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齐说:“先生受伤了,还没醒过来。”
江寄厘正在和江崇拼图,他抬起头,很有礼貌的关心了一句:“那他没事吧?”
林齐:“情况不太好,夫人如果担心的话,可以去看看。”
江寄厘又垂下了头,许久才道:“……那就不用了吧,我又不认识他,见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齐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知道现在的夫人把他们所有人都当作陌生人,那句关心也不过是正常的客套。
就是一句客套话,没别的意思。
的确,江寄厘并不太关心那个一直没有露面的人,甚至想起来的时候心里还会有些许说不出来的抗拒,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太愿意提起,也不太愿意听到林齐和他说那个人的情况。
所幸林齐很尊重他的意愿,他不想听,林齐就很少说,每次不小心提到,也会迅速带过。
养伤的日子过得悠长而缓慢,江寄厘无聊的掰着指头每天数日子,距他醒来到今天也才过了短短三天,林齐说他当时昏睡了两天两夜,所以算算时间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差不多过了一个星期。
期间江寄厘想起了还在桐桥镇的虫虫,他想打电话给邵维让他帮忙照看一下,结果发现手机早就不知道丢到了哪里,还是江崇告诉他这件事他已经安排过了他才勉强安心下来。
江寄厘很想回桐桥镇,他在那边可以去琴行教小朋友们弹钢琴,但在这里什么都不能做,每天最多的娱乐项目就是去花园散散步,带江崇看看书,江寄厘不明白戎宅的人为什么能忍受这种日复一日毫无意义的生活。
直到这天,江寄厘在那件宽敞的主卧里转悠,从一个嵌在墙里的书柜上找到一本厚厚的相册,大概有上百页,每一页里都放满了照片,每一张都和他有关。
这个相册似乎是按时间排序的,前面的照片江寄厘勉强有点印象,都是他从小到大在各种场合拍的,最早的一张是他四岁的时候,照片上的小孩倚着一个粉色的充气小马,扁着嘴看起来快要哭了,之后的照片他都记得,一直到他二十岁那年,照片上的人穿着洁白的衬衫,正在望着镜头笑。
这都是他二十岁以前的样子,而就从这里开始,再往后就出现了时间断层,相册上的照片恍然从二十岁跳到了他二十八岁这年,而且从拍摄的角度看起来……他好像并不知情,每一张都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拍下的。
江寄厘又翻了翻,心理猛然打了个咯噔。
戎宅的每一个人都说他嫁给那位先生三年,他曾在这里生活过很久,他们还有了共同的孩子,按照那些人的说法,他和那位先生应该很恩爱才对,可是为什么三年时间,那位先生都没有保留下一张自己的照片?
为什么……他在这里的三年时间是空白的?
他没有记忆,连这座大宅也没有留下任何记忆吗?这里甚至没有丝毫他和那位先生结过婚的痕迹,为什么会没有?
江寄厘盯着那本相册发了会愣,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反应过来,赶紧把相册放回去了,离开房间后他去找了林齐。
林齐正在安排几个佣人换家里的盆景,江寄厘走过去,有些不太好意思的开口问:“你有那位先生的照片吗?我想看看。”
林齐明显怔了一下:“您是想……”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有些好奇。”江寄厘抿了抿唇:“你说我和那位先生结婚三年,但我没有印象,我在这里也找不到任何相关的痕迹,所以我想着,可能我看到他的样子,就会想起来一些?”
他说得很不确定,语气带着些迟疑的忐忑不安。
林齐垂了下眸,思索片刻,回道:“先生不喜欢镜头,所以家里好像并没有太多先生的照片……但我会尽量找的,您还有什么吩咐,可以一起告诉我。”
江寄厘勾着手指想了想:“我没什么要吩咐的,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林齐看了青年一眼,先让换盆景的人出去了,而等大宅里安静下来后才说:“您问吧。”
江寄厘说:“你说的那位先生,他是真的爱我吗?”
