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望吼道:“一群废物!”
次日一早,罗青蓝骑马上朝,在宣政殿外见到了跪着的萧望。
群臣经过,纷纷回首,却又不敢多嘴。
圣上临朝,萧望进殿申冤,告罗青蓝戕害萧侯幼子,无法无天。
“少在这儿放屁!”杜老丞相朝着萧望狠狠啐了一口,“萧墨下毒谋害国公世子、庄家小七及我儿三人,证据确凿,有个锤子的脸面在这儿喊冤?”
“萧墨是否下毒,自有朝廷公断,”萧望道,“罗青蓝私设公堂,意同谋反!”
杜老丞相瞪着他:“放你祖宗的罗圈儿屁!”
“丞相,”圣上皱了皱眉,“注意言辞。”
本朝议政向来不拘言辞,当廷争吵自是平常,有时候还能互扔笏板甚至大打出手。
圣上本意是广开言路,太后却十分不认可。
萧望跟杜老丞相对骂了好大一会儿,眼看着要动手,罗青蓝跨步挡在了萧望面前。
御林军瞬间列在阶下,抓住了刀柄。
殿上剑拔弩张,一内监急急来报,“圣上,启王城外遇刺,生死不明。”
这事儿来得巧。
长林军大部不在京中,能派的唯有罗青蓝的青宁军。
如今罗青蓝有害人的嫌疑,不得无故出京,圣上叹口气,叫庄蔚带着青宁军去救启王。
下毒的事尚无定论,将军府闭门数日,朝中文武人人自危。
罗青蓝每日在床边给唐怀芝擦身,熬好的药都亲自哺喂。
贺恂初照例来扎针,越来越沉默。
“你给他喂了多少药?”他问的是萧墨。
罗青蓝摸出腰间的药瓶,朝他晃晃,“一半。”
“一半还好,一半还好,”贺恂初拍拍胸脯,“一半不伤性命,昏迷不醒而已,服了解药便可。”
萧余在旁边道:“若无解药,岂不成了活死人?”
“你闭嘴,”贺恂初道,“这不是有解药吗?”
他掏出个圆鼓鼓的药瓶,“仅此一份,再配不出来了。”
这药是贺恂初师爷传下来的,有个含糊的名字叫“岁末”。
贺恂初曾跟他炫耀过,此药药效极为持久,吃下去没有伤口,不损身体,但中毒者会昏迷不醒,意识陷入深渊般的梦境,一遍遍经历恐怖痛苦。
据说解药早已失传,只留下一颗,以后要当传家宝的。
贺恂初走后,罗青蓝立刻进里屋去看唐怀芝,却在多宝阁上看见了那个圆药瓶。
“谢了。”他收好药瓶,小声道。
唐怀芝好几日不烦人了,安静得过分,动都不动。
罗青蓝浸湿布巾,给他一根根擦洗着手指,边擦边唠叨,“以往嫌你烦,你总有更烦的等着我,这回怎么这么听话了?”
大将军有些后悔。
当初矫情什么,非说要等一等,这会儿真得等了。
“我不敢碰你,但又很想,”大将军趁着人家听不见,不知羞得说些心里话,“我想的太脏了,怕污了你。”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总觉得你在天上,我在地上,我得捧着你,但有时候真想把你拉下来,扣着你。”
“你四岁说想要嫁给我,我知道是玩笑话,但老爷们说出来就得做到,是不是?”
罗青蓝捏着他的指尖来回揉揉,突然放在嘴里咬了一口,留下一圈牙印儿,“回来吧,咱俩一辈子,行不?”
