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他确实要用这种手段玉石俱焚。
审讯室里陷入一阵短暂静默,邵慈身体稍微往后靠了靠,突然笑了一声,那像是真真切切的笑意,以至于他的眼里都有微光在闪烁,他轻声说道:“林队你知道吗?我以前从来不相信因果轮回,也没觉得真的‘恶有恶报’,这个世道,只是让坏人逍遥法外、让好人备受欺凌。”
“……但是看着杨建章在我的眼前断气的时候,我忽然开始相信报应了。”
邵慈直直望着林载川的双眼,“林队长,你说,这些人都会有报应吗?”
“司法的意义就是纠正那些不公平,从某种意义来说可以看做一种‘报应’。”林载川听出他话音里的某种意味,低声道,“但我不希望你是那个实施报应的人。”
邵慈被警方怀疑涉嫌故意杀人,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反而极为退让道:“我知道我有犯罪嫌疑,如果您对我有任何怀疑,我不介意您派人24小时跟着我,监控我的手机,我的位置,都可以。”
林载川一点头:“在车祸原因调查结束之前,请你一直留在市局。”
事故现场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调查的了,那个货车司机也当场死亡,还没等到救护车过来就直接断气了,送到医院的时候,连急救室都没进,直接拉去了太平间。
两个人都死无对证。
办公室里,贺争拿着他的平板电脑,“另外一个死者名叫连兴誉,四十六岁,是长年开货车的老手,不是浮岫市本地人,户籍是Y省的,农村人,今天只是刚好拉着货路过,跟杨建章完全没有社交重合的地方,他本人应该没有任何对杨建章下手的动机。”
这种情况下发生命案,要么是纯粹的意外,要么是受人指使。
“我感觉买凶杀人的可能性也不大,”贺争分析道,“我们根据他的手机号,找到他的最近联系人,除了他工作上的同事,他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他的老婆——连兴誉昨天跟他老婆打电话,说他今天就开车回去,晚上九点多到家,让她给自己留个门。”
“这种情况不像是被收买杀人,还是跟对方同归于尽的死法——否则他留下来的应该是巨额保险单和遗嘱。”
以前浮岫市确实发生过那种“自杀式”杀人的案子,有钱能使鬼推磨,买一条命也算不了什么,那些不方便自己动手的富人,买凶手的一条命,让他跟受害人一起死在案发现场,死的干净利落,只要凶手永远闭上嘴,就能保他的家人后面一辈子的安稳富贵。
敢用这种办法一死了之的大都是走到穷途末路,无路可走,而连兴誉的家庭条件和经济条件,完全不像是要走到这一步的人。
贺争最后总结道:“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这看起来确实就是一场没有人预料到的意外事故。”
信宿挖了一勺巧克力爆浆蛋糕,头也不抬道:“未必,那个司机也有可能是故意打的这一通电话,就是为了在警方视野中伪装成一场完美的意外,如果我是雇凶的那个人,我也会安排这一出。”
贺争想了想,感觉他说的也有道理,叹气道:“你这样说的话,那这件事就没法解释了。”
信宿漫不经心抹了抹嘴唇,在白皙手背上沾了一点黑巧的颜色,他不急不慢道:“现在有四种可能。”
“第一种,买凶的人是邵慈。他不想放杨建章全须全尾地离开,于是买通了那个货车司机,他的资产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而且杨建章死了,还可以‘敲山震虎’。”
“第二种,有人想杀杨建章,正好借着这个理由祸水东引,把他的死栽赃嫁祸到邵慈的头上,自己完全隐身幕后。”
“第三种,不存在买凶的人,这个司机本人跟杨建章有旧仇,所以跟杨建章同归于尽,只是我们警方还暂时没有调查到他们两个的关系。”
“第四种,这确实只是一起单纯的意外事故,就像邵慈说的那样,上天开眼,把坏人回收,让他回炉重造再投胎了。”
信宿说完没人回应,他有些诧异地抬起眼,发现办公室里的同事们都在看他。
“………”信宿以为自己又不小心发表了什么内心阴暗的言论,但是想了想刚才的话还都挺正常的,没有心理不健康发言。
信宿不明所以道:“……你们看我干什么?”
