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不吃了吗?”
“晚些再吃。”
他起身来看向门外汉子离开的地方,不知为何心中有几分不安,但今日才是出京第一日,应当不会发生什么变故才对。
陆得生看了他一眼,忽然拿出药瓶来,在他衣服上倒了些。
“这是什么?”
“驱虫的,在房间里撒点,”陆得生又递一瓶药丸给他,“开胃的,晚饭还是要吃的。”
韩桃见状哭笑不得地接过,先前心里那抹奇怪之感也随之消散了。
他拿着两瓶药去了楼上的包厢,暗卫们作为仆从歇在楼下,绣使则是守在他房间周围,眼下离京城也不算太远,众人都只是例行公事。
“今晚你们都早些睡。”韩桃嘱托道,“不要因为我一个人累着。”
“是,请侯爷放心。”
于是韩桃关上屋门,等着空青将烧的水送上来,他走到窗边往外望了眼,发现他这间包厢正好是靠近西边小树林,推窗看去一片漆黑,只有起伏的蝉鸣声扰人清静。
窗子左边那间没有人住,右边住着陆得生,陆得生的屋子亮着光,看起来很叫人安心。
他又关上窗户,在床边坐了下来。
而昏暗里,是几声交错的脚步声,在离驿站稍远的树林里,刚从驿站出来的汉子此刻面色严肃,抱拳行礼。
“主子,试探出来了,暗处的大概有四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明处的那四个像是我们之前调查到的安国侯的人,还有一个丫鬟,和那个大夫。”
“没被发现?”
“主子放心,没有。”
“很好。”昏暗里,那人转过身来,看着四十来上下,如果能提着灯仔细看去,会发现那人面相和韩桃还有几分相似,只是有一条细长的疤,从眉心一直到左颧骨,连着左眼瞳孔都是浑浊的,转动起来颇为吓人。“去,引开他们。”
第60章 韩桃他失踪了
月黑风高,四下无光,韩桃睡到半夜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下传来骚动,紧接着是几声堂倌的呼喊声,连着几间厢房的门都被打开,脚步声错乱繁杂。
他一下惊醒过来,刚撑手起身,几个绣使就推门进来了。
“怎么了?”
“侯爷,柴房不知道为什么着火了。”绣使拱手道,“暗卫看见可疑人影,已经去追了,我等守在侯爷左右,定当寸步不离。”
“好。”韩桃微怔,没想到才出都城就生了事端。
平常驿站怎么会无故起火,怕是来人冲他而来才是真。他身为南燕皇子,承欢帝王身下,不论是南燕还是北齐,想对他动手的人都不会少。但他这次离宫悄无声息,怎么会一下被人发觉。
外头一直吵吵闹闹,没过多久,那一股火烧过的刺鼻味道就扑了上来,空青探查完回来,说应当是有人故意放的火。
“侯爷在这不安全,若真出了事被困在楼上,恐怕想逃也难,”空青道,“奴婢去收拾了一下马车,侯爷若不介意,先在马车上凑合一夜吧。”
韩桃起身,空青就来为他披上披风,手指触碰到他不知道为什么带着冷意,叫韩桃忍不住回头来看。
“怎么了侯爷?”