林齐顿住了。
青年漂亮的眼眸朝他看了过来,那一瞬间林齐很想告诉他真相,但是理智尚存,及时压住了他那些不合时宜的情感。
他回答得很委婉:“先生和夫人的事情,我们是没有权利过问太多的,或许您可以等先生回来亲自问他。”
江寄厘的视线移开了,林齐心里居然升起了一些惋惜,他还想再看看那双眼睛。
“那我……不问这个了,我还有其他问题,我在这里住了三年,为什么这里没有一件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去桐桥镇生活?我和那位先生是感情破裂暂时分居了,还是……已经离婚了?”
“还有,他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我又为什么会失忆?”
他的声音很轻,每一个问题都是合理且有根据的,林齐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而且知道的事无巨细,但他就是一个都答不上来。
他不忍心对青年说谎,但又不能把真相告诉他。
林齐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哑了,他说:“这些问题,先生比我更清楚,您现在很多事情都记不得,我怕我会误导您……”
他停了一下,随后语气便坚定了:“您还是等先生回来吧,等先生回来,您亲自问他。”
江寄厘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好。”他重复了一遍:“等他回来,我亲自问他。”
这天之后,江寄厘就没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了,而林齐也不知道是忘记了那天他说过的照片的事情,还是有意避开,亦或者是真的没有找到那个人的照片,总之没了动静。
戎宅的人绝大多数沉默寡言,对于那位先生向来闭口不谈,江寄厘没有了解他的渠道,只能脑内凭空想象,本来他以为大家避讳的原因是那个人长得不好看,或者性格不太好,但江寄厘又偶然看到了江崇。
江崇年纪不大,但已经显露出了极为优越的基因,无论是相貌还是智商,都远超普通的小孩子。
江寄厘并不觉得江崇超高的智商是自己遗传给他的,而且江崇的长相其实和他并不太像,尤其是眉眼之间,江寄厘是温润漂亮的,而江崇是锋利精致的,看着极有攻击性。
江寄厘觉得,也许是那位先生遗传的。
于是心里便更好奇了,之前林齐说如果他担心的话可以去看看那个人,但是江寄厘拒绝了,现在却在想,也不是不可以去看。
反正总要见的。
刚醒来时江寄厘对这里太陌生,没有一丁点安全感,所以无暇顾及其他问题,而最近和那个叫林齐的管家熟了,还有江崇经常陪着他解闷说话,他心里便有不住的好奇萌发出来,越来越多的问题他都迫不及待想要知道。
恰巧,林齐突然来了,告诉他找到了一张那位先生的照片。
林齐应该是下了功夫去找的,那张照片看起来有些年份。林齐告诉他,那是那位先生八年前照下的,那时的先生二十八岁。
江寄厘接过照片,看到了上面的人。
照片上的人只有侧脸,但看得出来还很年轻,他的下颌线极为锋利,眉眼冷厉飒沓,健壮的身材被笔挺的西装包裹着。
这张照片像是谁无意之中拍下的,男人甚至没有给镜头一个视线。
他坐在主位上,交叠着修长的双腿,手肘撑着红木椅子的扶手,正在看着某个方向。
这张照片的构图并不专业,拍的也很随便,取景杂乱无章,而且他并不在构图视线的最中心,除了他周围还有很多人也入了镜,但偏偏他就是成为了这张照片的主体,每一个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会第一眼注意到他。
江寄厘心跳突兀的停了一下,随后就是剧烈的跳动。
这张照片让他感觉很熟悉,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愣愣的看着这张照片,感觉心里很空,但又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填满了。
他之前问林齐,这位先生是真的爱他吗,林齐没有回答,在看到这张照片以后,那位先生爱不爱他他依然不知道,但他觉得……他以前可能,也许,应该是喜欢过这位先生的。
江寄厘心里的思绪猛然乱了,他忙不迭把那张照片还了回去。