“...我会待你好。”
说完这些话,罗青蓝自嘲地摇摇头,觉得自己昏了头。
竟什么也顾不得了。
给他擦干净手,又瞧着指甲长了,食指指甲还裂了一块,是那日抓他抓的。
“真舍得使劲儿,我肩膀现在还疼呢,”罗青蓝笑笑,“等醒了再收拾你。”
他走到抽屉旁边,拿出个小剪刀,又跪回床边,捏起唐怀芝的手指,“给你剪剪指甲,干净小孩儿。”
记得第一回穿针,是要帮唐怀芝缝撕裂的肚兜,那会儿可费劲了,硬是捏弯了针才勉强缝好。
后来慢慢熟练了,大将军连花都能绣上几朵。
这会儿握着小巧的剪刀,跟他剪着指甲,已经是很容易的事了。
他剪得很专注,没再说话,房间里唯有剪刀的细碎咔嚓声。
指甲被他剪得很整齐,因为用力而抓裂了的食指指甲也快长好了,只剩下一条小缝。
罗青蓝把剪下来的指甲归置好,放在纸上。
起身要扔出去的时候,一片指甲碎滑落在了地毯上。
罗青蓝心里突然就不行了,他趴到地上,一寸寸寻找着。
大将军泪流满面,就因为一片丢失的指甲碎。
他找了好一会儿,到底没找见,跪起身来,一把擒住了唐怀芝的手。
“怀芝,醒过来吧,”他捧着他绵软的手,放在嘴边叼了叼,哽咽着,半天才出声,“求你了。”
这日,杜老丞相没来上朝,朝堂上没了放肆的争吵,但气氛依然僵硬。
便在此时,太后突然传旨。严山婷
说萧望纵容幼弟,意图谋害功臣之后,不配再为长林军统领,暂革职待罪。
旨意一出,朝中几个中立的老臣纷纷赞扬,说太后大公无私。
圣上握着玺印,咬咬牙,“归德将军罗青蓝......”
话刚开了个头,有人催马来到殿外,呈上的信件插着羽毛。
“圣上,”贺王爷见圣上眉头紧锁,忙问,“可是边境的军报?”
圣上把信前后看了好几遍,缓缓道:“羌人夜袭,连下五座城池,征西大元帅下落不明,疑似...投敌。”
罗青蓝目光一凛,急忙出列,“圣上,唐将军不会投敌。”
萧望轻哼一声,“你便这么笃定?”
“唐将军去国离乡,镇守边境十年,保大盛国泰民安,”罗青蓝想起昏迷的唐怀芝,不禁闭了闭眼,“不是你可以胡乱攀扯的。”
本朝边境安宁,大半数倚赖唐将军,她便是大盛柱石,牢牢往那里一杵,连太后都不敢妄动。
这回羌人入境,太后本想着将军半老,正好能挫挫锐气,趁机换上自己的心腹。
然而唐将军失踪投敌,却是谁也不想看到的。
边境距此万里,军中一时又无可用将领,大盛局面瞬息万变。
正午散朝,圣上去见了太后,宫里迟迟没有动静。
傍晚,一队禁军突然包围了国公府,禁军首领王琼来扣将军府大门,说要奉旨捉拿国公世子。
王琼是太后的人, 最近刚得了提拔,得瑟得很,这会儿叫嚷着要将军府交人。
罗青蓝在宝镜堂陪着唐怀芝, 金礼跑着进来禀报。
将军府门口吵闹不停, 府里的人挡在门口不让进。
金珠丫头掐着腰站在最前, 面对一群拿着兵器的大老爷们也丝毫不怂, “抓人可以, 圣旨呢?”
“圣上是口谕, ”王琼道, “要什么圣旨?”
“没圣旨你在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呢?”金珠小小的个子,跳起来指着王琼的鼻子骂。
“小丫头活腻歪了!”王琼提着刀,冲过去要打人。
罗青蓝用脚踢起一块碎瓦片, 瓦片嗖地擦着王琼的手腕过去, 划了一个大口子。
王琼嘶了一声,气愤转身, “谁扔的?”
罗青蓝跨步上前, 猛地抓住了王琼的领口。
大将军身材魁梧,王琼险些被提起来, 非常狼狈。
“放开!”王琼瞪着他。
罗青蓝额角青筋暴起, 一字一句地道:“要抓国公世子,先取罗青蓝人头, 要抓罗青蓝,先拿圣上圣旨, 听懂了吗?”
