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美人(夜雨行舟)

他们之间不是同一个维度的存在。他自始至终对此有清醒的认知。
就像人即使愿意趴下，也没有办法真正平视蝼蚁。
要想让对方直视他，最起码，要先攀登到和对方相同的高度。
塞莫拉挠了挠爪子，道：“可是，可是，您就是不开心啊。”狗子小声道：“您不开心的时候，乐园的环境会有变化。黑夜会更浑浊，风会变得滞重，海会翻涌无常。我蹲在天上，看得很清楚。”
谢眠抿了抿唇。
“好了，”半晌他开口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手电筒的光芒移动，落在了商融和的身上。
地狱三头犬的屁股正压着商融合肚子。
这位可怜的人快被压扁了，但即便如此，却还是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
刚才手电筒的灯光刚才照射姬语只花了一分钟就让对方完全清醒。
而现在照射商融和的时间已经超过一分钟了。
谢眠观察着，对塞莫拉道：“说说你来到这世界发生了什么。”
“好的主人。”塞莫拉踊跃地回答道，“我追着拉菲格尔进入了那道空间裂缝，因为本来就受了伤，穿过空间乱流之后伤势更加剧烈了，导致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一直都处于沉睡状态。直到前些日子惊醒，时间大概是半年之前。”
半年之前，是他刚刚从乐园回来的时候。
“你记得自己睡了多久么？”他问。
塞莫拉挠了挠脑袋，“我不知道，主人。但我感觉，这应该是很漫长很漫长的一觉。因为我醒来之后，忽然特别地想念您和蚀骨大人。”
谢眠微微凝眉。
地狱三头犬陪伴在乐园之主身边少说已经有几千年的时间，对方觉得漫长的时间，不会是小数目。
但是根据费雷因所说，最早来到这个世界的怪物，不过只是二十年前。
他思考了一下，平静道：“说说你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事情。”
塞莫拉摇了摇尾巴，道：“我醒过来之后，发现拉菲格尔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我好不容易嗅到味道逮着了一只私自逃离乐园的怪物询问，才知道那个家伙组建了一个叫做黑暗议会的组织，但是本体却不知道躲到了什么地方。为了知道拉菲格尔的藏身地，我替代了那个怪物的身份，摸进了黑暗议会S城分部。”
塞莫拉伸出爪子戳了戳商融和手上的链子。
“这串手链一共由八颗怪物眼珠子组成，每一个眼珠子里面都住着一只怪物。那只怪物本来住在第八只眼珠子里面，不过现在，那是我的房间了。”
“这个人类是它们寻找的寄宿体。类似这样的寄宿体还有很多。他们会主动去“请”这些承载怪物的容器带着自己身边，像佛像、佛牌、佛珠、护身符、玉器，大致这一类的东西。”
地狱三头犬实在是无法理解人类的想法。
随身携带着怪物，等同于是自己把自己弄成了怪物的储备粮。
明明乐园里面的轮回者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怎么这个世界的人类，为了那一点点好处，就能够使自己的性命不顾呢？
谢眠：“你说的那个分部在哪里？”
塞莫拉想了想，回答：“在市郊一座小山上，不过，那里面大多都只是一些低等级的小怪物，拉菲格尔并不在那里。主人，您是想要杀拉菲格尔吗？他已经背叛了您，我敢肯定。”
在它的印象之中，它的主人无所不能，毁灭世界如同折一张纸那么简单。击杀区区一个拉菲格尔，无论对方逃到天涯海角，也不过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谢眠微微眯起眼，被银色的面具遮住了全部表情。
赛莫拉给他出了一个好问题。
