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将低低地嗷呜了一声,蹭了蹭他的手心,又转头去找林载川。
信宿就这么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林载川从卧室拿了一条薄毯子盖在他的身上。
他近距离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一般人都是睡相柔和,睁开眼的时候五官会显得锋利许多。
但信宿不太一样。
薄唇,鼻梁高而直挺,眉骨清晰凸起,皮肤冷白,这种鲜明的立体感让他的脸庞看起来极为淡漠,乃至眉眼间都渗透着某种冰冷。
他的眉心总是不自觉蹙起,好像从来没有做过一个好梦。
林载川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他的眉宇。
等到夜色降临,外面陆陆续续又开始放起了烟花,不过没有凌晨的时候那么密集。
信宿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远处不断升起的花火。
绚烂、美丽、明亮,转瞬即逝。
最后余温散尽、变成冰冷的灰烬落下天穹。
但凡美好的事物都不长久。
……对他而言,林载川或许就是那个“美好”。
信宿微微闭上眼睛,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林载川坐在他身后的床上,打开群里聊天记录。
作为刑侦队的支队长,林载川的自由休息时间其实很少,可能过了大年初一就要回局里上班了。
不过群里没有什么正经工作内容,大年初一还没过去,群里一地被抢干净的红包。
再往上翻,是章斐在群里发了一条,“今年的新年跟情人节离的很近啊,能不能一起放个假!我跟我老公度蜜周去~”
林载川翻看着手机上的日历,思索了几秒钟,抬眼问:“初四那天你有时间吗?”
“……”信宿回过头说,“初四我值班啊。”
第八十七章
第二天林载川回市局上班了,信宿没有那个政治思想觉悟大年初二还要爱岗敬业,软趴趴躺在被窝里赖床不肯起。
直到他的手机铃声在房间里响起,信宿看到来电人,神情倏然一冷,眉眼间舒适和惬意的慵懒瞬间荡然无存。
他迅速起身下床,没有告诉林载川,一个人离开了家。
小区里面路过的行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过年一般人都穿的喜庆鲜艳的颜色,而这人穿着一身黑色长风衣,皮肤不似常人的雪白,面无表情,神情带着肃杀的冷淡。
他垂着眼脚步匆匆,像不属于人间的异客。
信宿开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车,到了浮安区地界,这是浮岫市的边缘地区,经济发展相对落后,治安情况也比较混乱——离市局有一段距离,自带“天高皇帝远”的地理优势。
信宿把车停在路边,走过一条路面不算干净的商业街,走进一家门头并不显眼的小酒吧。
前台酒保问他:“这位客人要点什么酒?”
信宿轻声道:“佛罗里达鸡尾酒,不加冰。”
那酒保心领神会地一笑,“好的,等您很久了。”
酒保带着信宿走进酒吧后台,高大而陈旧的酒柜上陈列了各种品牌的酒水,他来到酒柜侧面用力向右一推,那柜子就轰隆隆移动了一段距离——酒柜的后面有一扇带着指纹锁的安全门。
信宿将右手食指放在感应屏上,“滴”的一声响。
推开门后,里面是一间极为宽阔明亮的房间,圆桌,沙发,大吊灯,一眼看过去金碧辉煌,与酒吧内部截然不同的奢侈豪华。
房间里已经到了十几个人,有男有女,年龄看起来都在四十岁上下。
“阎王。”
有人见到信宿进来,直接站了起来,还有些人坐在原地,没动弹。
——随着信宿的进门,房间里的人好像被划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半阖着眼皮看信宿,懒洋洋开口道:“好久不见啊,阎王。”
信宿随手拉过一张软椅坐下来,神情冷漠道:“人到齐了就开始吧。”
说话那人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生哥不在,那就开始吧。”
他重重拍了拍手,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从侧门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人站定后开口道:“我们研发出了一种新型毒品。在二乙酰吗啡原有的化学分子结构上进行了改进,得到一种比5号海洛因更加具有成瘾性的进阶产品,少量吸食就能产生强烈的致幻效果以及精神快感,目前对外测试的结果都是一次成瘾。现在还在实验测试阶段,预计正式上市的时候,最后可以达到市面上海洛因价格的四到五倍,甚至更多。”
说完那人从口袋里拿出一袋粉末,扔到了桌子上,“有感兴趣的可以试试。”
信宿对面的男人轻轻挑了下眉,两根手指把那薄薄的袋子拎起来,“啧”一声道:“好东西啊。”
“这玩意儿有名字吗?海洛因六号?”
