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市公安局的刑警来说,休息时间能连续超过一个星期,一年里估计也只有过年的时候,还要排除值班、换班的情况。
就连知名内卷分子贺争都毫不留恋地回家了。
信宿最近跟着林载川在市局加班,严重睡眠不足,刚被放回家就开始埋头补觉,拉上窗帘、手机关机,一觉睡了快20个小时,睁眼醒来的时候眼前都是昏天黑地的。
他很久没有回张家了,张同济知道他平时工作忙,也从来没打电话抱怨过什么,信宿难得良心发现,大年三十的时候回去看望他的养父,给他拜个早年,只不过没有留下吃午饭。
——张同济跟他们那一个大家族一起守岁,很多旁支亲属都凑在一起,一个屋子里姓张的、不姓张的一共两百多个人,一眼过去一个人都不认识,而信宿作为张同济唯一的法定第一顺位继承人,一进家门就会被很多别有用心的目光盯上。
信宿很不喜欢那种场合。
信宿开车离开张氏公馆,又不请自来,把车停在了林载川的小区。
……他跟林载川都是孤家寡人,大年三十一个人过,未免太孤单了。
信宿拎着在超市买的食材,坐电梯上楼,理直气壮地到林载川家里蹭饭。
林载川家里装的指纹密码锁,而信宿的指纹很早之前就录入进去了,但他不知道是什么毛病,没有用指纹解锁,反而站在门口规规矩矩地敲门。
里面很快有人过来开门——
林载川穿着居家睡衣,刘海自然垂落下来,稍微盖住了眉梢,跟平时不一样的味道,没有工作上那么锋利,看起来年轻秀气了很多。
见到信宿,他明显有些意外。
信宿一抬手,把手里的鸡鸭鱼肉一起递给林载川,微笑道:“欢迎我来蹭饭吗?”
“嗯,”林载川侧身让他进来,轻声道,“我以为你今天会回张家。”
“刚从那边过来的。”信宿在门口换上他的拖鞋,开始胡说八道,“我刚进客厅的门,就感觉房间里的未婚女性和已婚女性都在盯着我看,这样不太好。而且家里太热闹了,不适合我这种社恐。”
林载川从他的若干废话里筛选出“不适合我”四个有效文字,问道:“早饭吃了吗?”
信宿低头摸摸肚子:“在家里垫了点面包。”
他蹲在地上,熟门熟路翻出上次买了没吃完放在沙发底下的零食箱子,拿了三包薯片和水果干出来。
干将从卧室里跑出来,在他面前嗷呜嗷呜了两声。
可能是这人跟林载川呆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两个人身上的味道都逐渐相互感染,干将从一开始对他的小心警惕,逐渐演化到看到信宿坐在沙发上就会凑上去摇尾巴。
——不过信宿可能天生不太喜欢长毛的生物,很少伸手摸他。
他一手拿着自己买的薯片,另一只手拿着林载川买的坚果,没一点形象地仰在沙发上,表情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里随机播放的降智爱情片。
而干将则正襟危坐蹲在沙发前,即便退休了也没有忘记保持警犬形象,跟旁边没骨头坐没坐相的人类形成了巨大对比。
林载川在厨房里处理食材,信宿难得长了良心,吃完了他的零食,起身擦擦手进了厨房,问:“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林载川回头看他一眼,点头道:“打两个鸡蛋。”
“………”信宿过来装模作样假客气一趟,没想到林载川真的不跟他客气,不过好在他还没有残废到连鸡蛋都不会打的地步。
他站在林载川的身边,拿了两个鸡蛋打在碗里,用筷子搅拌均匀。
林载川接过他的碗,把准备好的虾仁放进碗里,两面都挂上鸡蛋面糊,下锅过油炸到酥脆金黄的颜色,外壳鼓起漂浮起来。
他用筷子夹起一个虾仁,放在唇边微微吹凉,递到信宿面前,“尝一下味道。”
信宿从来不怀疑林载川的厨艺,张嘴含住虾仁,一口咬下去表皮发出一声咯吱脆响,虾仁肉质鲜嫩、口感Q弹。
他含糊道:“好次!”