他能够感觉到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依然在暗暗地窥视着这里，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如果回答有不合理的地方引起怀疑，那么，他身为规则“监管者”的威慑力一定会大大降低，甚至被识破身份，那些虚空里的东西，恐怕会像闻到血腥味的蚊子一样蜂拥而来。
可他不是乐园之主。
他没有办法知道所有的事情，也没有拥有对方无可比拟的力量。无论如何解释都会有破绽。
——那就不解释。
这个世界上，有谁配神明的解释？
“所有事情，等游戏结束之后再说。”
他冷淡道。
这场游戏是由乐园之主发起的。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够推测得出的东西。
而监管者01是特殊的存在，独立黎明公司之外，监管规则的进行。
对于一位神明而言，随着自己的心意做事很正常，不是吗？
越是不可捉摸，才越是让人忌惮。
塞莫拉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人性化表情。
他就说为什么主人气息虽然熟悉，但力量好像非常压制内敛，丝毫不露，原来主人是在这里玩游戏吗？和蚀骨大人一起？
怪不得连外形和以往都不一样，看起来人模人样的，没有一点不可名状的部分。
以往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他的主人会让分身下界，化身为轮回者投身到怪物制造的游戏之中。
它可是知道的，主人平时去得最多的就是蚀骨大人设计的副本。
狗子眨了眨眼睛，不再问了。
“好的主人，祝您玩得愉快。”
黑暗之中隐秘的窥视消去。
隐藏身份这一关应该是过去了。
那么当务之急，如何利用这个身份，阻止仪式的进行。
他的本体还被困在另一个空间之中。
按照和这个空间的对比，那一边时间流速非常缓慢，几乎静止。
这边海啸已经结束，那边海啸还没有到来。
正是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他在打开手电筒回到现实空间的时候，Secure、因萨斯和白小云也都不在房间里面。
那么，他们去了哪里？

而且Secure的状态不对。
即使对方说自己是因为磁场的影响才不断陷入沉睡，但他并未全信。本来，他想着等游轮上的事情过去，就仔仔细细的一一检查对方身上的“零件”，看看是不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现在倒好，那么大一个机器人，外加一个小鬼和一只宠物，不见了。
Secure不在，他的食物没了。
除了早餐，他今天一整天从早到晚都没有进食。
人不干饭会死，怪物没有饭吃会发疯。
他不想发疯，Secure是他的抑制剂。
得赶快把人找到。
塞莫拉敏锐地觉察到自家主人的气压似乎低了一点，它缩了缩脑袋，打了个颤。
柳夜终于从脑子一团乱麻的状态回过神来。
他意识到游轮上的怪异原来是一场“游戏”引发——这种奇妙的错乱感，让他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乐园。
事实上，乐园本就是一个大型游乐场，九十九扇狂欢之门被后怪物和轮回者们之间的对抗本质上都是一场场的游戏。神明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们，而他们则以游戏取悦神明。
所以，即使他非常想要向神明开口请求解救他那些困在乐园之中生死未卜的族人，他还是抑制住了冲动，因为对方说：“所有事情，等游戏结束之后再说”。
完成游戏，取得胜利，才能够祈求神明的给予。
而在此之前，神明不会理会所有游戏参与者的死活——就像祂从来不会管乐园里面轮回者和怪物争斗厮杀一样。
柳夜迅速判断出，他现在在游戏里面被分配到的身份的应该是守则上“游客”角色。
已知游戏里角色的阵营现在分别有“游客”，“服务员”，“红色马甲的非服务员”，“监管者”，或许还有其他，但是现在信息不全，还无法准确得知，只能由这些推测取得游戏通关的条件。
以他当前游客阵营规则来看，大概率通关条件是“生存”。
柳夜皱眉思索。
想要通关这场游戏，必须先理清楚游戏的机制。
