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曜上前,对着文昌伯恭敬地叫了声“岳父”,又对着朱姨娘叫了声“姨娘”。
文昌伯和朱姨娘两人见着他的脸色都不是很好,这还没打过多少次交道,沈曜在他们这儿已经跟“煞星”这个词挂上钩了。
也不知道他们伯府倒了什么霉,被这样的水蛭吸附上。
“来了?”文昌伯不咸不淡地招呼了一声。
“小婿来接礼哥儿了。”沈曜从容答道。
可能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的沈曜看上去确实顺眼不少,不说的话还以为哪里来的公子哥,一点也没有初次见面时,那畏畏缩缩又流里流气的样子。
沈曜接人很是顺利,看到一身红衣盖着盖头坐进轿子里的沉礼,他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到了家,两人在司仪的唱祝下拜了堂。礼成之后,众人拍手起哄,要沈曜把夫郎的盖头掀开。这个朝代的哥儿嫁人时,其实可以不用盖盖头,拜完堂后甚至可以和夫君一起敬酒。
沈曜嘴角翘了翘,想着要不要帮沉礼把盖头拿下来算了,没想到他刚碰到盖头,手就被对方抓住了。
沈曜一怔,读懂了对方无声的拒绝。
宾客们见状,反应过来纷纷打圆场:“害羞了,这是害羞了~!”
在哈哈大笑中,原本的尴尬氛围被冲淡了。
陈泊屿就站在门外,目睹着拜堂完成。无数次想拔腿冲进去将人抢过来,但脚却像钉在地面上,无法挪到分毫。
他与沉礼之间,终究是缘分尽了。
沈曜这栋宅子,来自于他岳父文昌伯的慷慨解囊。不过宅子总体来说面积不是很大,只有三间厢房,带个小院子,位置也算不得多好,已经差不多到了京城最边缘,这里的房子不像主城区的那样布局方整、密集,独门独户分散得很开,左邻右舍都是一些普通老百姓。
文昌伯自觉给这样的房子就足够了,他可没有用自己的腰包,去维持郎婿体面的善心。
将沉礼送入洞房,只需走几步路就到了。
沈曜进门,等喜娘说完祝词拿着红包退下后,他慢慢掀开了沉礼的盖头。
果然,盖头下是一双红肿干涸的眼。一个多月前还鲜活如月下仙人的脸,此刻神情麻木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木偶,面颊凹陷,似乎没有好好吃过饭,也没有好好睡过觉。
这一个月以来,他一定是日日寝食难安,夜不能寐,一想到要嫁给一个强占自己的人,就如烈火焚心一般焦灼煎熬。
沈曜轻哂一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自嘲。
沉礼从伯府出来,没有带伺候的下人和仆役,他早就说过,出嫁便是与沉家划清界限,既然都已不是伯府大公子了,还当什么伯府大公子的做派。
只是那些嫁妆,都是他娘生前给他准备的,他必须拿走。
让他意外的是,他以为朱氏会从中作梗,还做好了和她据理力争的准备,没想到这次朱氏竟然这么爽快。
难不成,是因为坑害了他有了一丝愧疚之心?
