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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雾(商砚)


信宿开车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半多了,他以为林载川今天肯定又在市局加班,结果打开门却发现家里的灯开着,干将摇着尾巴埋头在满满当当的狗粮碗里大吃特吃。
信宿在门口换上拖鞋,探着脑袋往客厅里看了眼——林载川在厨房不知道给他做什么夜宵,只能看到一个修长削瘦的背影。
信宿走过去,从后面把脑袋放在他的肩头,带着一点惊喜语气,“你回来啦。”
林载川知道因为父母的原因,信宿向来不喜欢雨天,他今天本来打算在市局再调查一下杨建章的死因,但听到外面下雨的声音,又改变主意回家了。
“嗯,喝点粥吧。”
林载川端了一碗粥到客厅,里面放了各种鲜美的海鲜和蔬菜。
这绝对是信宿的白月光——当时他发烧的时候,林载川给他做过一次,信宿后来一直念念不忘了好久,试图用金钱收买人民公仆未遂,林载川还三番两次不肯跟他同居。
……现在想想,都是这男人欲擒故纵的小把戏。
信宿在桌子前坐下来,把秦齐给他的那份交易流水的单子给林载川看,简短解释了一下,“戴海昌应该没有参与过沙蝎内部的犯罪,他是一个负责洗钱的工具,把那些非法收益变成合法利润。等明天上班,你可以让经侦的同事帮忙查一下。”
林载川收起那张单子,没有多问什么,只道了声谢。
信宿:“不客气啦。”
等到喝完粥、洗漱完已经十一点多了,信宿太困了也没去洗澡,直接换上睡衣钻进了温暖的被窝里。
林载川在他的身边躺下。
细密雨点斜斜落在窗户上,发出让人讨厌的噼啪声响。
信宿不喜欢雨天,就连睡梦中都微微皱着眉。
拉着厚重窗帘的窗外,有一道雷光自遥远天际劈了下来,随后“轰隆”一声巨响——

林载川一向浅眠,雷声落下的时候他就有些清醒了,不过没有睁开眼睛。
轰隆轰隆的雷电伴随着密集的雨声不断落下,窗外暴雨如瀑、电闪雷鸣,在那雷雨交加间,林载川隐约间听到耳边有什么声音,好像是信宿在呓语。
信宿的脸整个都埋在他的怀里,声音传出来也是模糊不清的,林载川分辨了片刻,在黑暗中轻轻握住他的手,手心里竟然一片冷浸浸的湿润冰凉。
林载川微微蹙眉,起身打开床头灯,借着微弱灯光回身看向信宿。
灯光下,信宿的脸色异常苍白,他呼吸急促,眉心深深皱起,嘴里不停低声喃喃着什么,像是陷入了某个梦魇当中。
“不……”
林载川俯身下去,轻声喊他一句:“信宿,醒醒。”
信宿好像被什么妖怪吸了血色,脸庞半透明的白,细密的冷汗从鬓边划下,喉结轻微滚动,他嘴唇微动几不可闻道,“妈妈……”
“……救命、”
轰——!
窗外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信宿浑身都颤了一下,嘴唇彻底毫无血色的惨白,捂着耳朵蜷缩起身体,嗓子里近乎一声无助的小动物似的呜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林载川看到他眼角似乎有一行泪水滑落下来。
林载川稍微用力握住他的手,嗓音微哑,“信宿,做噩梦了吗?”
他把那具微微颤抖的单薄身体抱在怀里,在耳边低声喊他,“小婵,我在这里。”
信宿被这样禁锢着,无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他像是本能不喜欢这种身体上的束缚,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那一双将近涣散的漆黑瞳孔微微缩了缩,信宿缓缓醒了过来,而后又很快恢复成林载川熟悉的、坚固而冷淡的神情,但看到身边的人,很快又柔软下来。
只见信宿丝毫不挣扎顺着林载川的力道靠在他的身上,脑袋懒洋洋埋在他的怀里,伸出两只手抱着他的腰,甚至弯着唇角问,“怎么了?”
