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美人(夜雨行舟)

铁制的楼梯也仿佛融化了一样，生出浓重形状往下滴落的铁锈和污秽。
没有往回走的道路，这次电源耗尽，也许无法再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但他并没有多犹豫，只是迈步往甬道下方走去。
然后，他就在一场长满红色蘑菇丛的拐角，发现了一点光亮。
那是一块金属碎片。
Secure身上的金属碎片。

谢眠捡起地上的碎片，夹在指尖。
在手电筒中照射中闪烁着微光的金属碎片，他能够辨认出这是原本位于对方手肘的关节。
为什么会有Secure的碎片在这里？
他记得Secure这种金属是由特殊的合金制作，当初甚至能硬抗黎明议会那些人召唤的恶灵骑士，堪称地球科技的最高结晶。
谢眠把碎片放到口袋里，然后站起身，快步沿着通道往下走。
越是往下，栏杆融化得的就越厉害，菌菇丛生。孢子粉将空气污染，形成大片绿色的雾气，只在手电筒灯光的照射下有所消散。
按照他行进的距离，现在他所在的位置已经是游轮十层以下。
他又看到了一点闪光。
这一次，躺在角落里的是一节机械指节。
机器人指节和常人不一样，纤长锋利，如同刀刃。
谢眠角落里面把手指捡起来，沉默地看了那根手指几秒，脚步加快了。
再往下走，菌菇更加密集，能够通人的缝隙越来越窄，只有在手电筒的灯光之下才能够勉强开路。
它们蠕动着伸缩，仿佛走在什么生物的肠道里面一样，寻常人走在上面，恐怕得san值掉光。
终于，这条漫长的甬道到达了尽头。
尽头是负一层的餐厅。
相对于之前节目刚结束的时候，此刻的餐厅变异得十分恐怖，浓绿色的雾气遮蔽了视线，到处是蔓延生长的菌菇。餐厅地板上面洒落着一些五颜六色的血液，明显源自于不同的怪物，但是它们的尸体全都消失不见了。
再往前走是自助餐桌。
在游轮舞会开始的时候，餐桌上的食物已经被服务员收拾干净，但此刻的桌面上摆放着无数丰盛的餐点，还有一些显然已经被人用过。
不远处传来一阵咀嚼吞咽的声音。
浓绿色的雾气里，隐隐约约有几个坐在餐桌面前狼吞虎咽的人。他们仿佛已经饿了不知道多久，抓起食物大口大口的撕咬吞下，吃的肚腹隆起，对周围来人毫无所觉。
这些人他曾经见过。
通过姬语的眼睛，在地下负二层的人肉餐厅里。
这些都是本来住在地下的实验室研究员。
随着食物下肚，实验室研究员们身上的白色衣服渐渐染上了流淌食物的汤汁，是鲜艳的红色。
他们越吃越是膨胀，仿佛气球一样鼓了起来，看上去下一秒就要爆炸。
真的有一个炸开了，一阵需要打马赛克的场景，浓绿色雾气从大团炸开的东西里面弥漫而出，又汇聚到了空气里。看来要形成餐厅里这么浓郁的绿色雾气，已经炸了不知道多少个人。
周围有同伴爆炸，还在吃饭的人却还仍无所觉，被丢弃的食物残渣堆叠在他们脚边。
直到猩红色的手电筒灯光照射到他们身上，他们齐齐转头，沾满油脂的脸上是一双双空洞的眼睛，在手电筒照射下，被刺激出两行血泪流淌下来，而后仿佛看见了猫的老鼠，尖叫了起来。
他们好像终于从疯狂吃东西的漩涡中挣扎了出来，几个起身就往后跑，然而被撑得膨胀的身体却显得笨重而摇晃，没走几步就倒在了地上，有的再也没有爬起来，有的还在挣扎着往黑暗里爬去。
但还有一个，顶着手电筒的灯光，挣扎着爬到了他面前。
这些饱食了的太多食物研究员，看上去已经扭曲畸形，就像眼前这个，上身极为瘦弱，下腹却鼓起极大的弧度，这使得她只能够侧着身体爬动，纤细的五指抓得地面鲜血淋漓。
虽然形态恐怖，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这其实是一位金发的女性，有着一张苍白柔美的脸庞，之前姬语在负二层的实验室饭堂里面，并没有看到这位女性。
谢眠低眸看她。
“救……救救……我……”
女研究员痛苦地说道。她的眼睑上、鼻子、嘴唇、耳朵上都已经溢出了鲜红色的蘑菇，衣服被食物汁液染得通红了大半，只剩胸口心脏处一点洁白。