然而他已经知道了那个人的样子,即使不看照片,却也还是忍不住无数次的想起。
他感觉自己以前是爱过那个人的,但是又觉得哪里很不对劲,潜意识似乎在疯狂的提示着他什么。
这不对。
就在江寄厘方寸大乱的时候,林齐带给了他一个消息。
他说,那位先生昏迷了八天,醒来了。
戎家的私人医院里。
那场手术整整持续了三天,手术台上的男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期间几次甚至连心跳都停止了,医院冰冷洁白的大厅和走廊里除了西装革履在看守的人,什么动静都没有,他们唯恐有一点消息走露。
因为戎家家主一旦倒了,别说是戎家,整个淮城都会翻天。
所以戎缜命悬一线的事情压得非常严,哪怕之后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从手术台上下来,守在外面的程严也丝毫不敢松懈。
这些天整个医院一直处于戒严的状态,就连进出的医生都要经过层层把关,时间一天天过去,躺在床上的人却毫无苏醒的迹象。
工作上的小事程严可以处理,但一些重要的文件和合同他只能压着,没有戎缜过目程严不敢妄动,眼看着外界的风声越来越大,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各种波涛都开始翻涌。
程严回了一趟戎宅,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先生出事或者因此长睡不醒,那他就会按照既定的计划培养先生的孩子,然后带回戎家。
然而谁知,程严刚离开没多久,医院就传来了消息。
戎缜醒了。
他昏迷了八天,中间没有任何意识,第九天却毫无征兆的醒来了。
程严当即赶回医院,却直接在医院大厅里撞上了戎缜。
跟在身边的医生吓得满头冷汗,一直在劝阻:“先生,您现在不能出院,太危险了……”
男人的病服外披着一件西装外套,锋利的五官上带着掩不住的病气,他脸色极为苍白,眉头皱得死紧,但是步子却丝毫没有迟缓。
医生不敢伸手,吓得肝胆俱裂,偶然一抬头瞥见程严进来,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擦着冷汗对程严道:“先生现在的状况还非常危险,各项体征都很不稳定,如果执意要出院……我……我实在担不起这个责任……”
程严比医生冷静得多,他知道先生现在最迫切的事情是什么,给了医生一个眼神后迅速跟上戎缜的步伐,他说道:“先生,夫人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最近正在和少爷在家里养伤,没什么大碍……”
戎缜面上没变,只说:“去开车。”
程严还想说什么:“先生,夫人他……”
戎缜冷厉的眼神已经扫了过去,程严那句话也被迫咽了回去。
“是,先生。”
程严示意着其他人安排几个医生一起回戎宅,然后便再没有迟疑的出去把车开来,回戎宅的路上后座的男人一直在咳嗽,喘气声断续费力。
他胸口中了一枪,只毫米之差便直中心脏,缝合的伤口到现在甚至还没有开始愈合,现在又再次渗出血来,病服上暗湿了一大片,而被西装外套遮挡的后背更不用说,肩背和后腰的地方都已经崩开。
还有额头和身上在礁石上撞出来的恐怖伤痕,不计其数,只看着便让人心底发颤。
程严知道戎缜现在的状况多一秒都是危险,所以不敢有任何的拖延,很快就回到了戎宅。
淮城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气温回升的恍然回到了夏末的那段时间,江寄厘身体虚弱,每到这种时候江崇都会陪他到庭院里散步或者晒太阳。
江寄厘不是很爱去花园那边,经常只在庭院门前不远不近的地方溜达,林齐特意吩咐人在外面搬来几个室外沙发,他走累了可以去休息一会。
外面的太阳很好,林齐帮他把主卧里养的那几盆小雏菊都拿了出来,还贴心的带了灌满水的小喷壶,放在了沙发前的桌子上。
那几盆小雏菊已经有了发芽的迹象,细长尖细的丝在蓬松肥沃的土壤里顶出一个小小的尖,看起来蓬勃又可爱。
江崇手里拿着一个小铲子,站在江寄厘的身旁给花盆慢慢松土,江寄厘则拿着小水壶给其他的发芽雏菊浇水,他垂着眉目动作轻柔,把表面的土壤浇湿便换下一盆。
青年做事总是这样安静又细心,林齐站在旁边,看得有些出神,视线从他莹白漂亮的手指上慢慢移向他的侧脸。