韩桃上下看了空青一眼,从袖中掏出帕子来递给她。“你的脸上被烟熏脏了,擦擦。”
“谢侯爷。”
一行人护送着韩桃往楼下走,另有绣使去通知陆得生。陆得生修的养生之道,睡眠一直都不错,被叫醒了都没发现有哪里不对劲,韩桃见状就从他手中接过那一行囊的瓶瓶罐罐,往里翻了翻。
“找什么?”陆得生打了个哈欠问他。
“找些醒神的,让二叔您清醒一点。”韩桃笑道,“看您白天黑夜都困着,让您这岁数跟我出门,为难您了。”
“你小子,你二叔还年轻着呢。”陆得生一把从韩桃手中拿过行囊。
绣使牵了马过来,请韩桃和陆得生上马车,黑夜里看不清路,他们拿油浇了火把,拿在手中照明。柴房烧起的火已经被扑灭了,这火也不大,只是味道实在难闻,约莫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索性他们就提早上路。
“暗卫还没回来。”韩桃掀开车帘看了眼。
“我们沿途留下记号,”空青吩咐道,“阿四阿六,你们俩一个去寻暗卫,一个留在这等暗卫回来,切莫把侯爷的人弄丢了。小七去前面探路,八子来赶马车。”
“是。”
车轱辘一下转悠起来,夜色里马车匆匆驶出驿站,韩桃坐在马车中,指腹漫不经心地摸过手腕,有意无意地打着圈。他又抬起头来看了眼车帘外,心猛烈地跳动着,目光中有些犹豫。
刺鼻的烟味渐渐淡了,韩桃忽然有些想念赵琨,也不知这个点赵琨歇在何处,睡得可还好,要是知道他出事了,不知道该有多担心。
“嘶,肚子有些痛。”陆得生一下捂住了腹部。
“怎么了二叔?”他回过神来。
“许是晚上吃坏了肚子,”陆得生皱起眉头来,被空青扶住,“停车停车。”
马车一下停了,停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陆得生匆匆下马车去,抓了几把治腹痛的药,就去寻个僻静地方方便。
天边隐隐有些泛白,能看得清四围景象,绿荫环绕的荒僻小路,前后都没有人。韩桃放下车帘,盘着双手等陆得生回来。
车上只剩下了他,空青和赶车的八子。
倏然间,一把泛着冷光的锋利匕首顶上韩桃的喉间。
“驾”一声,停住的马车动了起来,拖车的马匹被马鞭抽打得开始狂奔,韩桃一下攥紧了车窗,压着脖颈的匕首又紧了几分,疼得他轻嘶了一声。
“奉劝侯爷,不要乱动。”
马车开始疾驰起来,远远的后头像是传来陆得生追赶的喊声,韩桃闭着的眼缓缓睁开,对上空青冰冷的目光,他眼睫微颤,沉沉吐出一口气来。
因为马车的剧烈颠晃,他的脖颈已经被匕首压出了一道血痕。
“……你们是北齐,还是南燕人?”
空青笑了下。“侯爷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空青不会叫我侯爷,”韩桃垂下眼,手指又攥紧了几分,“承恩侯这个封号太过屈辱,她只叫我殿下。”
握着匕首的人,倏然一愣。
不过片刻时间,那人就撕下面具来,露出面具下原本的面容,是个清秀的女子,假空青转了转匕首,一下刀入鞘中。
“侯爷既然早就发现,为什么不拆穿我?”
“我猜……绣使中有你们的人,”韩桃抬手,摸了摸脖颈处的血痕,叫赵琨看见恐怕又得心疼,“外边赶车的那个,是吗?”
“这颗棋子,主子埋了整整六年,如今为了侯爷的缘故暴露,也不算可惜。”
韩桃叹了口气。“空青还活着吗?”
“打晕了,在驿站柴房处。”
“你说那么多干什么?”车帘一下掀开,八子转头过来看了眼,确保韩桃全须全尾在马车内,随即“吁”一声停住了马车。
一片山脚下的树林里,四围并无村庄人家,韩桃被八子强硬地拽下了车,一下子狠狠摔在地上,随即大刀即抽了出来,抵在他的颈边。
韩桃伏在地上,隐隐有些喘不上来气的感觉,连着食指有些麻痹,算了算日子,明日又该服药了。早知有此变故,他就该提前一日用了药,现在倒真怕身子会撑不过去。
八子既下手如此狠,与他之间恐怕有旧仇。
树后,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八子见状拱手行礼。“主子,人带回来了。”
“不错。”
韩桃抬起脸来,对上树旁那人,天还没完全亮起,他看不清晰,只看见那个人的左眼像是瞎了的,瘦瘦高高,他攥紧指尖想要起身来,一下又被身后的八子踹倒在地。
“祸了国的人,没资格站着。”
“八子——”那人有些不悦地喊道。
“主子,那暴君不就是因为他才攻得南燕吗?若不是他,我们也不至于亡了国!”八子半跪行礼,“他虽然是您亲外甥,您何曾认过他!”