猩红灯光照射在她的身上，那些蘑菇枯萎了一点，却似乎并没有能够减缓到她的痛苦。
“滋滋滋”的烧焦声响之中，她的内脏似乎也一起被烧灼。
已经没救了。
谢眠并不打算在此浪费时间，他迈步想要走，却听到女人断续的话语，接上了刚才未说完的话。
“……我……我的孩子。”
谢眠的脚步停下。
救救我的孩子。
他意识到，她不是在为自己求救，而是在为自己的孩子。
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到女人身上，目光逡巡。
她的衣服上，别着一个被血污浸染的工作牌。
雅莉安娜·L·加菲尔德。
“我们都被骗了……仪式是骗局，厨师是帮凶，它……它喜欢红色……”
“救救我的孩子……不要让他……再错下去了……”雅莉安娜断断续续地说，她柔美的脸被血泪浸染，一双湛蓝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
“请您……把这个给他……”
她的手艰难摸到自己的口袋，拽出了一个怀表，打开，里面是一张照片。
表盖上面，是雅莉安娜和一个孩子的合影。那孩子也有着一头柔软的金发，面容可爱，脸颊上有两坨红晕，靠在自己母亲身边，笑得如同阳光灿烂。
是伊西斯。
雅莉安娜交代完，再也支撑不住自己，手跌落在地上，那怀表在湿滑的地面上滚动了几下，滚到了谢眠的脚边。
谢眠将怀表拾起，看了那张照片片刻，将盖子合上，放进来口袋。
雅莉安娜的身体还在起伏，那些在她体内的东西将她撑大膨胀，并借此生长，想要破体而出。
谢眠抬起手杖，干脆利落地给了她一个解脱。
雅莉安娜临死之前的话，让他飞速思考。
仪式是骗局，厨师是帮凶。
“它”喜欢红色？
云之明为了复活自己同伴要举行降临仪式，现在雅莉安娜却说，仪式是骗局？
谁骗了他们？那位黎明之神？所谓“仪式”真正谋害的又是什么？
厨师是帮凶很容易理解，雅莉安娜那几个人吃完食物直接炸了，但是不合理地方在于，负责提供研究员他们食物的厨师，应该也是云之明那边的人，按照云之明保护同伴的态度，这群外星来客内部应该很团结，又为什么会自相残杀？
也许，是游轮忽然出现的“它”让这群人产生了分歧。
而“它”喜欢红色……
之前马森的红色马甲，楼梯和餐厅里面长满了满墙的红色蘑菇，还有研究院吃完食物后身上染的红色汁液，这些有所异变的东西，都和“红色”有关。
联系到监管者守则上对不同颜色衣服的工作人员划分。
衣服颜色，是否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个体被“它”异化的程度？
“它”是什么？人偶、孩童、蘑菇？“它”和黎明之神又有什么关系？
许多的疑问接踵而来，他紧紧注视着雅莉安娜的尸体。手杖，血液慢慢浸透了她唯一洁白的胸口。
紧接着，雅莉安娜的尸体渗入了地面，就和秦风谣之前消失的场景一模一样。
她无声无息地被这艘游轮吞噬了。就和之前马森还有许多怪物的尸体一样。
不远处的黑暗之中，接连响起了“砰”“砰”“砰”的声音，然后餐厅重新归于宁静。
明明是宁静的黑暗，却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似乎有一只诡秘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这里只是，迫于光源无法靠近。到达这里，他已经花费了十分钟。
手电筒的电源还有二十分钟，口袋里机械的碎片冰冷，他重新迈步往前，寻找机器人的踪迹。
负一层餐厅走遍，没有什么其他发现，他来到了餐厅的后厨。
严格来说，这应该不是游客餐厅的厨房。
按照监管者守则内容，游轮的正一层和负一层各有一个厨房。正一层的厨房负责提供给餐厅游客的食物，服务员们必须从正一层厨房拿取食物，而不能因为贪图方便从负一层拿取食物。
但明明是更加接近餐厅的负一层厨房，为什么反而舍近求远，要服务员先上去一层取食物再走下来，来回奔波？
这一层厨房应该隐藏着什么秘密。
厨房在餐厅尽头左拐，门是双开铁门，半掩着，里面没有声音。