章斐提醒:“你嘴角有巧克力渣。”
信宿用手机照了下仪容仪表,动作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擦掉了嘴边的黑色碎屑,然后手指放到桌子底下。
信宿一个人的心眼子顶这个办公室加起来的数量,他说的情况已经囊括了所有可能,但是四选一的局面——对警察来说也是相当艰巨的排除法。
这时,外面传来几声急切呼喊,“林队——林队!”
郑治国道:“林队不在,什么事?”
那实习期的小刑警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神情惊恐脸色发白,“杨建章的父母来了!快六十岁的老头老太太,已经杀到市局门口了!”
杨建章不是浮岫本地人,他本人是个金玉其外的败絮草包,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全靠娘肚子里投胎投的好——根据警方调查,杨建章的父母是几十年前的家族商业联姻,两家都是名声在外的富豪大户,直到现在,他的家族也是T省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
现在杨家唯一这么一根独苗,父母殚精竭虑培养——虽然不幸长歪了但是仍然有尊贵血统的杨氏继承人,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在浮岫地界死了,死因还是一场没有凶手的“意外”。
那两个长辈当然不可能善罢甘休。
章斐喃喃道:“完了,我最怕面见死者家属这种事了,林队呢?要不然林队家属去吧?”
第一百零五章
因为邵慈这起案子的社会轰动性,再加上不明不白在大马路上死了一个“高龄富二代”,林载川被拉去开了一个下午的会,这会儿没在办公室,郑治国听到他的话起身走出办公室,贺争紧随其后,信宿托着腮想了想,也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跟了过去。
那小刑警嘴里不停道:“一得知杨建章出事的消息,这二老直接坐着最快的一班飞机赶过来了……我看着那个气势汹汹的架势,恐怕是来者不善。”
郑治国几人走过去,听到一个警察低声对杨氏夫妇二人道,“交警通过调查案发现场的监控录像以及路面上留下的事故痕迹,初步判定是一起意外发生的交通事故,但具体……”
在他面前站着一个细高挑的女人。
那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妇人,满头没有一丝白发,皮肤状况保养的非常完美,只不过一双眼睛细而狭长,唇薄,五官因为长年习惯颐气指使而显得有些尖刻,她冷笑打断道,“意外事故?我儿子在家里开了二十年的车,从来没出过一次车祸,怎么刚到你们这里第三天就发生‘意外’了?!”
见到自家亲副队长走过来,那刑警一脸苦不堪言又不敢表现出来的表情,往郑治国旁边靠了靠,“这是我们副队,具体情况让他跟您说吧。”
“……副队长?”高霜琴抬起下巴瞥了郑治国一眼,一副不屑一顾的语气,“你们公安局局长呢?”
这个女人从小就在富贵家庭里长大,但没有受到与之相匹配的良好教养,眼皮可能从来没抬起来看过人,对警察的态度也是无差别的傲慢和鄙夷。
郑治国不动声色道:“市局非常重视这起案子,我们局长和队长正在开紧急会议,安排后续侦查工作,您放心,警方一定会查清案件事实,给受害人及家属一个公平公正的交代。”
郑治国没提名没提姓,高霜琴自觉对号入座,把杨建章放在了“受害人”的位置上,脸色稍微好转些许,但片刻后又沉了下来,甚至更加山雨欲来,她沉声问:“那个叫邵慈的在哪儿?我要见他。”
郑治国沉吟片刻:“这个可能不太方便。”
这让俩人见了面,说不定市局都能变成案发现场。
高霜琴顿时尖声道:“怎么,我儿子因为他来到这个晦气地方,连命都没有了,我现在连见他一面都见不得吗?!”