亲外甥……韩桃闻言,一下抬起头震惊看向那人。
杜兰令。
他猜到了是南燕这边的人,却没想到来抓他的人却会是他的亲舅舅杜兰令,那个他素未谋面的舅舅,杜兰亭的亲哥哥。
韩桃一下想要撑手起来,被死死禁锢住了胳膊,他撑着肩膀,抬头看向那个负手站着的男人。
“嗬……母亲……”
“你说什么?”杜兰令俯下身子,似乎是想听清他说什么。
韩桃有些吐不出声来,只是眼睛紧紧盯着杜兰令,想要从中找出些熟悉的影子。
南燕杜家是武学世家,杜父曾位至兵部尚书,曾经也是打仗的一把好手,听说他养的一双儿女张扬恣意,可韩桃从未见过自己母亲恣意的样子,如今亲眼见到杜兰令,也只剩下阴鸷与狠厉。
他一下松了劲头,被摁着脑袋压在草地上。
“好外甥,你是想打感情牌?”杜兰令拍了拍他脸,那浑浊的左眼好像跳动了一下,紧接着划开个病态的笑容来,“辱没杜氏门楣,我最恨你母亲,你最好不要提她的姓名。”
杜兰令的手伸进他衣衫中,找寻一番,最终掏出陆得生给他的药瓶来。杜兰令低头嗅闻了下,嚯了一声。
“这就是陆二郎制出的能遏制南燕秘毒的药丸?难怪你活了五年都没死。”
“主子,这药得七日服用一次,明日这崽子就该用药了。”八子补充道,“我们这回花了大功夫捉他回来,可不能让他死了去。”
“不急。”
杜兰令倒转手去,药瓶里的药一颗颗弹跳着掉了下来,掉在韩桃的面前,韩桃瞳孔微微一缩,而他倒空了,只是随手将药瓶丢在一边,站起身来抱着胸,毫不客气地一下狠狠踩上韩桃的脖颈。
韩桃在脚下闷哼了一声。
“天快亮了啊,”杜兰令看向东边,随手将剩下的一颗药丸塞进嘴里,嚼了几下皱起眉头来。“听闻齐国暴君横征暴敛,喜怒无常,唯独对我这个好外甥动了些真感情……其实杜某也不想动好外甥,偏偏杜某想要找的人,只有这一个软肋。”
“你们……想要复国?”韩桃的手攥上了地上的野草,艰难喘息着,可复国根本是无指望的事,杜兰令不该不知道这点。
“我什么打算,你不必知道。你的手上抹着的是陆二郎给你的药吧,”杜兰令冷笑一声。“抹了这药,就算你离开十天,他也能带人找到你。”
“什么?”八子一下拽起韩桃的手来看,慌忙跪了下去。“主子恕罪!”
“无妨,原本我也是这个打算,”杜兰令吐出嘴中的药丸,鞋尖踢了踢韩桃的脸,“这药的成分我尝出来了,知道该怎么来,就喂他那个,那个我新制的药——明日天亮之前,狗皇帝若是不能找到你,那你就多受些苦头,也算我没亏待我的外甥。”
“是,主子。”
“好好招待他啊。”
杜兰令抱胸走了,韩桃一下又被拖拽起来,他深深地望着杜兰令的背影,随即又被八子捏着下巴灌进苦药去。
“噗”一下,韩桃挣扎着吐了出来,随即被狠狠扇了个巴掌,强硬压着灌了更多。
出宫想要去巫神庙解毒,祭祀杜兰亭,这是他自己向赵琨求来的,他不能在宫中做一辈子的金丝雀,但如今,他也不能叫赵琨因着他缘故受累。
韩桃又被拖回马车上,低低喘息着,想着旁的法子。
“主子新制的蛊药是什么?”外头传来人说话的声音,“怎么没听主子提起过。”
“……我只知道里头有一味合欢蛊。先前我在宫中,听那大夫说秘毒对中毒者的影响,与肾精息息相关,”八子在外头道,“我估摸主子就是想用合欢蛊,叫那野种多吃些苦头。”
不远处传来道粗犷声响。“喂,八子,主子说了,要是那野种受不住这秘毒催逼,就让你帮他。”
“妈的,我怎么帮啊?!”八子咒骂道。
外头几人忽然就不约而同地轰笑起来。“就叫那野种也好好伺候你,让你享受一下北齐皇帝才能享受的待遇,便宜你啦!”