“还没有正式命名。”
“戒断情况呢?”
那白大褂推了推眼镜,笑了笑说:“基本上不可能,这种新型毒品的依赖性比5号海洛因还要高。”
“什么时候能进行批量生产?”
“大概需要两到三个月。”
顿了顿,那白大褂又道:“走到大规模生产那一步,保守估计,需要再投入至少两千万的研究成本。”
说话的男人身体往后仰了仰,看向从头到尾都没抬眼一直在盯着手机的男人,问:“阎王,你怎么看?”
信宿好像终于听到了一句人话,放下手机,扫了一眼四周的人,神情似笑非笑地开口,“你们不是已经有确定方案了吗,我不懂什么市场经济,哪有资格在各位精英面前评头论足。”
他起身离开座位,单薄眼皮微微向下一垂,语气骤然变得冷淡下来:“……我还以为是什么重要聚会,以后这么无聊又无趣的会议就不要叫我了。”
说完他没有理会任何人,直接转身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面一时鸦雀无声,直到酒柜后面的门再次关闭,几秒钟后才有人骂了一句,“妈的。”
“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在咱们哥几个面前装什么逼,从周风物死了以后,他管过基地里什么事了,要不是看在他是‘阎王’……”
另外一个男人嗤笑了一声:“阎王现在倚靠的不过就是周老板留下来的本钱,看他还能这么傲慢多久,宋生迟早把这颗眼中钉拔了,到时候想他怎么死他就怎么死。”
刚才坐在信宿旁边的男人则冷冷道:“有本事当着阎王的面说这些话,刚才阎王没走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在这儿放屁,灰溜溜夹着尾巴干什么。”
他走过去拍了拍说话那人的肩膀,语气讥诮道:“事实就是,就算你对阎王再有意见,现在也得捏着鼻子在他面前当牛做马——不然你也拿枪指着阎王试试?”
他们当然不敢在阎王面前说那些话。
上一个对阎王不敬的人,现在连尸体都不剩了。
半数人跟着信宿离开,剩下房间里的人无一不脸色阴沉。
同一时间,市公安局刑侦支队。
林载川办公室。
林载川坐在办公椅上,单手拿着手机,罕见地在做处理公务以外的事。
他的手机屏幕停留在花卉选择界面,而后一个来电弹窗跳了出来。
林载川神情一动,接听电话。
“您好。”
对方中气十足道:“过年好啊林队——年前你让我找的东西有消息了。”
“不是我说,十四年前的报纸是真的老古董,你找那玩意儿干什么,我跑了几家图书馆都没有收藏记录。”
“年末的时候我好不容易从一个新闻系老教授那里弄到了报纸,大年初二厚着脸皮登门拜访,把整个三月的日报都给你带回来了。”
十四年前。
信宿父母死亡的那一年。
信宿九岁。
信宿跟他说,“家里的长辈”曾经带他去过高桥洞。
如果信宿没有对他说谎,那他后来的经历一定跟他的父母有关。
信宿的父母官方认定的死亡原因是一场意外火灾,林载川试图查找过那场火灾的相关信息,然而时间过去太久,当年的火灾只是被当成一起意外事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那时候的互联网并不发达,不是屁大点事都能上微博热搜的信息时代,十几年前基本上所有的新闻都是通过纸质报纸来刊登的。
但零几年的报纸现在也很难找到了,那时候何方的案子正在最忙碌的收尾阶段,林载川只能拜托一个刑警退休的前辈帮他寻找,找了一个多周的时间才有回音。
“多谢,麻烦您了。”林载川低声道,“我什么时间方便过去拿?”