林载川“嗯”一声,把虾仁过油后都放在盘子里,“端出去吃吧。”
信宿每逢这时就非常“吃人嘴短”,乖乖端着盘子去了客厅。
他们两个人其实吃不了太多东西,但毕竟是过年,信宿带来的食材林载川基本都做了,在厨房里忙碌将近两个小时,把圆桌上摆的满满当当,一眼看起来琳琅满目。
糖醋鱼、芥末虾球、海胆蒸蛋、清蒸扇贝,京酱肉丝、红烧排骨、鸽子汤,醋溜土豆丝、地三鲜还有干锅花菜。
海陆空一样不缺……基本上是信宿一个人从大年初一吃到正月十五的量。
客厅里蔓延着浓郁的香味,干将四脚蹲在饭桌旁边,神情严肃,从倔强紧闭的嘴角两旁落下一道清澈的哈喇子。
信宿坐在餐桌上,喃喃道:“失策了,应该从家里带一瓶酒过来。”
林载川家里从来不放酒,啤酒都没有,上次信宿带的一瓶葡萄酒开瓶时间太久,味道变得不一样了。
最后信宿化遗憾为食欲,拿起筷子开始暴风吸入。
这一桌子的菜不重样,每一样夹一筷子,转下来一圈基本上就饱了。
信宿守着饭桌吃了一个小时,吃的意犹未尽,感觉还想吃,但是肚子已经很饱了,最后只能恋恋不舍放下筷子。
他跟林载川一起把剩下的饭菜盖了保鲜膜放进冰箱里,又在卧室睡了午觉。
——这人没有工作的时候,作息跟某种吃了睡、睡了吃的生物是高度一致的。
信宿把自己从头到脚卷在被窝里,闭上眼睛,隐隐约约感觉有人似乎在他身边躺了下来,他“唔?”了一声。
那人对他道:“睡吧。”
信宿潜意识升起的一丝警觉被这句话安抚下去,他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下午四点多才醒。
冬天太阳落的很早,信宿看了眼外面逐渐黯淡的天色,感觉自己差不多应该告辞了。
毕竟过年都是在自己家里守岁,大年三十的晚上没有蹭在别人家不走的。
……而且林载川也没有要他留下。
信宿看向墙上的挂钟,马上就是吃晚饭的时间了。
如果林载川不留他吃晚饭,他就回家。
但信宿想了想,林载川好像也没有把他留下来的理由。
所谓“除夕团圆夜”,说的是一家人团圆,而他们之间还远远算不上是“一家人”。
林载川下午按时出去遛狗,信宿窝在沙发上不愿意出门,懒得长毛,美其名曰“看家”。
林载川一个人带着干将在楼下小区溜了半个小时,回家以后到浴室里洗澡。
时间走到五点半,信宿准时起身,道:“林队,我回家了!”
刚吹完头发的林载川听到声音从卧室里走出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把他送到门口。
信宿回身想把门关上,才发现林载川跟他一起从家里走出来了,而且还换了一身风衣。
他转过身笑了一声:“电梯就在家门口,不用送我。”
林载川抬起手,把搭在胳膊上的雪白羊绒围脖套在他修长的脖颈上,平静说:“我跟你一起回家。”
“………”听到他的话,信宿轻微一怔,脚步顿住了。
林载川看着他的眼睛:“其实我更希望你愿意留在这里。”
“但如果你想回家也没关系。”
信宿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罕见地没有反应过来林载川的意思。
……林载川是要跟他一起回家吗?
像家人那样,一起围炉守岁、迎来新的一年。
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应该是这个意思。
信宿已经不记得上次有人跟他一起过年是什么时候了。
他没有家人。
父母去世以后,他尚且年幼的时候曾经幻想过“家人”的陪伴,但后来也不再向往这种不切实际的期待了。
“过年”这件事对他来说跟度过其他的每一天都没有任何区别,也不被赋予什么特殊意义。
……或许在很久以前可能是有意义的。
然而那一份无人回应的渺茫期待好像陷入一片冰冷的流沙,被失望的沙粒逐渐淹没。
可在即将没顶的瞬间,又突然听到了一声不期而至的回应。
信宿向来口灿莲花,很少有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但是此时他站在楼道里、林载川的面前,喉结轻微滚动,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林载川注视着他,轻声问:“所以,你现在是想留下来,还是让我跟你走?”