马车里,韩桃眉头微微一皱。
日出东方,林子里渐渐交杂着鸟鸣,韩桃蜷缩在马车里,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一点点热了起来。
合欢蛊……
第61章 合欢蛊发作了
韩桃在车里恍恍惚惚睡了半个时辰,渐渐就觉得额头有些发烫了。外头杜兰令的人都没有理会他在车里怎么样,倒是开始生火做饭,那就说明快到中午了。
烟火气隔着车帘传来,中间有闲聊的,都没透露什么重要信息。韩桃悄悄掀开车帘打量了一番,发现外头大概十几个人,都是侍卫装束,估计是跟着杜兰令一路北上。
他揉了揉眉心,强撑起身子,好叫自己冷静下来。
绣使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杜兰令去了魏国,如今看来消息有假,他们真正要做什么却不得而知。
他在驿站的时候就给陆得生传了讯息,陆得生也是看明白了,才会在中途又下了马车,好给空青和暗卫他们传消息,所以他们找到他只是时间问题,但杜兰令已然设下陷阱,他就不可能再叫他们来送死。
韩桃支起身来,沿着车壁摸索着,最终摁动暗格的机关,“咔哒”一声,从里头抽出匕首来,埋在了软垫之下,他刚还想要有新的动作,猛然间车帘被人掀开了。
他惊地下意识往后一躲,对上假空青淡漠的眼。
“主子说,给你点吃的。”
一只马腿扔了进来,连带着车帘又再度放下,外头传来几人嘲讽般的笑声。“锦衣玉食的,叫他吃这个,怕是都啃不动肉吧。”
韩桃摸索了过去,捡起扔在软垫上的马腿,松了一口气。
“就他那样,每天只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能吃得下马腿?”八子在外头道,“也就我娘把他当个皇子,才会叫她白白送了死。”
“八子,你娘是——”
“我娘原本是他身边侍奉的嬷嬷,”八子骂道,“就是因为他,我娘被人用钉子钉进耳朵里,聋了……当初质子回国的时候我娘被人抓起来折磨,就是他为了那狗皇帝,硬生生躲在府里不出来,才害死了我娘。”
马车里,韩桃捧着马腿撕咬肉的动作忽然一停,抬起头来怔愣听着。
“他明知道自己在朝中得罪了多少人,却还执意把我娘赶出府,要不是因为他,我娘也不会被人弄瞎了眼睛,折断了手……折磨她的人,我全部百倍偿还,如今就剩下他!”
“八子,你竟然还和他有这过节。”
“是!我就是因为他来的齐国。”
周围人没了声,纷纷安慰起八子来,靠近他的人拍了拍他肩膀。
“砰”的一声,酒坛子在地上砸开,八子不受安慰,还是骂骂咧咧地站起身往马车走来。口腔里,马肉的酸味后知后觉地被尝了出来,韩桃机械般地吞咽下,味同嚼蜡。
李嬷嬷。
当初七皇子府邸中唯一的侍奉之人,只有李嬷嬷,那个每天傍晚提着一盏灯,替他挨个点亮整座府邸的嬷嬷,每次都会在赵琨每次爬墙来的时候大声嘟囔,劝告他谨慎交友。
十多年的时间,深宫里唯有李嬷嬷一个人尽心尽力地侍奉他,照顾他,是他的奶妈。
当初他在发觉自己中毒之后,就将嬷嬷送去了乐容那边,他一直以为嬷嬷颐养天年,然而如今才知,她是被自己的政敌弄瞎了眼,折断了手,尸体扔在大街上。
怎么会……
车帘“唰”一下被掀开,八子踏进车里,一把攥起他头发扯起。
“都是你害的我娘,你这个野种。”
韩桃一下被扯起头发来,痛苦地仰起头。“你是,李嬷嬷的儿子?”
“你倒还记得她。”八子扯着他的头,“砰”一声重重摔向车壁,他痛苦呻吟一声,手指一下攥上软垫,想要抽出那把匕首,最终还是忍住。
直到此刻韩桃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先前八子对他的反应这么大。
“就是因为我娘的缘故,当时我才会选择继续留在狗皇帝身边做绣使,背井离乡,为主子传递消息。”八子压着他,狠狠捏起他下巴,“我一直想问你,怎么,在你这赵琨的命是命,我娘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砰”一声,韩桃又被攥着撞向车壁。
“你回答我啊!”
“八子——”
“你也配这么叫我!”
“那时我中毒已深……”韩桃长发散下,一身狼狈,马车里他撑手趴在绒毯上,连长衫上也沾了血,他艰难喘着气,感觉杜兰令的药渐渐起了效,身子都难受起来。“我将嬷嬷送到了乐容府上,写信请她代为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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