他低笑了一声,带着些许暧昧朦胧的鼻音道,“这个时间喊我起来,我可是会误会的。”
信宿说话的时候微微挑着眉抬眼看他,漂亮妩媚的眉眼间带着一丝明知故问和不怀好意,简直跟方才无声流泪的可怜样子判若两人。
——仿佛刚才表现出的恐惧、不安,只是他的意识沉睡时、身体自发的本能反应。
而一旦信宿清醒,他的理智就会强行镇压那些不为人知的软弱,表面上能够若无其事到看不出任何破绽。
如果不是刚才亲眼所见,林载川都不知道他竟然这么害怕雷声。
浮岫在南方,一年多雨季,天气有时候能连续阴雨蒙蒙半个月,但是打雷的时候很少,大都集中在春天,2、3月份的时候。
林载川望着他,轻声道:“外面下雨了。”
信宿怔了怔,想到了什么,单手支起身体,问:“是你的旧伤又疼了吗?”
林载川微微摇头,伸出手在他长而细密的鸦黑睫毛上一碰,在白皙指腹上留下一颗剔透的水珠。
信宿:“…………”
这什么。
林载川低声道,“刚刚做噩梦了吗?”
信宿先是沉默片刻,似乎意识到了林载川把他半夜喊起来的原因,然后笑了一声:“如果我说没有的话你会相信吗?”
林载川只是静静看着他。
信宿舔了下有些苍白的唇,“……噩梦算不上,非要说的话,不过就是小时候一点上不得台面的心理阴影,我意识清醒的时候根本算不上什么,所以就只能趁我睡觉不注意的时候发作了。”
信宿像是真的完全不以为意,听着外面的雷声,无动于衷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又闭上了眼睛。
林载川听到他的呼吸逐渐放松均匀下来,像是又睡了过去。
信宿喜欢面对着林载川睡觉,跟他凑在一起,一只手搭在他的腰上,一只手抓着他的睡衣,是一个亲近又依赖的姿势。
林载川无声注视他许久,也微微闭上眼睛,没有关上床头的灯,卧室里有一点微弱光源,并不完全黑暗。
这场雨恐怕要下满一夜,下一道雷声响起的时候,林载川把信宿稍微往怀里按了一下,又突然听到他很轻很轻的声音,“我的父母在十五年前就死在这样的一个黑暗雨夜,当时窗外一道明亮的雷光落下来,我看到了凶手的脸。我那时候还小,觉得看到的是一个凶神恶煞的怪物,所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听到雷声就会觉得恐惧。”
顿了顿,信宿握住他的手,传递某种安慰似的,“但是那个凶手很早就已经死了……一捧灰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而且我现在也不是那个软弱的小孩子。”
信宿低笑一声,弯起手指在他的手心里蹭了蹭,“载川,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不要担心我。”
这短短几句话里的信息量骇人庞大,以至于林载川的脸上都出现了诧异神色。
林载川曾经以为,信宿来到市局,是为了查清父母的死因,给他们报仇,但同时又感到有些说不通的矛盾——以信宿如今的能力,他想做这些事完全不需要借助警察的身份,他只需要把调查到的证据交到公安局就好了。
原来信宿一直知道凶手是谁,而那个凶手已经死了。
信宿的父母为什么被人杀害,是谁杀了他们,那个凶手又是怎么死的……跟信宿有没有关系。
信宿像一扇是守着巨大秘密的石门,此时终于愿意推开十五年前那起命案的一道缝隙,泄露出只言片语的真相,林载川的心头却更加沉重。
如果信宿当时就在现场看到了凶手,那么他很有可能亲眼目睹了两起命案。
而且,既然凶手杀了他的父母,为什么没有杀他?