她命令道:“你去问他敢不敢见我。”
高霜琴直接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腰背笔直,“他什么时候过来见我,我什么时候走。”
郑治国看了章斐一眼,章斐领会意思,马上悄无声息转身离开了房间。
章斐来到楼下,轻轻推开面前的门。
邵慈站在单独接待室的窗前,神情沉静望着窗外卷起的云,目光渺远寂寂,留一张清冷的侧脸。
听到开门声,邵慈转过头:“你好。”
章斐语气有些急促道:“杨建章的父母来了。”
“他们说想跟你见一面。”
邵慈微微一蹙眉。
章斐看他反应马上道:“你要是不想跟他们见面,就不用去,我回去把他们打发走就是了。我就是过来问问你的意思。”
邵慈淡淡道:“他们想来就来吧,房间的门也没有锁。”
章斐挠了挠胳膊,提醒道:“他的母亲情绪有点激动,见面可能……”
可能不会说什么好话。
邵慈思索片刻,“没关系,我也有话想跟他们说。”
在得到邵慈本人允许后,章斐带着杨建章的父母来到接待室。
高霜琴看到房间里的人,踩着高跟鞋走到邵慈面前,二话没说,扬手一巴掌狠狠扇到了他的脸上。
这个快六十岁的妇人,不仅脾气火辣,行动更是凌厉如风,甚至可以用泼悍来形容,谁都没来得及阻止——
这一巴掌裹挟着愤怒到难以想象的掌力,啪一声带起回音的脆响,邵慈往后退了半步,半张脸都麻木了,白皙如玉的脸庞上瞬间红了一片,嘴唇渗出一丝鲜红血痕。
郑治国沉声喝道:“干什么!还敢在公安局里动手!”
高霜琴丝毫没把这一屋子警察放在眼里,神情冷傲道:“我今天打的就是他。”
她的神态跟杨建章在审讯室里骂人的时候如出一辙,单手指着邵慈唾骂道,“你这个含血喷人的贱人,仗着自己有几个名气就在网上搬弄是非、颠倒黑白,以我儿子的条件,他想要什么玩意儿没有,还用得着上赶着让你陪他睡觉,笑话!”
高霜琴打量某种物件似的盯着邵慈,冷冷评判道:“区区一个卖弄风骚的戏子,不过有几分姿色,真以为什么人都能看上你。”
邵慈面无表情冷漠道:“那您对您的儿子可能还不太了解,他做的事还远不止这些。”
高霜琴道:“就算我儿子真跟你有过什么,那也是你勾引他在先,那是我们家放低眼光看的起你。”
“………”章斐一脸三观震碎的表情,没想到当今社会还能听到如此极品又炸裂的发言,原地震撼了半晌,才捂着嘴小声吐槽道:“我算是知道杨建章在审讯室时候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是继承谁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说的是法治社会的人话吗,大清亡了?”
而邵慈无动于衷反应漠然:“念在您刚不幸丧子的份上,我不想跟您计较什么,杨建章已经死了,我跟他的恩怨一笔勾销,如果您对我有什么怨气,可以尽管发泄。”
邵慈淡淡道,“不过有些话,我想告诉二位。”
“子不教父之过。”
“杨建章能有今时今日的下场,你们二位居功至伟,如果你们当初教了你儿子什么是平等与尊重,他今天也落不到这个下场。”
邵慈看了一眼高霜琴,语气冷漠而讥讽道:“可惜,看起来杨建章从你们身上学会的,是他天生高人一等,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不择手段得到。受教了。”
高霜琴胸膛起伏,可能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她抬起手,看起来想在邵慈的脸上再补一巴掌——
邵慈这次没有任她放肆,反而握住了高霜琴的手腕,他微微上前一步,近距离看着她愤怒的眼睛,轻声道:“你知道杨建章最后跟我说的话是什么吗?”
高霜琴微微睁大眼睛:“…………”
“我看到他吐了一身的血,然后用求救的眼神看着我,他求我救救他,求我给他一条生路。”
“但是没有人能救他了,他的两条腿都被砸在车厢里,头上的血不断的往下流。”
“很快,我就看着他死在我的眼前。”
“后来那辆车起火爆炸了。”
邵慈轻声问道:“您去医院看过他的尸体了吗……最后拼凑出一具全尸了吗?”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高霜琴的眼睛一下就红了,浑身愤怒到发抖,从嗓子里发出一声难以辨别的哀嚎,她打着哆嗦哑声怒骂道:“你这个祸害、祸害——杀人凶手!”
