,便是这天下第一只百法偶。”
“萧予圭是虚怀宗暗里除敌的一把刀,而你,便是你师父寻来、为虚怀宗摆在庙堂之上的那柄宝剑。”
“你二者本该是一在明一在暗,永不相交永不相见的。”
“孰料不但是相见了,还连那不该出现的尘缘,都搅到了一处去。”
“宝剑只有一柄,暗里的毒匕却有无数把……所以闻鹤才要了你师兄的命。”
暴走的灵力几乎要形成一个漩涡,甘乌身上也被划出了无数道细密的口子,脸上的笑意却越发冷:“程渺,有时我真的会想,你究竟是上辈子积了多少的德,才能换来这个连命都为你交了两次的人?”
“你天生缺一魄,若不是萧嶂替你顶了那天劫、又为你补全了那缺失的一魄,早该死在渡劫期了。”
“他上次,是拿自己的命,换了你的命。这一次,却是又拿自己的命,为你成为这万人之上的仙尊,当了跳板。”
“程逸轩,你还想要你师兄的几条命?”
作者有话说:
封式家传十八式,第一式:嘴炮
还是威力堪比核弹、相当会戳人心的那种。
果然没有宝儿猜出来吧(叹气)
第一百五十五章 契约成立
“有个人曾在我这里,拿替我代管魔界至我醒来为代价,换我护你一世平安。”
甘乌顿了顿,似是要顺一顺满肚子的火气,放在桃花树上的手猛然握紧,手下木屑飞溅、炸出一朵嶙峋的木花。
他稍稍平复了些,声音也重新稳了下来:“他借着虚怀宗的庇佑,做了不少的百法偶,分散到了三界之中,以便更好的掌控着三界的动向。”
“当年那逼的前任魔尊沉眠的魔界内乱、极渊暴动,便是闻鹤才的手笔。”
“你师兄是这天下第一只百法偶,受的折磨无法计数。”甘乌的脸上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痛色,“我这些年里见过许多百法偶的制作与拆解,虽不便与你描述,却也能告诉你,那样的场景,怕是在十八层地狱里也罕见。”
程渺静静的听着这些,脸上并没有什么旁的动静,周身刮起的灵力飓风却已然将身后的院落冲的发出了危险的嘎吱声。
他觉得自己应该气愤、应该恼恨,最少也应该有些难过的,心底却只余了一片诡异无比、死水一般的平静。
以及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越来越膨胀的、对闻鹤才的崇敬。
能想出来这样的东西,不愧是他的师尊——程渺觉得这样想的自己应当是疯了。
可他却还能清醒无比的站在此处,能清晰无比的听着甘乌的话语,能察觉到自己心中诡异无比的爱与恨。
“你师兄为你挡了天劫,便被闻鹤才遣去做了件要命的差事,虽不知最后究竟是怎么活到了现在,可看那只傻鸟当时的情态,想来也是受尽了苦。”
甘乌那双眸子已全然成了蛇类的竖瞳:“毕竟他从前,就连被折磨的最狠的时候,也没忘记过你的名字。”
他的确是没有忘记——甚至就连那属于凌轩的百年中,那个人也没有彻底忘了他。
程渺有种极为荒谬的感觉。他觉得那时让封霄阳忘记了从前一切的并不是伤痛、更不是那时不时的暴走,而是那个被他亲手捏断了颈骨的凌轩。
他什么都记不起来,对自己那位师兄的所有印象都来源于猜测和甘乌那明显夹杂了许多个人情感的话,却下意识觉得,萧予圭会是个如封霄阳一般、将他程渺的命看的比自己还重的人。
程渺并没有忘记封霄阳当初突然要他去寻冰花的举动,也并没有忘记封霄阳在临死前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惶恐而烦躁的那句“你为何会在此处”。
他只是忘记了自己与封霄阳之间所有该有或是不该有的感情,心中留下的只有满溢的恨意罢了。
他居然是恨极了一个能为了自己将命都交出去的人,居然是再怎么想过去那些年中的诸多小事,心中都只能寻得到恨意。
程渺觉得自己该是疯了。
“你想知道你的小师叔去了哪里么?”甘乌木着脸抹去脸颊上多出的一道血迹,“虞清道再怎么爱热闹,也不该十几年都不回来。”
程渺浑身一颤。
他低了头,一头乌发滑落下来,挡住了大半的脸颊,两只手有些扭曲的在空中无意识抓握着,是个有些无助又有些茫然的可怜样子。
可甘乌从来都不是个什么怜香惜玉的人:“你的好师尊,将他的师弟剜了眼、割了舌,挑断了手筋脚筋,废了一身修为,变作个行将迟暮的老人,丢去了凡间。”
“我前几年寻到他时,他已经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了。”
“他又做错了什么呢?”甘乌笑起来,笑声却比哭还来的痛些,“他只不过是傻了些,知道了闻鹤才做的事,自作聪明的觉得自己能劝回那个早就不是人的东西。”
话音落下,弟子居中那早已摇摇欲坠的穹顶发出最后的挣扎声,随即被彻底爆发开来的灵力轰成无数细碎的粉末。
甘乌早已在身前设下了防护术法,却仍是被这骤然爆发的冲击撞的白了脸色,脸上甚至不受控制的出现了些鳞片。
他望着眼前看不清神情、周身灵力乱窜的人,明白自己今夜要做的事如今已是成了大半,便压下周身翻涌的血脉,冷冷出声:“而你那师父,为了让你断绝尘缘,将你全家一个不留,屠的干干净净……你那被你师兄补好的魂魄,如今又缺了几块。”
“尊上很好奇,自己如今心中那些莫名的爱恨从何而来,对么?”甘乌望着程渺近似疯魔的模样,眸中甚至有了几丝怜悯,“那是因为,许多年前你那好师尊曾寻到过一样奇物。”
“那东西平常至极,也没有什么磅礴的灵力,更没有什么强横的功效。”
“它只有个极为简单的效果——只是能将人心底的爱恨混淆,让一个人对自己心爱的人恨之入骨、对与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人不可自拔而已。”
“程渺,亲手杀了自己心爱之人、又连爱意也记不起来,想怀念都无从怀念的感觉,还不错吧?”
甘乌终于笑起,眼中却全是冷意,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这是你该受的程渺,却不是你师兄该受的。”
程渺猛然抬了头,墨眸中似有什么东西酝酿翻滚,周身的灵力几乎要凝成匹练状的实体,发出浩瀚无匹的威势!
甘乌瞳孔几乎要缩成一道细线,下意识的感觉到了危险,身后隐隐现出一条黑蛟模样,连术法都捏在了手里,防备着这个已然近似疯魔的仙人可能的暴走。
却不曾想,程渺居然慢慢冷静了下来,连那暴走的灵力都被收了回去,仍是副衣冠皆白、素的惊人的模样,只头上玉冠碎了些,散下半边乌发来,泼墨般滑落在一身素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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