沉礼心中有疑惑,不过他并没有太多心思去管。自从婚期定下后,他就一日一日枯萎了。
上花轿之前,他趁所有人不注意,摸了一根簪子进袖子里。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抱着多悲壮的心情,上的花轿拜的堂。
“你早上起来到现在,应该没吃什么东西吧?”沈曜仿佛没有见到他那冰冷憎恶的视线,泰然自若地道:“我去给你端碗饭菜,你先吃几口吧。敬酒就不用去了,你就待在这儿休息,我一个人就行。”
说完,沈曜没有碰他一下,直接转身离开了婚房。
沉礼肩膀略略塌了下来,暂时松了紧绷的神经,捏紧簪子的手心里已是一片潮湿。
沈曜果真给沉礼端了碗饭来,然后就出去敬酒了。
沉礼看了一眼有肉有菜、堆得冒尖的碗,厌恶地撇开了视线。
婚宴吃吃喝喝送走客人已经很晚了,沈曜家里没有能帮衬的人,都是花钱请的附近村民帮忙备菜收拾。
待所有人走完后,沈曜才关门落锁,进了里面那间婚房。
他的目光先落到了桌上,果然,给沉礼端来的饭菜,一口都没动。
而沉礼等到现在已是疲惫昏沉,忍不住靠着床柱打瞌睡,睡梦中还轻轻皱着眉。
“礼哥儿?”沈曜端着油灯,上前轻声叫醒沉礼。
沉礼睡得浅,一下就惊醒了。
就着昏黄的灯光看到沈曜人高马大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心里慌极了,好似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山羊,立马就将手里的簪子亮了出来。
“你别过来!你要是敢碰我一下,我就对你不客气!”
沈曜看着他拿簪子对准自己,手都在不自觉轻颤,模样真是惹人怜爱。
他一撩衣摆,在脚踏上坐了下来。
“你不用对我这么防备,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沉礼半点不信,冷嘲道:“难道你是想说,那天真的是因为喝多了酒,才碰的我?”
沈曜扭过头,定定地看着他:“不管你信不信,那日我没有碰你。”
沉礼愣住了,握簪子的手都不自觉往下落了许多。
“……你说什么?”
沈曜伸开两条大长腿,换了个大马金刀的坐姿,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的确是收了钱,答应要毁了你的清白。不过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让他们看见我们躺在一起的样子而已。”
“我说句实话,你得亏是遇上我,不然换做其他人,恐怕没有这么走运。”沈曜微微侧过头。
沉礼听得眉毛倒竖,“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咯?”
“谢谢倒不用了,”沈曜笑了笑,“这也算咱俩的缘分吧。”
沉礼紧紧地咬着牙,“就算你没有碰我,可你也确确实实毁了我。在外人眼里,我就是丢了清白之身。你这样做,与真的强占了我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名声被毁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我当时除了假意顺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沈曜冷静地道。
“如果我说我不干了,他们又临时换人来,到那时会发生什么?”
“……”沉礼咬牙沉默了半晌,“那样的话,至少我恨的人就不是你。”
沈曜低头哂笑,“确实,可我没有办法一走了之。”
他转过头,看着沉礼道:“你一个正室生的嫡长子,却被一个姨娘逼得走投无路,证明你在府中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沉礼一时语塞,垂下眸闭口不言。
“敢在府内联合外人谋害嫡长子,还是在伯府老太太六十大寿这天,甚至将你身边所有伺候的人都支开,就证明她平时早就作威作福惯了,一手把持着府中大小事务,我说得对不对?”
沉礼还是沉默。
“她手段这么粗浅,明摆着里面就有鬼。但你父亲不但没有起疑,甚至连追责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转头就与我商量起了婚事,证明他对你也不甚上心。可能,他根本就是猜到了是谁做的手脚,可还是选择了包庇那人。”
“够了!”沉礼再也听不下去,沉声打断了他。“你到底是想说什么?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
沈曜耸了耸肩,“就算这次我帮你躲了过去,可下次呢?你姨娘把持着内务,所有下人都听她的,连你爹也站在她那边,你孤身一人如何能斗得过她?她铁了心要害你,你防不胜防。所以我就想,与其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府里继续待下去,倒还不如早早地就出来自立门户。”
沈曜的话,令沉礼一怔。这番话,其实说到了他心坎儿里。
不仅点明了他的困境,也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所以我替你说项,要你姨娘不许动你娘给你准备的嫁妆。你拿着银钱离开伯府一个人潇洒度日这不好么?”
沉礼诧异地抬起头,他还以为是朱姨娘良心发现,结果没想到是沈曜在其中出的力?