邵慈甩开她的手臂,高霜琴往后踉跄了几步,险些倒在地上,她身后的男人——从到了一直没有开口的杨家掌权人,伸手稳住高霜琴的身体。
他的反应远比高霜琴平静的多,只是用某种带着沉重压迫感的眼神看了邵慈一眼,缓缓开口道:“邵慈。”
他神情平静对邵慈点了点头,只是那眼神几乎能活生生从人的身上刮下肉来,“我记住你了。”
这句话出来,会议室里的刑警都感觉后脊一阵恶寒。
章斐叹了口气,走过去扶住了高霜琴的手臂,劝道:“阿姨,您还是冷静一点吧,不要情绪激动伤了身体。”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如果你们查不出杀害我儿子的凶手,”高霜琴厌恶甩开章斐的手,剜了邵慈一眼,话音狠厉而颤抖,“我就让人拆了你们这栋刑侦大楼。”
这句话说出来都显得荒谬可笑,但没有人笑得出来——
以高、杨两家的势力确实能做出这件事。
郑治国的脸色彻底难看下来。
“那可真是太好了。”
房间里突然响起一道与紧绷气氛格格不入的懒洋洋的男声,那甚至是松散到带着一点愉快腔调的声音,“不瞒您说阿姨,我对这里的工作环境不满很久了,又窄又小,一直找不到理由给我们的办公室重新扩容装修一下,您要是肯帮我拆了这个小楼栋,真是帮了大忙。”
不管这一家人在T省有多大的势力,这里是浮岫,无论如何轮不到这两个人在市局撒野。
信宿看了一路的热闹,这时终于兴致缺缺开了口:“市局的专业人员都还没有确定杨建章的真正死因 ,二位怎么就先盖棺定论,这么确定有人故意害了他,说的好像您儿子活的多么人神共愤,人人得而诛之似的。”
“杨建章可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天之骄子,生下来个子就比别人高一头,受到的教养想必也不一般,长大以后当然也是人中龙凤,让人顶礼膜拜,怎么会有人会想要害他呢,就算不幸英年早逝,恐怕也是天妒英才,只能怪上天不开眼,您说对吧——杨夫人。”
高霜琴虽然性格泼悍但脑子绝对聪明,当然能听出来信宿是在阴阳怪气,她稳定情绪,看了信宿一眼,“你又是什么东西,这里也轮得到你说话。”
信宿穿着便服跟林载川从监狱回来,也没换警服——而他不穿警服的时候,实在是一点都没有一丝丝人民警察的气质,散漫,不规矩,吊儿郎当。
好像哪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误入似的。
“本人不才,刚好也是个靠家里吃饭的富二代,”信宿对她温和无害地一笑,款款道,“以前沾我父亲的光,出入过几次名流场合,杨夫人跟我见过的阿姨倒是都不太一样,我们浮岫市弹丸之地,养出来的都是温柔贤惠的小家子气,倒是没有见过您这样性格直率大方的。”
“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高霜琴微微抬起头,手掌向上抹了一下眼泪,她斜睨着信宿冷冷道:“少在那里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小小年纪不学好,虚伪做作,口蜜腹剑的本事倒是一套一套的。”
信宿对她客客气气笑了一声:“我本来想,人贵有自知之明,可惜您缺了一点。不过现在看来,您对自己的定位倒还挺准确的。”
“我还不至于跟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逞口舌之快,”高霜琴坐到椅子上,“我儿子死的不明不白,你们什么时候给我一个交代,我什么时候从这个地方离开。”
会议室的门没关,有人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来。
站在门口的刑警稍稍让了一个位置,低声道:“林队。”
林载川微微一点头:“都出去吧。”
刑警最头疼的事不是处理复杂难辨的案件,而是面对撒泼无赖的受害人家属,再碰到几个极其刁钻的,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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