谢眠把门推开，一阵刺鼻的气息直冲而来，除了外面餐厅那股腐烂的味道，还带着了浓郁的血腥味。
灯光照去，是一排排整齐的料理台，悬挂着塑料帘间隔开。料理台上堆放着刀具、砧板和锁链。房梁上面悬吊着一些还在流血的人形骸骨。
这是一个大型屠宰场。
最右侧的料理台上面放着几口大锅，铁锅看上去还是热的，冒着蒸汽，这里的人应该刚走不久。而且走得很匆忙。
是在厨房里面知道了他的到来，所以逃跑的吗？
谢眠想起了刚才那几个仿佛猫见了老鼠一样逃跑的研究员。
这些被感染的东西，似乎对他很忌惮。
刚才他在外面没有听到什么响动，这里的人究竟跑到了哪？
他在厨房里面迈步走过，刺鼻的血腥味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他在乐园里面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但这绝并不代表着他喜欢。
他绕着厨房走了一圈，除了进入时候的那扇铁门，并没有发现明显的逃跑通道，但是餐厅外部他也已经搜索过了。
他的视线不放过厨房里的每一个角落。忽然，他目光一凝，看到有一个墙角蘑菇长得特别茂盛。
那墙角放着两个巨大的铁柜。一般来说，这些红色蘑菇喜欢血腥堆积的地方，可现在，那些蘑菇就好像是从铁柜的狭窄背面长出来一样。
他走了过去，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抓住了铁柜。
这具身体的力量惊人的大，巨大沉重的铁柜就好像拎着一张纸片一样，被随手就拉了开来。
铁柜后面，是一个漆黑的入口。比餐厅里的景色更加恐怖，无数蘑菇长满了四周墙壁，密密麻麻得令人生畏。
唯独地上没有蘑菇，却有着快要把地面占满了的五颜六色的怪物血迹。
谢眠踩着血迈步进去，转过拐角，看到了一辆电梯。
拥挤的蘑菇们将电梯围了一圈，地上鲜血看起来像五颜六色的涂鸦，电梯门蘑菇中间长出几个字母，颇具童话气息。
“Welcom”。
这是电梯门字母上的蘑菇标语。
之前姬语探索的时候，坐过的那辆云之明坐过的电梯，应该就是这一辆了。
厨房没有任何灯光，应该是属于停电状态，然而，当谢眠的指尖按动电梯按钮的时候，按钮居然亮了起来，发出渗人的红光。
显示器上面的数字慢慢跳动，从B3到B2，最后是B1。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谢眠瞳孔微缩。
手电筒照进电梯厢，黑暗里，机器人靠坐在电梯一角。
电梯门打开，里面机器人却没有动弹。
在地狱三头犬嗅闻出房间里面残留的气味和那个人一样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想问对方一句，隐瞒身份来到他身边，好玩吗？
但他并没有想到，Secure会以这种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他走进电梯。
电梯门自动关闭了，但他没有管。
他只是蹲下来，伸出指尖，触碰机器人的胸膛。那里冰冷一片。机器人本也没有心跳。
他要触碰的是对方灵魂。那个温暖的，如流水一样包裹他的灵魂。
一点微弱的气息涌入指尖，像是摇曳将熄的火苗。谢眠想要将之攥紧，但是却仍不断消逝，像是抓不住的沙砾。
这时候，手心那张监管者卡片涌出一道冰冷的气息，注入到对方体内。

只是专注感知着随着卡片那股力量流淌进去，指尖那簇火苗变得旺盛了起来。
谢眠指尖微微一颤，等待。
忽然，电梯内部的灯管闪烁了起来。
电梯梯厢的金属反射之中，忽然出现了一张放大的脸——是之前在走廊尽头镜子出现过的那只西装木偶。
木偶脸上画着两个蚊香状红晕，殷红的嘴唇上下开合起来，那首诡异童谣在电梯里响起。
“小蘑菇，真可爱。摘回家，熬成汤。妈妈喜欢蘑菇汤……”
童谣并没有能完全唱完。
漆黑手杖嵌进了电梯钢铁之中，捣碎了木偶的脸。
谢眠抬起带着面具的脸，冷冷吐出了一个字。
