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青蓝叫来金礼,让他跟着唐怀芝过去,吃东西的时候留心着点。
杏花楼在城东,差不多算最东边了,在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占了好大一片,像是单开出来的一个小城。
前头是酒楼,后头连着瓦舍,坐着马车过去,天刚傍黑。
下车的工夫,正巧赶上杏花楼亮灯,烛火灯笼一齐点上,每盏都像蒙了一层金,三层高的楼像是突然落下的仙境。
唐怀芝忍不住“哇”了一声,眼仁儿里都映着亮光。
庄满好不容易做一回东,领着唐怀芝走进去,穿过前厅的歌舞,找了个熟悉的雅间。
金礼让马车在对面停着,然后和宝庆也跟着他们进去了。
酒楼伙计有不少都认识庄满,路上好几个都跟他打招呼,说“小七来了”,还有人打趣他,说“庄少爷今儿是要请客啊”。
庄满跟个大爷似的,一一应着,说罗将军请客。
进去雅间,伙计紧跟着便给上了三碟小菜,并几盏切好的香橙,还根据人数上了茶水。
金礼跟伙计说他有胃疾,好些东西都吃不得,俩小孩点什么菜,都让给说说菜里的食材。
宝庆便在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听见都能吃的,便轻轻点个头,金礼便跟着说一句“这个能吃”。
要听见有什么不能吃的,也不会立刻打断,要等伙计把整道菜都说完,才跟金礼摇摇头。
金礼便捂着肚子,说“这菜郎中交代不能吃,便不要了”。
这样就算被有心人听去了,也不知道是里头哪种食材不能吃。
这小子瘦巴巴的,却机灵得很。
罗青蓝给唐怀芝挑的几个小仆都机灵,大将军练兵练多了,最会识人。
唐怀芝看着俩人一唱一和的,点个菜都废了不少时辰,还挺不好意思的。
在宝庆又摇头之后,他看着庄满脸上遗憾的表情,抓了抓金礼的手腕,“这个点上吧,我...你不吃就行了。”
金礼说“行”,之后的也都要了,只记住那几道不让他吃就行了。
庄满晃晃唐怀芝的胳膊,笑嘻嘻地道:“你可真好。”
俩小孩也不吃酒,都是贪嘴的年纪,坐那里很认真地在吃东西。
唐怀芝爱吃那道蒸软羊,还有浇了酸甜汁的炸鱼脯。
庄满喜欢吃海味儿,尤其是炙蛤蜊,吃完又要了一盘。
当季的蟹酿橙俩小孩都爱吃,但每日每桌都是限量供应的,都嚷嚷着没吃够,要下回再来。
正吃着呢,门帘被掀开了,有人在外面往里探头,是个挺美艳的小倌。
往里一看,见是俩小孩儿,不好意思地笑笑,施一礼便出去了。
唐怀芝一口羊肉塞得嘴巴鼓鼓,谨记着阿沅叔教的规矩,嚼碎咽干净了才开口道:“刚才那小哥真好看,还簪花呢,是走错屋了?”
庄满“嗨”了一声,“后面瓦子的小倌,来陪客的吧,想着是走错屋了。”
金礼不在军营时,还是挺随和的,打趣他,“那就是走错了,你俩小孩能干啥?”
庄满撇撇嘴,“我哥说了,不能叫小倌给唱歌,没到年纪呢。”
平时庄蔚便不着调,老是跟他弟开玩笑,不过小屁孩也听不懂,还早着呢。
唐怀芝便更不懂了,罗青蓝不沾这个,姨母跟阿沅叔都养他养得精,连小倌是干什么的都不大明白。
他就是觉得刚才那小哥挺好看的,身上还香香的,让人忍不住看几眼。
吃得挺饱了,得歇一会儿再吃。
伙计再上点心过来的时候,庄满跟他要了份“京城小报”,拉着唐怀芝一起读。
这到下旬了,小报又出了新的一期,还是那些半真不假的东西。
“国子学学子...什么......”
庄满指着上头一个字问唐怀芝,“这字儿怎么念?”
唐怀芝看了一眼,说念“谭”,是个姓。
庄满:“哦。”
庄满:“国子学学子谭乔声京郊泛舟,神秘人亲密相伴......”
庄满:“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划个船有啥稀奇的,我上个月还跟六哥翠湖泛舟呢,怎么没人写我啊?”
