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律师倏然皱了皱眉,心里有一股不太好的感觉,他迟疑一瞬,跟着林载川走到了审讯室门口。
戴海昌已经被提到了审讯室,林载川推门走了进去,律师被允许在外旁听。
戴海昌在拘留所里呆了三天,表面上看起来竟然还是平心静气的,神情平静,没有一丝愤怒或者急躁,不慌不忙,或者说是胸有成竹地看着林载川。
林载川走到他的身边,把一张照片递到他的面前,“这个女孩,你应该还有印象吧,三年前你从刑昭的手里买下了她,成为对她施暴的第一个对象。”
这个女孩叫季潇,是当年刑昭那起案子的受害者之一,只不过……她没有能够活着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后来不堪受辱自杀身亡。
戴海昌看到照片上的女孩容貌,深褐色瞳孔微微缩了缩。
他本来以为,林载川提审他是要说邵慈的案子,没想到是几年前的旧案,那张从容不迫的脸上起了一丝波澜。
他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像是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摇摇头道:“林支队,您昨天说我涉嫌强制猥亵,今天说我强奸幼女,明天又要给我栽赃一个什么罪名?”
林载川走到他对面的桌子上后坐下,修长双腿微分,胳膊抵在桌面上十指向上交叉,这是一个带有天然压迫感的姿势,他盯着戴海昌,“刑昭在监狱里亲口承认你跟他有过不法交易,还有其他三人的口供共同佐证,并且他们都愿意在法庭上作为指控你涉嫌强奸幼女的人证出席——当时你用了多少钱买下了那个女孩,又是从哪个账户出的账,你应该都还记得,视频可以删除,痕迹可以洗去,但是交易记录是你删不掉的。”
不等戴海昌反驳什么,林载川又冷冷道:“你当然不止涉嫌这两个罪名。”
说着,他伸手拿起手边的资料,把文件夹“啪”一声甩在了戴海昌面前。
“对于这些转款记录,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这些交易记录是信宿给他的那一份,警方现阶段暂时没有查出太大的问题,那家商贸公司的入账和出账都做的很完美。
但信宿说这是戴海昌跟沙蝎之间的交易流水,就一定不会有错,即便警方还没有掌握确凿证据,但戴海昌一定心知肚明、且做贼心虚——
他的脸色在看到这份交易流水时,真真正正的变了。
警察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们怎么会无缘无故无凭无据就查到这两家公司头上!
虽然警方手里其实没有掌握他犯罪的确凿证据,但林载川表现出来的那股淡然笃定的气质,像是已经把戴海昌的祖坟都翻过了一遍,他轻声讥讽道:“戴海昌,如果你不愿意跟警方交代,你的律师就在审讯室外,你可以跟他商量一下,用什么方式自首,可以让你的刑期更短一些。”
戴海昌的心脏冷了下来,同时脑子里极速旋转。
就算警察再手眼通天,就凭借公安局这些人的背景,也不可能在短短三天时间里查到这些。
……一定有人在背后帮他们。
突然想到了什么,戴海昌轻轻咬紧了牙关,脸色异常难看。
听说张家那个行事作风诡异难测的公子去年进了市局,不知道揣的是什么心思。
戴海昌沉默了足足三分钟,才终于出声,不似刚才那么游刃有余,“我要见我的律师。”
林载川微微一点头:“自便。”
没有被正式羁押之前,戴海昌还有跟律师单独谈话的权利,林载川也没有要派人进去的意思。
那年轻律师在接待室里踱步两圈,手指抵在下巴上,“季潇的案子,如果有多个人证指控,再加上你的转账记录,确实有点危险,得去检察院那边打听打听风声。”
“至于这份流水记录,说不定是警方拿出来诈你的,他们现在也不一定就完全掌握了那些证据,但是再往下拖一段时间就说不准了……得尽快让宣爷处理了那边的啰嗦。”
律师看着他,迟疑了一下,再次确认道:“至于邵慈……”
戴海昌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邵慈,我从来没碰过他。”
律师奇怪道:“那你什么时候招惹过邵慈了,他为什么要咬着你不放?”