伯府小哥儿(四)
沈曜拍了拍屁股站起身:“你如今嫁给了我, 名声上虽然是不好听了点,但至少全了你的体面。我虽然不能给你像在伯府那样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我肯定能给你足够的尊重。以后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你就是把前院的土都翻过来种上狗尾巴草都没问题。我保证, 你在这里会比在伯府自由。”
“哦对了,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对你欲行不轨, 从今日起我就睡另一个屋, 咱们只做表面夫夫就好。对外是夫夫,对内咱们各睡各的屋、各管各的钱。家中的事情,小事都由你决定, 大事咱们商量着来。你看可好?”
沉礼抿了抿唇,“……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我都说了, 我们有缘。我这人虽然不是什么正经人,但也没干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 想要拉你一把而已。再说了, 我之前也确实算是利用了你,你就当这是补偿吧。”沈曜回答得很坦荡。
“而且这宅子还是你父亲给的呢, 若不是你, 我现在都得睡大街了,按理来说,你才应该算这座宅子真正的主人。所以你不用有什么拘束,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地盘就行了。”
沉礼心一动,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扫视了一圈屋内。
虽然和他以前的卧房比起来, 这间房小得可怜, 陈设也很简陋, 但是“自己的地盘”这句话让他很心动。
来之前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现在的情况, 倒像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如果沈曜真能做到不干涉他,那他在这儿的日子,应该会比想象中好过许多。
“怎么样,你考虑好了吗?”沈曜转过身,背着手问道。
沉礼撇开头,嘟囔着道:“我有得选吗?”
“噗嗤~”沈曜轻笑了一声,知道沉礼这是答应的意思。伯府公子,脾性还挺傲娇的。
“既然同意,那现在可以吃饭了吧?我可不想你刚嫁过来,就饿出什么毛病。”沈曜笑着打趣道。
沉礼有一种耍脾气被人发现的窘迫,不过他并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把话说开之后,他心中的大石放下了许多,这一放松腹中就感觉到了饥饿。
这是这段日子以来,他第一次有了食欲。
沈曜端起碗道:“饭菜有些凉了,我去帮你热一下。”
沉礼不着痕迹地瞥了沈曜离开的方向一眼,对沈曜已经没有了之前那么抵触。
灶里的火还没熄,锅里烧着热水,沈曜把热水舀出来,将饭菜热了热。随后一手提着一桶水,一手端着一碗饭,又进了沉礼房里。
沉礼已经换下了喜服,头上的簪子也取了下来,身上素净了许多。
“给你提了桶水过来,你是要先吃饭再洗,还是先洗了再吃饭?”沈曜将东西放下,语气自然地问。
沉礼咬着嘴唇,眉心细细地蹙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为难之处。
不过他话到嘴边转了几转,最后只是道:“先吃饭吧。”
沉礼捧起沈曜为他热的饭,眉心又不自觉蹙得更深。
席上的饭菜都是附近的村妇做的,普通老百姓家做菜舍不得放油盐,做出来的饭菜自然没有多可口。热过一道的饭菜更是失去了原来的滋味,菜叶老了不说,米饭油腻腻的,一看就很倒胃口。
原本还有些饥饿的沉礼,看到这样的饭菜忽然又不想吃了。勉强扒拉了几口,最后还是觉得难以下咽,索性放下了筷子。
他也不想这么挑剔,但他再怎么说也是伯府金尊玉贵养大的公子,被养刁的胃口不是一时半刻就能习惯得了这样的粗茶淡饭的。
“我吃饱了,先去洗漱了。”
沈曜一直在暗中观察他,那张漂亮的小脸可不是一般的颓丧啊。活像缺水的小白兰,蔫头耷脑的。
沈曜盯着那碗饭,忽然有些忍俊不禁。
沉礼其实原本是想说,一桶水不够他洗漱的。他在伯府的时候,每日都要早晚沐浴,这一桶水自然不够他使的。
但是现在又不是在伯府,沈曜也不是伺候他的人,他哪里有底气支使他帮他烧水。
没办法,沉礼只能强忍着不适,勉强擦了擦身。
待出去之后,他惊讶地发现沈曜刚刚又出去了一趟,这回手里又重新端了个碗。
“这是什么?”沉礼问。
“我刚刚看你没吃多少,想着应该是不合你胃口,就重新给你下了碗清水面。”沈曜回答道。
沉礼微微一愣。“你……亲自做的?”