金礼在旁边噗嗤笑出来,给两个小孩各递了盏麦仁茶。
唐怀芝则被旁边的画像吸引了。
微风绿水,金桂飞鸟,一公子立于岸边,身姿翩然挺拔。
也太好看啦。
他鼓鼓嘴巴:“我以后也要去国子学。”
又读了几篇,好些东西这俩小孩都半懂不懂的,觉得无趣。
不就是一起在街上吃个饼吗,不就是远远对视一眼吗,这都有什么可写的?
金礼笑笑,说这小报给你俩看纯属浪费。
翻到另一面,唐怀芝眼睛马上亮了,指着小报中间的画像道:“青蓝哥!”
庄满:“还真是嘿。”
他往唐怀芝这里一靠,指尖掸掸小报,万分夸张地嚷嚷:“青蓝哥真霸气,瞧瞧这气度,瞧瞧骑马的身姿,这才值得着墨啊。”
庄满拍起马屁来,眼都不眨一下的。
唐怀芝也连连点头,在旁边附和道:“是啊是啊,真好看。”
夸青蓝哥这事儿,唐怀芝绝对是榜首无疑。
对面的金礼被他俩整无语了,心说大将军还挺招小孩喜欢。
再读读文章标题——
大将军罗青蓝长街纵马,樊三姑娘闺楼相望......
金礼一听这个,马上来了兴趣。
顶头上司的闲事儿还是要听一句的。
唐怀芝问:“樊三姑娘是谁?”
庄满答:“樊三姑娘啊,就是樊家三姑娘。”
唐怀芝:......
唐怀芝问:“跟青蓝哥很熟啊?”
庄满答:“这我便不知道了,我都没见你青蓝哥跟哪个姑娘说过话。”
唐怀芝指着小报上一行字,又问:“这上面说,给青蓝哥送过荷包呢。”
庄满一听这个,那可来兴趣了,喝了口茶,往椅背上一靠。
这架势一看就是要说大事了,唐怀芝托着腮,听得很认真。
庄满:“这上面说的都不可信,不过我倒是听人家说过,这樊三姑娘挺喜欢你青蓝哥的。”
庄满:“不过,我六哥说了,咱们大将军那是木头一块,油盐不进啊。”
庄满:“樊三姑娘漂亮吧,人压根儿不理,成日军营里泡着,我哥都跟着发愁。”
唐怀芝:“为啥不理呢?”
庄满凑过来,一脸神秘:“我六哥说,大将军这是有断袖之癖。”
金礼在旁边没绷住,一口茶呛嗓子里了,捂着嘴咳了半晌,脸都红了。
唐怀芝赶紧站起来,轻轻给他拍拍背,又掰了块饼让他往下顺顺。
然后又问庄满:“啥叫断袖之癖?”
庄满:“喜欢男的呗!”
唐怀芝还挺吃惊,小声“啊”了一下,问:“那咋娶媳妇儿啊?”
庄满倒是满不在乎,反正又不是他哥,他不操那心,道:“那便不娶呗!”
小孩儿没这个意识,成日便琢磨怎么吃怎么玩了,还不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更小的时候,还说过跟青蓝哥成亲这样的话。
其实心里根本什么都不懂,屁大点儿小孩儿呢,就是想让青蓝哥一直陪着。
加上身边的人都是长大了就娶媳妇的,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青蓝哥以后也得娶。
这会儿听说这个,还有点儿担心。
万一以后青蓝哥没姑娘喜欢,娶不上媳妇儿,那可咋办啊?
真愁人。
可这么担心着,又有那么点儿说不出来的小高兴。
青蓝哥不娶媳妇,就能一直陪着他玩啦。
这样也挺好,是他一个人的青蓝哥。
小孩儿占有欲还是挺强的,这么琢磨一会儿,也没琢磨明白。
反正挺纠结的。
庄满又说了:“我瞧着樊三姑娘不错,我六哥说,等你哥年纪再大点儿,便知道人家的好了。”
唐怀芝正纠结着,随口问了句:“真的吗?对了,你哥娶亲了吗?还没见过你六嫂呢。”
庄满叹了口气,“哪有六嫂,我哥也光棍儿一个。”
唐怀芝挑挑眉,“没娶亲还说得跟真的似的。”
庄满:“也是,又在这儿吹牛呢。”
俩小孩操心着自家哥哥的亲事,金礼在对面听得很起劲儿,瓜子都嗑半盘子了。
再回头看看宝庆,正抱着椅背打瞌睡呢。
看一眼墙角的漏刻,都快亥时了。
金礼插了一嘴,问道:“两位少爷,天不早了,要回去吗?”