因为他是一个小孩子而怜悯他放过他吗?这不是一个杀人犯应该有的慈悲,他应该会杀人灭口才对。
然而信宿不愿意解释的东西,即便是对林载川也不会过多开口,或者说现阶段他没有办法做到跟他完全坦诚。
林载川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轻声道:“你刚刚身体发抖,喊妈妈……在求救。”
信宿无声一笑,事不关己似的批判道:“所以我一直不喜欢小时候的自己,又软弱又无能,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羊。”
他又“啧”了一声,“不过可惜,看起来我还没有完全摆脱小羊羔的阴影。”
信宿平等地讨厌除林载川以外的所有人——包括各个年龄段的“自己”。
林载川:“这不是你的错。”
信宿窸窸窣窣地动了动,仰起头看他:“你相信我吗,载川。”
“嗯。”
信宿道:“就算你明知道我对你有所隐瞒。”
“嗯。”
信宿沉默片刻,又问:“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利用你的信任欺骗了你,会生气吗?”
林载川:“会。”
“……那会原谅我吗?”
林载川还是说:“会。”
信宿眼里微光闪烁,直直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支起身体,用力咬住了他的唇。
在这一夜难眠的人不止一室。
市局附近某一栋对外出租的单身公寓内。
一道修长纤细的身影走到窗边,静静站立片刻,然后在狂风暴雨中推开了窗户。
哗啦——
劈头盖脸的雨点刹那间打了进来,站在窗边的人没多久就全身湿透。
那人不躲不避,反而向窗外伸出手,雨水很快在他的手心里盛了一汪。
冰冷而清澈。
他在雨中站了很久。
天穹一道闪光落下,映出邵慈半边俊美清冷的脸庞。
一颗一颗水珠从他湿润的脸庞不停落下,砸碎在地面,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但是天气还是阴沉沉的,空气泛着一股阴冷潮湿,空调的除湿功能开了一个晚上。
信宿昨天没睡好,第二天好不容易才从床上挣扎着艰难爬起来,半醒不醒地从衣柜里拎了件衣服换上,然后偷偷摸摸贴了一个暖宝宝在秋衣后腰上。
信宿走出卧室的时候,林载川已经穿戴整齐了,他穿的衣服比平时厚一些,站在客厅将一双黑色漆皮手套带在手上。
信宿旁观全程,感觉林载川这种——气质严肃而禁欲的人带着这种手套竟然意外的……有让人思想滑坡的观赏性。
虽然知道林载川是手部曾经受伤所以避免受寒才这样做,但信宿仍然不可避免想多了。
他走过去抬起林载川的手,低头用牙齿咬着一点指尖,把他右手的手套咬着脱了下来。
林载川有些不解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信宿喃喃道,“如果你穿警服的时候也这样就更好了。”
林载川是一个正经、古板到基本没有任何个人情趣的男人,一点都没有察觉他话音里其他层面的意思,微一点头道,“去洗漱吧,桌子上有粥,喝完带你去市局。”
信宿乖乖道:“好哦。”
外面下雨降温,又到零下了,信宿穿了一件非常毛茸茸的白色外套,跟林载川一人一条围脖,裹得严严实实走出了家门。

大雨刚过,地上四处都是没散尽的雨水,空气中蔓延着一股黏腻蛛网似的潮湿。
信宿不喜欢湿冷冷的天气,往小区地下车库走的一路上,就连走路的速度都难得快了很多。
他把半张脸都埋在围脖里,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被林载川握着揣在他的兜里。
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上,信宿从杂物箱里拿出一沓还没拆封的电加热暖水袋,找到充电器,插在车里的充电头上。
信宿把围脖稍微扯下来一点,低声嘀咕:“这是我前段时间买的,看天气预报说一个周的天气都不太好,说不定今天晚上还要下雨,你拿着放在办公室几个。”
林载川看着他,轻声道:“好。”
那暖水袋外面不知道是什么绒的,摸着很软、很滑,也很贵,加热了没一会儿就开始微微发烫。
信宿惬意地把两只手放在上面。
往市局的一路上都是早高峰路段,本来他们都会提前出发半小时左右,但今天因为某个人赖了十分钟的床,刚好被堵在了第一班红绿灯上。
等待绿灯亮起的时候,信宿又没忍住扫了一眼林载川握在方向盘的右手。
林载川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握起来的时候手背上自然浮起几条脉络,即便被手套包裹着也能显出清晰轮廓。