都是一条船的人,戴海昌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跟他说谎——那就是邵慈在警方面前撒谎了。
戴海昌有些烦躁地摘了眼镜,单手掐着眉心,眉眼间一层戾气,“我怎么知道他打算干什么。”
律师想了想,“那你能想到,以前你身边跟邵慈有关系的人吗?”
戴海昌冷笑了一声:“我没有那么多闲心记住这些。”
他生在这种环境,长年泡在酒池肉林里,在床上有过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自愿的、不自愿的,这么多年早就记不清了。
娱乐圈里主动贴过来想要资源的明星也不少,但戴海昌可以肯定他绝对没有跟邵慈发生过任何关系。
戴海昌的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打几下,冷静道:“他不是咬着我不放,他想牵扯进来的不止我一个人。”
他低声道:“杨建章因为邵慈的指控来市局接受调查,因为证据不足最后被释放,死在了回去的路上。”
“这个疯子,”戴海昌忍不住咒骂了一句,然后道,“你去查一查邵慈在市局供出来的人还有谁,林载川一点口风没往外透——我倒是想看看他这么大费周章要做什么。”
律师点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以警方现在手里掌握的证据,恐怕想把你保出去很难了,万一检察院那边批捕……你就只能在拘留所里暂时呆一段时间,等到我们把证据都‘处理’好,再来问警察要人。”
“三天时间,市局的动作不可能那么快,”戴海昌脸色不善阴沉道,“张家的那个小崽子也一定插手了。”
“……你回去告诉宣爷,林载川已经查到了他的头上,让他把那些不该被查出来的东西全都藏好了。”
“明白。”
同一时间,刑侦支队办公室。
贺争道:“林队,邵慈坐今天早上的飞机回本地了,说是家里突然有些事要处理,明天下午回来。”
章斐扭头有些担心道:“他一个人回去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毕竟杨建章的父母现在恨不能把邵慈劈成八瓣,在他的车上放炸弹都有可能。
“应该不会,”旁边的信宿不紧不慢道,“邵慈现在把自己推在风口浪尖上,反而是安全的,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被警方盯上,尤其杨家这种家世背景,他们更有可能在这件事的热度平息以后,让邵慈悄无声息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章斐看了他两秒,喃喃道:“你们资本家都这么目无王法的吗。”
听到这句话,信宿无辜又无害地一弯眼睛:“我可是很早就从良了。”
至于从的是哪个“良”,办公室里的刑警都不能再心知肚明,当着林载川的面,眼观鼻鼻观心地没有接茬。
当时邵慈在审讯室里说了四个人的名字,潘元德、杨建章、戴海昌、韩旭姚。
现在杨建章死了,戴海昌处于落网状态,韩旭姚也是涉嫌强奸幼女的嫌疑人之一,刑昭在对警方交代戴海昌犯罪事实的时候,也把韩旭姚的罪行一起供了出来。
不仅如此,韩旭姚在去年还跟刑昭做过多次“交易”,而被他侵犯过的一位女孩还活着。
浮岫市公安局已经联系韩旭姚户籍所在地的公安机关,尽快对其采取强制措施,两省联合办案,将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
目前唯一还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的,就是邵慈口中的那个最开始对他实施性侵的人,一切恶行与绝望的开端——潘元德。