庄满问了问时辰,摇摇头,“再待会儿,我哥这会儿没睡呢。”
金礼也不再多嘴,反正安全得很,便再玩一会吧。
玩够了,再好生给送回去就成。
俩小孩闹腾半天,又叫了好些吃食,都是些精致的小盏,硬生生吃了个宵夜。
到这会儿,月上中宵,杏花楼的气氛才真正显现出来。
大厅没刚才那么喧闹了,丝竹声变得袅袅娜娜的。
一把绵软的嗓子在悠悠吟唱着小曲儿,声音分不清男女,直叫人骨头都酥了。
客人微醺半醉,正是夜里暧昧的开端。
唐怀芝抱着一碗热酥酪,用银勺一点点挖着吃,上面放了好些炒熟的杏仁碎。
吟唱的声音传进雅间里,显得更轻更柔了。
他连唱词都听不懂,更听不出情调来,只觉得咿咿呀呀的挺催眠。
其实,小孩儿平时困得早,每日到了亥时,他都该上床睡觉了。
金礼听着曲儿,倒是能听出些味道来,不跟这俩小孩混。
他自己沉浸着,歪着头听。
一个没注意,一抬头,对面俩小孩不知什么时候,都安静地睡着了。
唐怀芝趴在桌子上,枕着手臂,露出半边脸来,脸蛋儿睡得红扑扑,瞧着很乖。
庄满则靠着椅背,仰着头,嘴巴张着,还流口水了。
金礼轻轻叹口气,跟伙计要了毯子,给俩小孩盖上。
是都抱回马车,还是把人戳醒?
金礼考虑了一下,先把宝庆戳醒了。
宝庆“嗯”了一声,刚睡醒,嗓子更哑了。
金礼揉揉他困迷糊的脸,小声跟他说,“你先去看看马车,让车夫停门口来。”
酒楼门口不让停,马车都在对面等着,这俩小孩都睡了,出去再走几步,容易受风。
宝庆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金礼站起来,想着一手一个,应当能抱出去。
正踌躇着,宝庆掀开帘子进来了,后面跟着罗青蓝,还有一个庄蔚。
庄蔚进来刚要咋呼,看俩小的睡了,压低了声音,无奈笑笑,“吃饱了就睡,俩小猪么这不是?”
说完,庄蔚走到庄满旁边,嫌弃地给他蹭蹭口水,捞着腿弯抱了起来。
庄满哼唧了一声,脸在庄蔚衣服上蹭蹭。
半醒不醒的知道这是他哥,迷糊着问了句“哥你啥时候娶媳妇”。
庄蔚看着他口水都蹭自己胸口了,皱着眉,在他耳朵边咬着牙,小声说:“等把你小子扔了就娶。”
他转头看一眼罗青蓝,用气声道:“我回去了。”
罗青蓝对他点点头,帮着掀开了帘子。
唐怀芝睡得挺香,旁边人说话也没吵醒他。
就是在罗青蓝抱着他进马车的时候,屁股一沾马车的座位,半睁着眼睛醒了。
又没完全醒,还迷糊着,说什么也不坐马车,说颠得慌,硌屁股。
还没到宵禁的时辰,街上这会儿还挺闹腾。
罗青蓝专门挑安静地方走的,但还是能听见那些热闹的声音。
唐怀芝也不是很小的孩子了,捞着腿弯抱嫌不舒服。
罗青蓝便托着他大腿根,以一个面对面的姿势抱他。
唐怀芝的下巴颏搁在罗青蓝肩膀上,双臂环着他脖子,安安静静地就醒了。
醒来也不闹人,就是有些懵。
他看着街上的灯火,揉揉眼睛,问道:“我咋在街上啊?”
罗青蓝轻声在他耳边说:“跟人家在酒楼睡着了,不记得了?”
唐怀芝想了一会儿,嘟囔着:“好像有这么回事儿。”
睡懵了得愣一会儿神。
等唐怀芝完全清醒了,他环住罗青蓝脖子的手臂紧了紧,“真暖和。”
声音软软的,还带着点刚睡醒的小沙哑。
罗青蓝没搭理他,只又给他拽了拽身上裹着的毯子。
这又想起小伙伴了,问道:“庄满呢?”
罗青蓝:“让他六哥接走了,不用你操心。”
唐怀芝问:“他咋这么多哥啊,有六个?”