这是一艘被制定了“规则”的游轮。
游客想要生存，需要遵守游客守则。
服务员需要服务游客，也需要遵守服务员守则。
红马甲不服务游客，暂时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他们其中有部分可能曾经是服务员，比如马森。红马甲也有必须遵守的身份规则，混淆了自己的身份或者违背规则都会有严重后果。
监管者是游轮特殊存在。
监管者惩罚不遵守规则的服务员。
监管者也惩罚不遵守规则的红马甲。
但监管者似乎不会惩罚不遵守规则的游客——这点还有待确认。
红马甲对游客是恶意的。游客守则上面也写着要远离红马甲。
服务员对游客的态度不清楚，但服务员守则要求他们需要给游客提供贴心服务，从这一点上看，服务员起码对游客在表面上是善意的。
监管者对游客是善意的，即使不是，起码也是中立的。因为规则在保护游客，而监管者保护规则。
不过奇怪的是，游客守则上没有丝毫任何关于监管者的规则描写……
不对，也许不是什么都没写。
柳夜想起守则上那空白的大片地方，那里是被隐藏的第七、第八、第九条规则，也许其中就有关于监管者的内容。
柳夜仰头看了一眼监管者。
神明不可直视，如今可以直视的原因，大概是因为这只是对方在游戏之中的化身，不是本体。
只是，假如游轮这些规则全部是神明为游戏书写的话，那么又是谁抹去了游客守则上这些内容？
又有谁敢抹去神明制定的内容？
难道说，这里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和规则对抗吗？
一切细思恐极，柳夜不敢再往深想了，现在通关游戏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道：“我这里有一本游客手册，它的上面似乎有些印刷失误，您能够给我们提示原本的内容吗？”
他将桌边放着的游客守则打开。
谢眠低头看册子。
监管者的职责是管理员工，但他对所有员工的规则都一无所知。
而矛盾的是，想要行使监管者的权能，却需要猜到员工的规则，并确定他们违反规则。
马森穿错了衣服，还把自己当做服务员闯进了游客的房间，明显违反了规则，因此，那根用于惩罚员工的手杖没有任何阻碍就穿透了对方的身体——
就像是戳豆腐一样简单。
异变成蘑菇的马森甚至能够压制乐园排名不低的兔子。
本来，如果他不本体力量的话，解决起来还有点困难。
他的五指在手杖轻抚。
这是一个游戏。
每一个身份阵营应该都有游戏通关和最终胜利的条件。
游客有，监管者当然也有，是什么？
他翻开了那本花花绿绿的游客册子，《黎明号游轮游客守则》映入眼帘。
“各位亲爱的游客，欢迎来到黎明号游轮……”
拿着手电筒的手举高，猩红色的灯光照耀着游客守则，慢慢往下移动，上面的内容落入他眼底，被逐条记住分析。
直到手电筒的光芒移动到那一大片看上去像是印刷空白的地方。
大段隐藏的字迹慢慢重新浮现了出来。
七、如果游轮忽发停电，请迅速回到您的房间，尽量不要外出。游轮的舷窗没有安装窗帘，如果你看到了窗帘，请无视它，也不要试图将它拉上，没有人会在一望无际的大海外面观察您。但如果在停电的同时，遇到大雾和暴雨天气，请马上上床，尽快入睡。
如果您没能在停电时及时回到自己的房间，或者有必须出去处理的私事，请一定要打开您的手电筒——或者手机，总之，请尽量保持您的周围有光，这能够一定程度延缓您彻底迷失的时间。
但如果你发现自己最终还是在漆黑的通道里面迷了路，马上把游客守则的最后一页撕下来折成千纸鹤，并且注意走廊里的猩红色灯光，别害怕，那只是监管者正在巡逻。将千纸鹤交给监管者，他会将你带回房间。
八、如果您发现自己的房间、通道、餐厅渗出了黑色的物质，不要害怕，那只是游轮设计的缺陷导致机油泄漏而已，可以通知服务员过来打扫。但是请不要自己试图打扫，专业的事情请交给专业的人处理。
九、海上的天气虽然多变，但是游轮甲板的隔音很好，尤其是是地下负层的隔音。所以，如果您在游轮地下听到了雨声，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请牢记这点，更不要怀疑甚至去探寻轮船或许是哪里漏水了，这只是你的幻听。