说完, 他松开王琼, 往旁边巷口的糖果摊去。
“老伯,”他蹲在摊位前, 仔细挑了挑,指了指边上的一个广口大陶罐,“麻烦给称一包这个荔枝糖。”
摊主老伯正忙着看对面的热闹,见罗青蓝过来,话都说不利索了,“好好好,糖啊,荔枝糖,好好好。”
他哆嗦着拿起小木铲,舀了满满几铲,拿了一个叠好的最大的纸包,装得满满登登。
“多少钱?”罗青蓝接过糖,轻声问。
“啊,不要钱!”摊主笑着道。
“不要?”罗青蓝笑笑,“您做生意呢,不要钱?我可要怀疑您是谁派来的眼线了。”
摊主老伯连连摇头,“您说笑了,这糖买给小世子的吧?唐将军这会儿在边境给咱们打仗,小世子吃糖不要钱。”
“哎?今儿没见小世子啊,”摊主老伯问,“以前都是他拉着您来的。”
“他...”罗青蓝捏着纸包,“在家跟我生气呢,我买点儿糖哄哄他。”
摊主老伯笑得褶儿都出来了,从面前陶罐里抓了把糖炒核桃仁,“世子这小脾气,您多担着点儿,这核桃仁我做给小孙子吃的,拿回去给他尝尝。”
罗青蓝道了谢,接过核桃仁,仔细装进纸包里。
王琼还站在将军府的台阶下,罗青蓝皱皱眉,准备走后门。
有人往王琼身上扔了片菜叶。
“谁这么大胆?”王琼拿掉肩膀上糊的菜叶,怒气冲冲地转过头。
人群里又扔过来好几片菜叶。
路边小贩把掰下来不要的菜叶收集起来,放在篮子里传进人群,都往门口那几个禁军身上扔。
还有人扔了几颗鸡蛋。
一颗正中王琼额头。
虽然解气,但有些浪费。
卖糖的摊主老伯把脚边的一个竹筐拽出来,一脚踢歪,滚出来一堆核桃壳、杏仁壳。
不一会儿,就被旁边的人捡干净,全扔到王琼那里了。
整条街一片混乱。
“这是什么?”一个小姑娘抓着天上飘下来的一张纸,好奇地看着。
“谁扔给我的?”旁边又有几个人拿到了纸。
“京城小报?”一个小孩儿捧着纸给旁边的老先生看,“您给念念。”
突然,天上纷纷扬扬,飘下无数的纸。
一时间,漫天都是京城小报。
罗青蓝抬头,瞥见丰乐楼顶有人影闪过,小报便是从那里扔下来的。
他顺手接住一张,惊愕地睁大了眼。
小报上仅有一版,印着篇文章,标题极为醒目——
唐将军边境浴血,大盛军民同心。
小报署名依然没变:大盛百晓生笔小虫是也。
罗青蓝看着小报,微微眯了眯眼。
门口的禁军尽力拦着激愤的民众,将军府门前乱成一团。
罗青蓝的目光在王琼身上扫过,转身进了将军府。
“去查个人,”他边往里走边道,“京城印社执笔人,瘦长条身材。”
他拿出那个像笔一样的小飞镖,“这是他的东西。”
金礼接过笔,记住样子,小心塞进胸口,从后门走了。
罗青蓝简单用膳沐浴,带着一阵洁净味道进了唐怀芝房间。
地上的被褥已经铺好了,紧靠着床。
他打开在外面买来的荔枝糖,一颗颗剥开糖纸,码放在唐怀芝脑袋旁边。
“闻闻香不香,”罗青蓝皱皱眉,“我闻着都腻。”
房里弥漫着淡淡的糖味儿,甜甜的。
唐怀芝每次吃这个糖,都喜欢在嘴里嗦溜来嗦溜去,吃得满嘴都是荔枝糖味儿,说话都带着甜香。
给唐怀芝擦洗干净身体,罗青蓝从柜橱里拿出个竹簸箩,坐在床边自己的地铺上。
簸箩里是一块红色的布,软软的绸,摸起来很腻手。
绸布被裁剪成方形,很大一片。严删厅
——像是做盖头用的那种布料。
罗青蓝拿出一套木圈,是个绣绷,仔细打开,绷在红布上。
大将军手上有茧子,拿刀枪正好,弄这些细致的小玩意儿便显得很违和。
但他的动作却出奇熟练。
仿佛一个在绣坊潜伏多年的眼线,随时能扔下绣布、抽出绣绷里的暗器揍人。
“绣大红双喜好不好?”他抬头问唐怀芝。
唐怀芝没有回答。
“不喜欢?”
罗青蓝想了想,又问,“那绣龙凤呈祥?”