“滚。”
有鲜红的液体随着手杖捣碎的电梯厢体流了下来，散发出浓烈的菌菇腐烂的气息。
木偶的脸被捅出一个大洞。
“我……是妈妈的……乖孩子……”
它的嘴巴已经碎了，然而依然有僵硬的声调从不知道何处的地方传来。
木偶往后退了几步，然而被捅穿的脸却无法恢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好像失去了什么玩具的孩子一样尖叫了起来。
“是你们！是你们杀了妈妈，你们杀了妈妈，我要你们都去死！”
它说完之后就消失了。
而原本正在平稳下降的电梯，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好像地震一样。
忽然一声刺耳的断裂声——支撑电梯的钢索断了。
下一瞬，整辆电梯彻底失重，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往下坠去。
按照这样的速度，电梯将会在几秒之内落到底端，然后撞成一堆钢铁烂泥，包括里面的全部东西。
他已经懒得理会监管者守则之中不要暴露身份的准则，他只知道，他不要指尖这点温度就此消逝。
一瞬间，他试图驱使体内的藤蔓将secure包裹住，然而跟随他意念转动从他背后蜿蜒出来的，却是无数跟漆黑的触手。
他目光一滞。
这些触手形态和藤蔓差不多，也同样如臂指使。他驱使起来，竟然没有感觉和藤蔓有什么不同。
随着他的意念，层层叠叠的黑色触手把机器人整个捆了起来，把人打包成一个粽子，其中一根触手勾着那张监管者卡片贴到了secure的胸口。
电梯还在不断下坠，好像正在落往无尽深渊。
谢眠抬起手按在梯厢上，试图感知外面的一切。
不对劲。
坠落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预计。
电梯究竟要落到哪里去？
与其任由它坠落，还不如他亲自动手将电梯破坏。
触手伸出，就要行动，正在这时候，电梯下坠好像砸到了什么卸力的东西上，然后骤然间变得平稳，只剩一点细微的左右晃动。
就好像……漂浮在水面上一样。
有红色液体从电梯门底下的缝隙开始渗入进来，蔓延侵入。
谢眠面无表情看着液体渗透进来的地方，背后的触手依旧牢牢将Secure护在里面。
然后他发现，那些蔓延的液体似乎畏惧着他的气息，不敢太过靠近。
是因为那张监管者卡片吗？
按照估计，手电筒的电量应该还能够支撑十分钟。
Secure还没有醒。
十分钟内如果不能脱困，他就会回到另一个时间循环的空间里。
而想要脱困，必须要弄清楚现在的情况。
电梯轿厢里面木偶已经消失不见。
他伸出手，徒手扳开了电梯门。
电梯门发出一声嘎吱的声音。
入目是大片的黑暗，只有一点流水的声音。电梯正漂浮在水上。
不对，不是水。
——是血。
电梯下方是一个巨大的血池。
黑暗之中，忽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入池水的“噗通”声音。声音距离听起来并不远。
在重物入水后，周围的池水包括这边都开始沸腾起来，冒出粘稠的泡泡。
间隔不多久，又是一声重物入水的声音。
这一回声音离得更近了，他将手电筒照射过去，那里沉浮着一个黑影——那东西有个硕大的肚子，穿着红色的马甲，没有挣扎，看上去已经死了，慢慢被血水吞噬了进去。
看来，游轮上之前莫名其妙消失的尸体都被投放进了这个血池里面。
他将手电筒移向上方。上方是一片黑暗，看不到顶，不知道有多高，这里又有多深。
又是一声入水的声响。
这一次，那东西就在他的面前前方不远——是之前在商融和身上见到过的那只水蛭怪物。
和刚才被血池吞噬的尸体不一样，水池怪物明显还是活着的，而且可能因为是类水生怪物，它勉强还能浮在血池的池面上，像一条蠕虫一样蠕动着，下半身传出剧烈的烧焦声音，水蛭怪物也看到了他，拼命朝他伸出头上两只长长的触角，似乎在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