他没有想到沈曜这么体贴,而且还亲手为他下厨煮面。
“对啊,快来吃吧。”沈曜神情倒是泰然自若,一点也没有觉得给夫郎做吃食有什么不对。
沉礼磨磨蹭蹭地坐了过去,一下子都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他狐疑地看了那碗清水面,还真是清汤寡水的,沈曜这个人一看就不会做饭,他下的面能吃么?
沉礼虽然对此表示怀疑,但还是试探着挑了一筷子进嘴里。
面条很清爽,不咸不淡,味道正好。沉礼顿了一下,刚刚被那碗饭菜腻到的感觉一下就不见了,食欲仿佛又回到了他这里。
他又挑了一筷子,慢条斯理地吃着。
看似平平无奇的清汤面,说不上哪里好,但就是能让沉礼一口接一口。
不知不觉,他竟然将一整碗面都吃完了。
看着清澈的汤底,沉礼面色红了红。他在伯府的时候,吃饭从来没有吃得这么干净过。
不过饱腹的感觉很好,他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这么心满意足的一顿饭食了。
很神奇,只是一碗面而已。
沈曜一直支着脑袋看他用饭,小哥儿吃东西的样子也很赏心悦目,小口小口、斯斯文文,是一般人学不来的优雅。
见他吃饱了,沈曜直接起身收碗筷。
沉礼自己漱了口之后,又面临了新的难题——他要给自己铺床。
长这么大从没给自己铺过床的沉礼,因为这么件小事忽然就感到了无所适从。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上手。以后他就不是伯府的大公子了,凡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他要早日习惯这种转变。
然而话是这么说……
沉礼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心情还是非常的糟糕。
他习惯了高床软枕,习惯了伯府那张梨花木拨步床,最近到了晚间还是很冷,下人会给他灌几个汤婆子放在脚边,这样他才睡得着。
沉礼一边因精神疲惫很想入睡,另一边又因为床太硬脚太凉而一宿难眠。
第二日沈曜精神奕奕地做好了早饭,端过来给沉礼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一张憔悴不堪的脸。
沈曜:“……”不过就是一晚上没见而已,怎么跟被妖怪吸了精气似的?
“你怎么了?”
“嗯?”
“没睡好吗?”
“啊,是有点。可能是刚住过来,还有点不适应吧。”沉礼掩饰性地搅了搅碗里的粥。
沈曜看着他若有所思,“如果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
“嗯。”沉礼轻应了一声。
“对了,这儿的茅房在哪里啊?”沉礼想起来问。
他昨晚上起夜,半天没找着夜壶,外面又冷又黑他不敢出去,最后只能拿了个花瓶接了。
这件事他都不敢告诉沈曜,打死都不能说。
沉礼想起昨晚的事,就羞耻得脸颊通红。
“在外面,”沈曜指了指,“你出去就看得见。”
早饭喝的是粥,就几碟小菜,沉礼还算习惯。就是不习惯和沈曜两个人一起吃饭,沈曜块头特别大,饭量也如他所料的惊人,喝粥呼哧拉哧的,这让习惯吃饭不发出声音的沉礼很不自在。
吃完早饭,沈曜去洗碗,沉礼去了后面找茅房。
沈曜两个碗还没洗完,后头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喊。
“沈曜?沈曜!你过来!”
小哥儿从来没有这样急切过,沈曜扔下碗飞快地跑到了屋后:“怎么了?”
“这个茅房怎么是这样的?”沉礼惊慌失措地指着茅房,脸上的神情十分焦急:“怎么就只有两块板子?万一掉下去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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