大将军有些发愁,“我可能不太会。”
他小心翼翼跟唐怀芝打着商量:“要不绣两只小兔子?你喜欢的。”
唐怀芝没说话。
“总不能绣荔枝糖吧?”罗青蓝不同意,“不像话。”
唐怀芝睫毛好像颤了颤。
罗青蓝很为难,“最多给你绣荔枝。”
拿着绣布琢磨半天,大将军还是想先绣大红双喜。
“我绣了啊,”他捏捏唐怀芝的指尖,“当你默认了,醒了不准跟我闹。”
夜色深沉,万物皆静。
大将军罗青蓝盘坐在床边,趁着烛光,专注地绣着双喜字。
大姑娘定了亲,羞答答在闺房里做嫁衣,绣盖头。
大将军也捏起了绣花针,八字没一撇呢,便上赶着开始绣盖头了。
要悄悄的。
让旁人看见了肯定要笑,大将军面子挂不住。
第二天清晨,罗青蓝突然惊醒,发现自己趴床边睡着了。
他赶紧坐起来,拿起怀里的绣布检查一遍,还好没有压皱。
昨晚上本来准备一鼓作气,先绣完双喜字,没想到还是睡着了。眼山庭
还有一小半没绣好,罗青蓝揉揉手腕,收好绣布。
今晚再绣吧。
午后,金礼才回来。
“将军,”他压低声音,“杜丞出事了。”闫膳汀
罗青蓝目光一凛,“快说。”
金礼拧着眉,“昨儿晚上,杜丞相去丰乐楼吃酒,吃醉了。”
“今儿晌午,伙计进雅间儿收拾,发现杜丞相睡在榻上,地上躺着个人,已经没气儿了。”
“有几个客人说,那汉子昨晚进错房间,惹怒了杜丞相,被他打死的。”
“杜伯父脾气倒是很爆,”罗青蓝道,“但不会随便杀人,尤其是这个节骨眼上。”
“仵作正在验伤,”金礼道,“那汉子身上的伤口像是打出来的,杜丞昨儿没带随行的人,这事儿不好辩驳,还有...”
“说,”罗青蓝突然有些不安心,“怎么如此啰嗦了?”
金礼凑过来,小声道:“酒楼有人听见,杜丞醉酒后,大骂圣上。”
罗青蓝转身走到椅子边坐下,无奈地笑笑,“他真的骂了吧?”
“没错,”金礼道,“好些人都听见了。”
次日勤政殿,果真有言官参杜老丞相。
圣上一阵头疼,让羽林军去丞相府,把再次旷朝的杜老丞相绑来。
杜丞相不是被绑进来的。
他昂首走在前面,几个羽林军跟在身后,像是护卫。
壮老头须发皆白,肩背挺拔,手里柱着一个巨大的铜锤,一步步走上勤政殿。
朝中老臣都见过这铜锤。
二十几年前,杜丞相还是个无名武将,身似土山,一脸威严地立在圣上身边。
手里一把铜锤,战场上万夫莫敌。
大盛朝建立时,先帝亲封他为国公,赐他斩百官的权力。
若有佞臣作乱,他手里的铜锤可以先斩后奏。
如今天下太平,这把铜锤已经许久未曾出现。
这回,杜丞相又重新拿起它,昔日威严不减。
圣上目光一凛,问道:“丞相,你这是做什么?”
杜丞相没有跪拜,持着铜锤站在殿中,声如洪钟:“先帝特许,臣这铜锤可以斩百官,除奸佞,今日臣便试试好不好用。”
“廷上哪有佞臣?”萧望出列道,“丞相,你昨儿杀人骂君,今日还敢在殿上放肆?”
杜丞相往地上啐了一口,“杀人没有,骂君是骂了。”
他望着圣上:“臣骂的不是君,是臣的结义兄弟,他软弱无能,苛待功臣,为什么不能骂?”
萧望:“你...”
“够了,”圣上打断了萧望的话,转而对杜丞相道,“朕哪里苛待功臣?”
“圣上说这话不心虚吗?”杜丞相轻哼一声,“国公在边境浴血,京中独子却被人谋害昏迷不醒,又派个什么王琼屁琼的上门抓人。”
萧望:“边境军报,国公已经投...”
“你闭嘴!”圣上道,“朕没有派谁去抓人。”
杜丞相怒目圆睁,“没有派便是默许了。”
他手里的铜锤在地板上猛地一敲,旁边好几个文臣都抖了一下,“这个皇帝当的真憋屈,比当年当王爷的时候差远了!”
满朝文武,敢这么骂圣上的人,也就杜丞相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