对方道:“我马上就到刑侦队了——好久没回来了,你准备给我开门吧!”
挂了电话,林载川刚走下楼,就看到那将近六十岁的老刑警抱着三十多份报纸健步如飞走了过来。
林载川抬步走上前,礼貌颔首道:“前辈。”
“三月份的报纸都在这儿了,一份不缺。”老刑警看着他问,“你怎么突然要找十多年前的报纸,有什么旧案打算重启吗?”
林载川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顿了顿,他解释道:“是我的私人原因。”
老刑警也没多问,断然拒绝了林载川跟他一起上楼的邀请,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林载川只好一个人回到办公室,找到了29号——那场火灾发生第二天的报纸。
这是浮岫日报,一般昨日发生在本地的新闻第二天就会有记载,而29号的报纸版面,在中间位置最显著的一行标题就是:“浮安一小区昨日发生特大火灾,造成十三人死亡、二十六人重度烧伤,事故发生原因还在调查中”
林载川神情一凝,把那篇新闻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但新闻里只是简单介绍了小区情况、还有火灾伤亡情况,并没有透露其他更多的信息。
……火灾发生时间跟死亡证明上信宿父母的死亡时间是对得上的,没有什么问题。
林载川下意识觉得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他垂目思索片刻,找到28号当天的报纸,眼神迅速扫过整体版面,而后目光微微停住。
在右上角“本日天气”那一小段内容里,有这样两行文字:
本日最低气温2°、最高气温16°
南风3-4级,天气晴
……不对。
林载川几乎是瞬间想起,信宿在几个月前轻描淡写对他说过,“我的父母死在一个雨天。”
但3月28号火灾发生那天根本没有下雨!
他倏地一蹙眉,脑海深处神经一跳。
……难道信宿的父母并不是在28号火灾那天去世的吗?
林载川盯着那几行文字,心里突然形成某个难以置信的猜测,他拿过一旁的报纸堆,找到了再前一天的报纸。
27号。
无雨雪,多云转晴。
再前一天。
26号,大风天气。
暴雨,伴有雷电。
第八十八章
26号才是信宿口中父母死亡的那个雨天,一天后小区发生火灾从中运出了两具已经被烧焦的尸体——那么信宿的父母很可能在26号就被人杀害,而凶手在28号借着一场火灾毁尸灭迹!
所以信宿一定知道父母的真正死因、知道他们准确的死亡时间,甚至他很有可能知道凶手是谁。
可为什么信宿会说“盖棺定论”不想再查——以他如今的能力,别说只是翻一件十几年前的旧案,就算他想把两百年前祖宗的骨灰翻出来,都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以林载川对信宿的了解,他绝对不是一个能放任杀害自己父母的凶手逍遥法外的人。
还有,如果信宿的父母在26号就被人杀害,那么26号到28号这两天时间,九岁的信宿又在哪里?
这起案子的疑点重重,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或者说信宿本身就是一个难以阅读的谜团。
父母早亡,被当地名门望族的掌权人领养,对沙蝎超乎寻常的了解,大学毕业后当年考入公安机关。
……这一切又会有什么联系。
信宿不会对他说谎,但能“坦白”的内容也相当有限,林载川想要知道十四年前的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自己去调查。
可能知道其中内情的人,只有当年那场火灾的幸存者,还有医院里负责进行信宿父母尸体死因判定的工作人员。
但是时间过去这么久,能不能联系到这些人还未可知。
医院那边相对容易调查,根据林载川提供的时间和死者身份信息,很快确定了当时经办信宿父母死亡证明的工作人员,但医院那边给出的回复是,这个员工在案发不久后就主动离职了,后来十多年的时间再也没有联系。
那个工作人员的名字叫楚秀华,现在应该是四十七的女人,但她在公安机关留存的所有联系方式都已经失效了。
听着手机里不断传来的忙音,林载川轻轻叹了一口气。
……果然跟他想的一样,凶手煞费苦心把一起凶杀案伪装成意外事故,当然会处理好后面可能会有的“麻烦”。
今天值班的刑警听见林载川难得的叹气声,凑过脑袋问了一句:“林队怎么啦?需要帮忙吗?”