信宿第一次发现自己可能有那么点“手控”,而且是针对特定的“制服款”。
林载川没察觉某个人的视线,过红绿灯前往信宿那边看了一眼——这人明显还没睡醒,怀里抱着两个淡紫色的暖水袋,脑袋靠在坐背上,闭着眼睛继续补觉。
信宿年轻,闭上眼的时候总是显得五官锋利而冷淡,唇形薄,鼻梁挺直,长眉入鬓。但此时被长长的眼睫一盖,又显出几分莫名的柔软。
到了市局,信宿推门下车,怀里抱着很多加热完的暖水袋,自己留下一个,剩下的都给了林载川。
信宿打了卡,走进办公室——路上堵了会儿车的缘故,他是将将卡着点进来的,其他同事都基本到齐了。
他还没在位置上坐下,就听到他旁边那个四十多岁的前辈拿着手机愁眉不展道:“园园还哭呢,今天又不用上学了,你打电话跟她老师请假吧,等中午好点了再去,让她也别哭了,这雨不是都停了吗。”
“嗯你做点早饭给她吃,做好点,让她在家睡一会儿,折腾一晚上了,睡醒再把她送学校去。”
“嗯上班我先挂了。”
那男刑警挂了电话,揉着太阳穴重重叹了一口气。
信宿有些好奇地眨了眨眼,贺争帮他先问了,“咋了王哥,园园在家哭啥,跟嫂子有啥家庭矛盾啦?”
其他同事也是一脸好奇,王哥则是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挥挥手道,“嗨也没什么事,就是我这个闺女,从初中就开始追星,哪个好看的男明星她都喜欢,家里都是些小纸片,大海报,乱七八糟贴的满墙都是。”
“她以前喜欢的一个小明星,三年前,就这几天,雨天路上积水打滑,不小心出车祸死了,人当时就没了。”
“你说怪不怪,这都第四年了,每年这个时候都下雨,一下雨吧我闺女就哭,这触景生情的,从昨天大半夜哭到现在了,坐在床上一宿没睡。”
这位四十岁中年人一股难以理解的语气,“你说现在这些孩子,看人就图个表面皮囊,隔着一个屏幕,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品德素质怎么样啊,说不定哪天就……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对,塌方了。”
章斐忍不住纠正道:“是塌房。”
王哥道:“塌什么都不重要,你说她追星,天天在学校见不着又摸不着的,就图个精神寄托,这寄托还不稳固,说不定哪天就稀里哗啦散架了,自己看着还要伤心难过,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章斐煞有其事点点头:“确实,自从信宿来了咱们刑侦队,我都不追星了,美人在侧,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了。”
贺争戳了戳她的胳膊,小声提醒:“嘘,林队进来了。”
章斐登时浑身一个机灵,莫名生出一股摘了别院红杏的心虚感,小心翼翼扭头往回看去。
办公室门口空无一人。
章斐:“………”
她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贺!争!”
贺争身手灵敏躲开她砸过来的一包抽纸,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段小插曲这么揭过,没过多久,接待处那边打电话过来,说戴海昌的律师又来了。
目前关于他犯罪的线索都不足以把他捶死在某个罪名上,监狱那边,刑昭还有另外几个犯人,交代了戴海昌确实在他们的组织里嫖过一个未成年女孩,但是因为那个女孩早就去世,视频也早就被删除,现在警方只有纯粹的口供,没有其他更多的证据。
而经济犯罪调查起来的时间就更长了,信宿给他们的那一串流水记录,是通过他本人渠道获得的,就跟陆闻泽的那串名单一样,不能作为有法律效力的呈堂证供使用,经侦那边的同事已经在按照这份线索日夜加点地进行调查,但短期内还没有结果。
——戴海昌的律师这次过来恐怕是让警方放人的,绝对来者不善。
林载川去见的他。
那律师看起来三十岁出头,还很年轻,穿着一身笔挺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一看就相当精明,说话也相当客气:“林支队,我的委托人在贵局拘留72小时了,如果没有证据能够他涉嫌犯罪,贵局是不是应该放人了。”
“还是说您要提请检察院对我的委托人进行正式逮捕——您有能说服检察院批捕的证据吗?”
“有没有证据,你可能不清楚,但戴海昌一定清楚,”林载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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