信宿当然留在了林载川的家。
刚套在脖子上的羊绒围脖马上又被摘了下来,信宿一路上都没有说什么话,被林载川带回了家里。
信宿本来以为,他一个人回家、或者在林载川家里,总归都是等待一个夜晚过去,没有什么不一样。
然而在林载川开口要他留下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其实是不一样的。
那可能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隐约期待,在被回应的时候才终于悸动般绽开。
干将眼巴巴蹲在门口,看着两个人一起出门,本来已经做好独守空房的准备了,没想到没一会儿功夫两个人又一前一后地回来了,而且好像没有再出门的打算。
林载川脱下风衣问他:“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信宿道:“中午不是还有好多菜没吃完。”
“稍微热一下就好了。”
这人好几万一瓶的葡萄酒没喝完就不要了,那张嘴娇贵挑剔到从来没吃过“剩饭剩菜”,但是在“家里”似乎又是不一样的。
好像所谓的“生活”本来应该就是这样。
林载川“嗯”一声,把中午的饭菜热了几样,又给他新做了一盘红烧鸡翅。
信宿在外卖软件上点了一匝肥宅快乐水,跟林载川一起吃完今年的最后一顿晚餐。
“跨年”听起来好像很隆重,但对信宿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要准备的东西。
他们毕竟都不是小孩子了,也没有过年要穿新衣服的讲究,而且信宿上次同居,还有很多没有带走,挂在衣柜里,完全不愁没有衣服穿。
信宿不到十点就在床上睡了,也没卡着点“守岁”——他向来不在意这种没用的仪式感。
但也没有睡安稳。
半夜十二点刚一过,小区楼下就骤然响起一阵鞭炮声,拖着长长尾摆的绚烂焰火窜到天穹,又在最高处炸开,轰一声震耳欲聋。
很快更多的烟花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原本漆黑夜色被五光十色的花火点燃,亮如白昼。
信宿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在被窝里翻了个身,还没睁开眼,就听到耳边一声“新年快乐,信宿”。
信宿无声睁开眼睛。
他上一次听到“新年快乐”这四个字,那可能是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都还在他的身边,一家人挤在沙发上,电视机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等到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倒计时结束,他的家人们笑着对他说“宝贝新年快乐!”
恍如昨世。
几秒钟后信宿从被窝里钻出来,单手撑床微微坐起,对林载川弯唇一笑:“新年快乐载川——所以有拜年红包吗?”
“嗯。”
信宿就是随口这么一问,没想到林载川真的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明显分量不轻的红包,递给信宿,“压岁钱。”
信宿看着放在他手心里的红包,低着头,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片刻后他若无其事地收起红包,玩笑般一挑眉,“不是小朋友也有压岁钱吗?”
林载川道:“以后每一年都会有。”
信宿:“………”
他不知道林载川有没有发现什么,毕竟这个条子的嗅觉一向非常敏锐,尤其是在他身上。
如果林载川知道自己对他抱有某种思想滑坡的想法,还故意在他面前说这些话……那就确实太犯规了。
信宿把红包放到自己枕头旁边,被子盖过脑袋,往林载川那边钻了一下,小声抱怨:“外面好吵。”
林载川问:“要我去给你拿两个耳塞吗?”
“算了。”
他带不习惯那个玩意儿,不舒服。
信宿闭上眼睛,在烟花燃放的热闹声音里睡了过去。
崭新的一年开始了。
他们这边的习俗,大年初一的早上和中午都要吃饺子,信宿睡过头没赶上早饭,九点多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林载川坐在客厅饭桌前,向上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细瘦白皙的手腕,在包饺子。
“早上好。”信宿走过去,看着他沾着面粉的修长手指,顿了顿,好像不经意问了一句:“唔,会包那种带钱的饺子吗?”