潘元德今天四十八岁,资金背景雄厚,是国内知名投资制片人之一,有几部电影的票房都超二十亿,他的老婆是拿过国际电影奖的顶尖大导演,这夫妻二人就撑起了大荧幕的半边天,圈子里很多明星转演员的“小鲜肉”,都削尖了脑袋想往他的剧组里钻。
而且这个人在业内口碑相当完美,颇负盛名,虽然才华横溢,挑人的眼光精准毒辣,但据说是私下里一个很容易接触,谦逊温和、和蔼可亲的男人。
他在娱乐圈里的影响力相比邵慈而言只高不低,在除了受害人口供之外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浮岫市局也不能贸然传唤潘元德到案。
没有哪个人能背得起“强奸犯”的罪名。
林载川对潘元德的调查从邵慈在审讯室交代案情的第一天就开始了,但直到今天,将近一周时间过去,仍然一无所获。
跟其他黑心烂肺的商人比起来,潘元德简直不能再“干净”了,明面上没有任何纰漏,甚至他跟他的老婆在早些年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组织,每年都会捐献一笔巨款给山区儿童。
根据警方初步调查,他跟邵慈的合作仅限于两年前的一部电影拍摄,后来几乎没有任何联系,更别说邵慈口中的“潜规则”。
——不过跨省调查本来就有一定难度,那边的警察连自己家的事都没办完,未必能尽全力帮忙,再加上所有行动都不能惊动潘元德本人,暗地里的调查推进的相当困难。
章斐翻阅着手头别省同事传来的资料,一边看一边感叹道:“这个潘元德,简直是成功人士的典范啊,有钱有势、有妻有女,在娱乐圈里也是金字塔顶还最顶端的那一小撮人,而且看着还挺乐善好施,这几年帮了不少贫困儿童和残疾人……给我掉个零头我都能在浮岫全款买房了。”
“这人好像还是个女儿奴,他女儿长的好可爱,这一家人的面相都还挺和善的。”
“……这怎么看怎么不像邵慈嘴里那个下药迷奸还拍视频威胁人的强奸犯啊。”
“未必。刑昭当初也是被学生簇拥爱戴,人人称道,对学校里贫困同学施以援手的好老师——”信宿轻轻道,“毒蛇往往都披着一层炫丽漂亮的皮,花纹看起来越艳丽的,咬人就越毒。”
章斐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她不觉得走到这一步的资本家能有几个善良单纯的好人,这些人都被金钱铜臭腌渍透了,任何一个动作都一定有利可图。
而且根据她多年来的办案经验,最令人发指的案子,一般都是两种人完成的——贫和富的两个极端。
但警方断案依靠的是证据和事实,没有证据,案件就陷入僵局。
戴海昌跟他的律师见面之后,仍然拒不配合调查,态度摆的很明显——警方有本事查出来就去查,不要指望他自己主动交代任何线索。
毕竟根据现在的情势来看,他“坦白从宽”的下场只有牢底坐穿。
中午下班时间,信宿拎着酒店送来的外卖盒进了林载川的办公室,他打开那几个包装精致的盒子,咬着一支蟹腿道,“这个潘元德,我总觉得不可能这么简单,根据我一个前资本家的眼光来看,他的几家公司都太干净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又爱莫能助地一摊手,“可惜我家的产业不涉及影视圈,我跟这个圈子的人也没有交集,帮不上什么忙。”
林载川轻声道:“你已经做了很多事。”
林载川的膝盖上垫着一个信宿送给他的暖水袋,温热而柔软,驱逐了令人不适的寒冷,他稍微蹙起眉,手指按了按眉心,“不管邵慈在我们面前说的是不是真相,他总要有一个这样做的理由。”
“如果换一个思路,假如邵慈确实在审讯室里说了谎,他为什么要独独把这四个人点出来——或者说,这四个人身上有什么跟邵慈有关的共同点?”