林齐知道自己不该贪婪和逾距,明明只要这个人平平安安鲜活的站在他眼前就够了,他却总忍不住想要更多,曾经那些被他强压下去的情感在这五年的空白中逐渐清晰,他清楚他是喜欢爱慕这个人的。
然而夫人是那朵有无数人喜欢的娇妍欲滴的玫瑰,他只能躲在暗处悄悄的窥探,先生将玫瑰摘下圈养在自己的牢笼里,他却连伸手的资格都没有。
林齐心里泛上几乎难以忍受的酸楚。
他是离江寄厘最近的人,也是离江寄厘最远的人。
林齐想把目光移开,但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直到他对上了一双满含警告的眼睛。
江崇手里的动作不停,视线迎了上去。
他从第一次见到这位管家起就将他的心思猜得差不多了,但是因为他并没有过分逾越的行为和举动,也从未袒露过什么情绪,所以江崇可以当作视而不见。
现在却不行。
这道视线对江崇来说已经非常无礼且冒犯,他不接受有人对江寄厘表露出如此赤裸的情感。
他的视线变得冰冷而阴沉,一言不发,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林齐惊了一下,心头狂跳,恍然在这个小少爷的身上看到了他们先生的影子,急忙低了头,说道:“夫人,少爷,我去拿一些点心过来。”
江寄厘听到声音抬头,礼貌的点了下头说:“谢谢。”
林齐脚步匆忙的离开了。
江崇放下了手里的铲子,他拿起一张手帕擦了擦手,叫了声:“爸爸。”
江寄厘看向他,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江崇已经很主动的进了他怀里,江寄厘失笑的搂住他:“怎么了早早?”
江崇不说话,抬起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江寄厘顺手把江崇小小的身体抱到了腿上,揉着他的头发笑道:“怎么还撒起娇了?”江崇的脸埋进他颈间,低声说了句“没有”。
江寄厘了解江崇的性格,知道他这样就是有事,所以便也不再照看那几盆雏菊,耐心的摸着他的头发低声哄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崇突然抬起头。
他说:“爸爸,你现在开心吗?”
江寄厘垂下眼睛望着他:“怎么这么问?”
“……我希望你能开心点。”
江寄厘低声笑了出来:“好,我都听早早的。”
江崇沉吟了片刻:“爸爸,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江寄厘亲了亲他的侧脸:“爸爸也是认真的。”
江崇没再说什么,心里的思绪却有些纷乱。
如果忘掉那些不好的记忆能让江寄厘开心,那他也愿意……暂时的配合一下这些人。
林齐说回去拿点心,但离开后却很久都没有再出来,江崇和江寄厘倒也不在意他到底是去干什么,压根没有关注他有没有拿点心出来。
他们把所有的小雏菊都松好了土,然后浇了一遍水放到桌上任它们沐浴今天和煦的阳光,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林齐终于从大宅里出来了,手里端着一盘精致的糕点。
他正要朝江寄厘和江崇走过去,恰在这时,大宅外面响起了汽车的轰鸣声。
林齐脚步一顿,他听得出来这是哪辆车。
盘子刚刚放在桌上,“咔哒”发出一声脆响,那辆劳斯莱斯就已经驶进了庭院内。
林齐说不出心里的想法,他知道先生醒了,但没想到先生会这么快回来。
匆忙走过去打算去开后座车门,结果他的手还没碰到把手,门就已经开了,男人高大健壮的身躯从车上下来,他脸色病态的异常,胸口已经被血浸染。
林齐的手滞在半空:“先生……”
戎缜根本听不到周遭的这些声音,他只注意到了庭院沙发上坐着的人,青年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意。
戎缜一瞬都等不了了,浑身剧烈的痛意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却像没有感觉一样,飞速走了过去。
江崇站到了地上,他眉眼沉沉的看着来人,拉着江寄厘的手,叫了一声:“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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