其实现在很少在饺子里面放钱了,就算用袋子卷着下水煮沸也不太卫生,基本上都用坚果和软糖代替。
……但信宿大概从父母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吃过这样的饺子了。
林载川从他漫不经心的语气里,听出某种微妙而隐晦的期待。
林载川在很早之前察觉过这样的期待——刑昭那起案子刚结束的时候,他们刑侦队开庆功宴,信宿在宴会上喝多了,被林载川送回家。那时他坐在车里看向窗外,一双孤单而落寞的眼睛里带着对远处烟火人间的一丝向往。
尽管那一丝向往有如烟火一样转瞬即逝,但也确确实实存在过,而且落进了林载川的眼里。
所以不管是第一声新年快乐、还是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红包,那些意料之外的、但本来应该属于信宿的东西。
又或者是少年时没有能够实现的愿望。
林载川都想帮他弥补。
——尽管信宿可能并不需要这样的“弥补”。
林载川顿了一下说:“嗯,有的。”
信宿跑到洗手间去洗手,坐在他的身边,主动请缨:“我跟你一起包。”
林载川作为一个从来不点外卖的单身男人,浑身都是跟当今社会格格不入的技能点,包个饺子当然是基本技能,他用筷子夹起馅肉,均匀垫在皮上,边缘严丝合缝捏紧,再两只拇指向里一按,圆鼓鼓的元宝形状的饺子就捏了出来,且形状圆润饱满,相当好看。
信宿从来没有动手包过饺子,但是看着林载川操作一遍感觉好像不是很难,于是跃跃欲试道,“我来试一下。”
他有模有样地学着林载川的流程,用筷子夹了馅肉包起来,两边轻轻按到一起。
“……”然后信宿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手指好像不太灵光,小心翼翼地把饺子拢在手心里往下一压,不出意料压出了一圈长长的“镶边”。
他看着那个与众不同的丑丑的饺子,沉思两秒道:“这个我吃掉就好了。”
信宿出师不利、马上放弃,就坐在旁边看。
林载川本来想放坚果,但是信宿想要吃带钱的那种,他就从家里找了几枚一块、五毛的硬币出来,放在水里煮沸,又用酒精消毒两遍,又煮沸一次——虽然不能完全清洗干净,但是一年只吃这么一次,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除了硬币,还有糖、坚果。
基本上每个饺子里都放了一个“惊喜”。
中午吃饭的时候,林载川单独端过来一碗饺子,上面放了一双崭新的筷子。
信宿闻到香味,刚想拉开椅子坐下吃饭,就听到林载川轻声对他道:“这一碗是供养父母的。”
“你给叔叔阿姨端过去吧。”
信宿其实并没有“供养”这个概念。
他爸爸妈妈去世的很早,那些祭祀礼仪,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这些东西。
他只有在清明节的时候,会给他的家人上坟烧纸,每次都会烧很多东西。
信宿感觉林载川在试图让他接触什么,又或者让他找回一些难以用言语描述的东西,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应该是在他身上缺失了很久的“人气”。
他没有说什么,端着那一碗饺子放到厨房台上、放在另外一碗供品的旁边。
饺子是芹菜牛肉馅的,不沾任何蘸料味道都很好吃,信宿嘴里咬着一颗硬币,轻轻吐到桌子上,“我记得以前我妈妈跟我说,过年的时候最先吃到硬币的人,在这一年就会赚到很多钱。”
林载川的动作稍微一顿。
除了最开始的死因,这是信宿第一次主动在他面前提起他的家人。
但信宿好像只是这么随口一提,没有再说下去。
那年他因为没有吃到一个有硬币的饺子,伤心极了,在饭桌上气的脸颊鼓鼓,妈妈安慰他说下一个新年一定会吃到的。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度过“下一年”。
吃完午饭,信宿一条咸鱼似的躺在沙发上,开始新一年的懒惰。
干将轻轻跳上来,蹲坐在他的身边。
信宿摸了一下他的脑袋,“新年快乐,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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