“没事。”
林载川抬起眼,温和道:“队里这边我看着就好,早点回家吧。”
那刑警一点头,“等会就走了,要是局里有什么事林队再给我打电话。”
没人想在大年初二跑到公安局加班,有林载川在市局,值班的刑警也能早点回家跟家人过年。
那刑警离开后,林载川看了一眼时间,给信宿打了一个电话。
他声音温和问:“醒了吗?”
信宿这会儿已经在回市区的路上了,他单手打着方向盘,把一只耳机塞在耳朵里,“嗯。”
林载川:“中午想吃什么?”
这个点信宿肯定赶不上午饭了,他想了想,“我中午回张家一趟,下午四点左右回来,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他又问:“你还在市局吗?”
林载川:“嗯。”
信宿“唔”一声,“那我请你吃饭好了,记得半小时后下楼拿外卖,晚上见,挂啦。”
“嗯,路上小心。”
信宿把车停在附近路旁的停车位,找到他经常点外送的那家五星酒店,按照价格降序从上到下点了五个“人傻钱多”专属菜品,让他们送到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办公室。
解决了林载川的午餐,信宿刚准备发动车子离开,他的手机又叮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看到来电人,他挑眉不耐烦“啧”了一声,“什么事?”
“你今天是不是回浮安了。”
秦齐语气急促道,“你知道他们研究出了一种新型毒品吗?”
信宿的神情微微冷淡下来,“嗯。”
秦齐道:“我听说他们已经制作出了最后的成品,效果堪比纯度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海洛因,吸食一次就会对人体造成严重的精神损伤,最多三个月就能大规模生产。一旦这种新型毒品流入市场,后果简直难以想象!”
信宿则淡淡讽刺道:“你猜他们今天为什么让我回去,这群老烟鬼短时间拿不出两千万的研发成本。”
秦齐道:“如果他们把手里的货都卖了,两千万也不是什么大数目。”
顿了顿,信宿道:“那就烧了。”
把实验室里的原材料、成品和化学器皿全都一把火烧干净,不能再简单粗暴的办法。
这还是周风物教给他的。
秦齐沉默半晌,迟疑道:“这样的话,他们说不定会怀疑到你的头上,现在霜降里已经有很多人对‘阎王’的不作为不满意了。”
闻言信宿唇角一弯,眼里却没什么笑意,“那就让他们怀疑,求之不得——不急,等到他们开始大量生产、准备正式上市的时候,再去添把火就来得及,现阶段他们还不会蠢到把合成过程流传出去。”
秦齐道:“我明白了,你那边计划还顺利吗?”
信宿说:“不太顺利。”
秦齐愣了一下,下意识问:“市局出什么事了?”
信宿声音懒洋洋道:“市局没事。是本人单方面对上级产生了不应该有的危险想法。”
“…………”秦齐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倒吸了足足五秒钟的冷气,然后“咕咚”一声吞了一口唾沫。
再开口的时候他气息微弱气若游丝,“你没有在跟我开玩笑吗?你是说……林载川?”
信宿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秦齐一时不知道该震惊于“阎王竟然也会喜欢一个人”还是“他喜欢的人是林载川”,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相当匪夷所思。
秦齐跟信宿第一次面前的时候,信宿只有十三岁,那个精致又冷漠的美丽少年站在地下囚室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在秦齐的印象里,信宿从来冰冷理智的非人,他不爱自己、当然也不爱任何人,好像是不具备任何属于人类的感情的,更别说“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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