信宿稍微睁了一下眼睛。
他一直觉得邵慈在市局里的表现说不出的奇怪,甚至像是某种身临其境的“表演”,而林载川的话突然给了他一个全新的思路。
信宿低声喃喃道:“所以除了邵慈之外,他们一定还会有某个共同的交集。”
千里之外的J市。
从浮岫而来的滂沱暴雨一路下到了这里,只剩下了漫天细细密密的雨丝。
白天几乎无人来往的远郊墓园里毫无生气、阴雨绵绵,邵慈穿着一身毫无杂色的黑衣,显得他的脸色更加素白。
他撑着一把伞,身形笔直削瘦,站在某一块苍灰色石碑面前。
邵慈慢慢伸出手指,指尖从冰冷而湿润的石面上轻轻划下,雨水在他的手背汇成一珠,沿着指尖落下来,像一滴眼泪。
他在墓前站了许久,才轻声开口道:“杨建章死了,戴海昌跟韩旭姚都会入狱,现在只剩下潘元德一个人了。”
“我不会放过他的。”
“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他所有的一切、我都不会放过。”
“……等到天晴,我会把那份新的‘证据’交给警察,就算对我有所怀疑,林支队也一定会继续调查下去。”
邵慈有些伤感地笑了一下,垂下眼道:“如果你还活着,一定会怪我这样做吧,但是我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
“再等等我,很快一切就都结束了。”
许久,邵慈收起雨伞,在这场温和的雨中转身走出了墓园。
“宣爷,戴海昌那边有消息了。”
光线昏暗的会所包厢里,一个穿着长袍的男人向下弯着腰,在坐在沙发上那个男人的耳边轻声说道,“市局查到了不少东西,刑昭那起案子被翻了出来,还有很多跟我们公司相关的经济来往记录。”
“让这些条子继续这么调查下去,恐怕会有不少麻烦,我们要动手吗?”
“把我们这边的尾巴处理干净,不要让林载川抓到任何把柄,”牛皮沙发上的男人声音低缓开口,手上的红色珠子不紧不慢地转动着,“至于戴海昌,他手底下那些人办事利不利索,那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明白。”
顿了顿,那弯着腰的男人又道:“这么多年公司里都相安无事,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破绽,只凭一个戴海昌,按理说市局不可能直接查到我们头上,除非……有人给他们递了什么线索。”
宣重若有所思挑起眉,随后笑了一声:“我说阎王去年突然到林载川的手底下干什么,按照他的身份,要去也应该是缉毒支队,跟刑侦队没有关系。”
“原来是想借林载川这把刀来对付我,”
他颇有闲情逸致地喝了一口冒着袅袅香气的普洱茶,在茶杯边缘轻轻吹了吹,“到底是年轻人,以为这些不痛不痒的花拳绣腿就能伤到人了……道行还得再修炼几年。”
他身后的男人煽风点火似的道:“周风物死了以后,阎王在霜降的地位日渐式微,他本来应该找您当靠山来一起对付宋生,明哲保身,现在没来投靠您就算了,竟然还想跟您斗一斗。”
他话音讥讽道,“真是不自量力,要我说您就是让他活的太久了,早在周风物死的时候,就应该……”
宣重却道:“以阎王睚眦必报的性格,他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为了报复我以前在他身上做的那些事,他可以自损一万、伤我一千。不过由着他闹一闹也好——在这里无聊太久了,我也想找点乐子。”
他感叹道:“像阎王这样的年轻人不多了,这几十年我也就见到这么一个,死的太轻易,多可惜。”
那男人轻声提醒道:“周风物还不一定死在谁的手里,留着阎王恐怕夜长梦多。”
宣重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慢悠悠把滚烫的开水倒进了茶壶里。
“你说要我查戴海昌、潘元德、韩旭姚、杨建章这四个人有什么关系?”
秦齐震惊又诧异道,“当时也没说我这业务范围还有娱乐圈的事啊,请问您还记得我是一位朴实无华的缉毒警吗。”
“现在没有别的线索,市局也在由分到总地调查,走一步看一步了。”
信宿漫不经心在桌子上转着一枚硬币,“据我所知,你的情报网应该比市公安局要灵敏很多吧。”
秦齐话音一滞:“……你这是在捧杀我吗。”
“我是信任你。”信宿轻轻道,“你应该不会让我失望吧。”
秦齐:“………”
不是所有人都吃“甜言蜜语”这一套,秦齐听到他说这话,只感觉一阵发自内心的毛骨悚然,冷汗都出来了,挂断电话后马不停蹄地开始调查四人的关系。
无论邵慈在审讯室里有没有说谎,他把这四个人一起捅到警方面前,就说明他们之间一定存在某种联系,按照这个思路调查下去,总归不会有错。
当天下午,贺争在办公室道,“两年前这四个人共同投资过一部电影,就是邵慈主演的那部,观众反响还不错,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他们确实都跟邵慈有过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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