十、不要前往地下三层！不要前往地下三层！不要前往地下三层！
（这一行警告在猩红色灯光的照射之下，上面明显重叠着其他手写字符。字符由污血所写，像是孩童的笔迹，歪歪扭扭十分难看，但在手电筒光线移开之后，却又变成了大小不一的黑色印刷体。）
孩童的笔迹？
谢眠的指尖划过最后一行的字迹，上面的鲜血给他一种极为污秽不祥的感觉。这或许是隐藏在船中那个生物的血迹。
修改和隐藏规则，似乎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对方没有干脆把整篇规则都推翻重写，因为它做不到。
旁边姬语和柳夜也看到了游客守则上面隐藏的内容。
“多谢您的帮助。”
之前猜测都得以验证，柳夜深吸一口气，说道。
姬语看着一大串的规则，感觉头痒了起来，“所以，我们现在最最安全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做待在房间里，最好上床睡觉？”
柳夜觉得不对劲。
但是他不知道是哪里不对。
规则明显是保护游客的，而按照游客规则，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只要他们不出门，不拉窗帘，直接上床睡觉，似乎就可以避免所有危险。
难道还会有什么其他隐藏的死亡触发点吗？
谢眠敲了敲手册。
Secure和白小云他们生死不知，他没有时间再在这个房间里多待。
姬语听到脑海里面传来谢眠的声音。
“把窗户上的血擦干净。”
姬语从思考里惊醒，拿起干净的毛巾清理窗上怪物的污血，然而在擦干净黑色的污血之后，外面的场景却让他大吃一惊。
轮船行驶的方向前面，是无边无际的大雾。
夜色里，庞大的雾域就像一座巨城，等待着来客的进入。
可是他记得，之前他看卫星定位图，方圆百里应该都没有这样的大雾。
他们究竟被海啸冲到了哪里？
“呼……空气好像变冷了。”姬语发现自己呵出在床上的气体居然变成了白雾，眼见的他还在海平面上发现了几块浮冰。
“不是吧……就一场海啸，能把船直接从温带冲到寒带？”姬语喃喃道。
他感觉周围温度极速下降，心里也有点发寒，下意识想找人商量，回头一看，房间里的猩红灯光已经不见。监管者在他擦干净窗户的时候就离开了。
蚀骨大人！！！
柳夜眉头紧拧，大雾马上要来了。到时候月亮星光都会被遮蔽，那些黑暗也许马上卷土重来。
要按照规则上床睡觉吗？然后将一切都交托给别人？在这里等待救援？
如果在乐园里，大多数时候，放弃了自己的行动能力和选择能力，就等于是放弃了生命。
“你要去哪里？”姬语喊住他道。
柳夜冷声道：“船长室。”
姬语：“你去船长室干嘛？大雾马上就要来了，房间外面更不安全，你又不是蚀……咳咳，之前死了的怪物尸体你忘了吗？”
柳夜回头看他，“如果你是一个正常的船长，在游轮停电没有办法使用卫星导航的情况下，看到这么一大片就在前面为什么不转头？把船开进去迷路？”
“不要管我了，你上床睡吧，我很快回来。”兔子说到这，顿了顿，“如果你醒了之后我还没有回来的话，也不要出来找我，继续联系蚀骨大人。你太弱了，出去就是找死。”
他说完，打开了手机手电筒的光照，大步走进了黑暗的船舱里。
姬语看着他消失门口，一时之间有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叫做他太弱了？他好歹是个已经通关的轮回者，虽然技能点数全部加在了侦查上，刚才不还是靠着袖箭救了兔子一命？怎么能这样嫌弃他！
姬语重重坐到床边。
游轮距离那座雾之城已经很近，窗外已经有飘散的雾气丝绸一样飘过。
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吃了蘑菇粉时候产生的幻觉从他脑海划过。
蹦蹦跳跳从他窗边路过的红眼兔子，冷漠地瞥向他那一眼。
死兔子。
看着冷静，做事鲁莽又冲动，早晚有一天那身漂亮的皮子会被人扒掉。
到时别来找他哭就行。
他把商融和绑到床脚固定，自己爬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