罗青蓝:“没,上头有哥有姐,只是都不在京城。”
庄蔚家里挺复杂,罗青蓝也没多说,小孩儿也不懂。
唐怀芝刚睡醒,这会儿正精神着。
平时便是个小话唠,现在话更多了,在罗青蓝耳边说了一堆话。
罗青蓝也不跟他对话,就中间“嗯”几声,当是回应。
说着说着,唐怀芝突然“哦”了一声,放开罗青蓝的脖子,伸手在胸口掏出来个东西。
他把外面包着的手帕打开,拿到罗青蓝眼前,献宝似的,眼睛笑出弯弯的弧度,“给你带的,可好吃啦!”
罗青蓝看了好几眼,才确定那是个被压成饼的乳酪包。
刚才在酒楼,小孩儿觉得这是最好吃的吃食,奶香味儿很足。
庄满不爱吃这东西,嫌腻,都让唐怀芝吃了。
还剩最后一个,他没舍得吃,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包起来揣怀里了。
唐怀芝轻轻捏了捏,雪白的乳酪包...饼上留下个手指印,心疼地道:“咋压扁了?”
罗青蓝声音还是严肃的,嘴角却分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谁让你放胸口了,可不给压扁了?”
唐怀芝一脸可惜地道:“这不是放胸口热乎吗?谁知道你偏要抱我回来?咋这么黏人呢?”
罗青蓝忍不住轻笑一声:“我偏要的?”
唐怀芝也不知道是真忘了咋的,就说是罗青蓝要抱他的,对刚才自己在马车上那缠磨劲儿可是一点也不承认。
他把乳酪包伸到罗青蓝嘴边,“尝尝,还热乎呢。”
罗青蓝偏开头,语气有些嫌弃,“不吃。”
唐怀芝“哦”了一声,把乳酪包用手帕抱起来,又揣胸口的衣领里了,“那等到家饿了再吃。”
晚上的风轻轻柔柔的,又有青蓝哥温热可靠的胸膛,唐怀芝荡悠着腿,又感叹了句,“真暖和啊。”
罗青蓝拍拍他后背,“发癔症了?”
唐怀芝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小时候在边境冻的,觉得这样暖和和的挺舒服。
他沉浸在回忆里,这么温情的时刻,人家在这想事儿呢。
青蓝哥就是不懂小孩儿的心。
唐怀芝用脸颊在罗青蓝颈侧蹭蹭,软乎乎的脸蛋贴上来,还带着点儿在风里吹出来的凉意。
他傻乎乎笑了笑,道:“阿沅叔说,我很小的时候,还睡在襁褓里那么小的时候,有一回被人给抓了,是你把我救出来的。”
这段回忆已经很久远了,罗青蓝平时也刻意不去想,只轻轻“嗯”了一声。
唐怀芝接着道:“他说,你当时一个人去的,连夜把我救出来,还把追兵都杀了,后来发现你的时候,他说你身上都是血,那血都结冰茬了,身上都动不了了,可还是把我抱怀里,我一点儿事儿都没有。”
然后又遗憾地说:“不过我都不记得了。”
罗青蓝笑笑,“能记得才怪。”
唐怀芝抱得更紧了,感觉能抱着这样热乎乎的青蓝哥,可真幸福。
罗青蓝又给他拽拽毯子,“别乱想,没他说的那么吓人。”
越往将军府走,街上越安静,人声远远地听着,竟然显得格外安心。
走在这安静的晚上,听着远处的市井人声,罗青蓝总觉得这便是太平盛世了。
在边境成日风餐露宿的,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拼着,多少人把命都丢那里了,不就是为了这个?
没哪个将军不盼着太平,这太不容易了,太难得了。
路边有卖烤栗子的,栗子爆开口,还都给刷上一层蜂蜜。
旁边还有馄饨摊,不远处刚出炉了一笼屉包子,白烟在油灯下格外显眼。
罗青蓝深深吸了口街上弥漫的烟火气,怀里的小孩长大了不少,可还是软乎乎的。
罗青蓝用指尖悄悄蹭着毛茸茸的毯子,在唐怀芝耳边低声说:“小孩儿要好好长大,平平安安的。”
唐怀芝跟罗青蓝贴贴脸,被胡茬扎得“哎哟”一声,笑嘻嘻地说:“青蓝哥也平平安安的!”
之后又补充道:“阿沅叔也平平安安的,娘亲也平平安安的,姨母们也平平安安的,宝庆金珠他们都平安,所有人都平平安安的!”
罗青蓝拍拍他后脑勺,“别嚷嚷,都看你呢,大半夜发癔症。”
小话唠才不管这个,笑得跟小傻子似的。
微风吹着,不远处便是将军府的大门,门口点着灯笼,连灯火都是暖洋洋的。
宝庆跟金礼坐马车先回的,这会儿并排在门口站着,影子拉得长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