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再住在穷人区受尽冷眼嘲笑,他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那些所谓的富贵人是怎么生活的。
他可能一辈子无法踏进有钱人的圈子,但是或许走出这里能离他们近一点,可以让他不再佝偻着活着。
唐桉琢疲惫地听着老师讲课,早上没吃饭让他肚子咕噜咕噜叫,昨天因为有人讨债又睡得很晚,又困又饿,他攥着拳头在脸上按了一下,用疼痛给自己提神。
晚上还要去打工,他不想太早回家,会打扰吕娟,又无处可去,只好给自己找一个给人看小卖部的工作,一天三十。
这对于他这个只有晚上能兼职的人来说已经很高很高了。
不过一个月下来甚至没有四位数,昨天来讨债的人说的对,他这点工资用来还债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不自量力。
提到这儿,他突然想起来昨天说要帮他的男人。
真的会帮他吗?看起来不像是会骗他的人,甚至和筒子楼里每一个尖酸刻薄的人都不同,但是人家又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帮他?
或者也可能只是随口一提。
他还是想办法还钱吧。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
他开始恨他这个不正经的爹,人走了无影无踪,却留下这么多烂摊子。
“抓到了。”
鹰叔风尘仆仆进了客厅,魏则闻正坐在茶台边上泡茶,见鹰叔进来,招了招手唤他。
近几个月临淮警方始终被一个连环杀人案困扰,凶手反侦查能力极强,很长时间都没有一点线索,更找不到凶手的藏身之地。
于是警方联系了魏则闻帮忙,魏则闻手下有一个精悍的保镖队,说是保镖队,其实都是退伍的特种兵,能力比警方还要强得多,在这种时候就会派上用场。
于是魏则闻和警方声东击西,一个明查一个暗抓,最后将凶手锁定在三尺巷。
唐桉琢的家对面。
有一说一这个地方真的足够隐蔽,地图上都搜不到,魏则闻在这之前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当天鹰叔帮他解决麻烦的同时,魏则闻的手下便已联合警方抓住了凶手,几个月的案子终于有了着落。
“这小子反侦查能力太强,嘴也硬,梁警官说怎么也审不出来。”
魏则闻不以为意,“那就是他们的事儿了,我们该做的已经完成了,这种事情还是少参与的好。”
魏则闻端起一杯茶,贴近鼻尖,茶香缠绕着温热的气息,他啜了一口,眼前忽然浮现出昨天晚上那小孩儿模糊的轮廓。
仅仅一晚上,他连昨天好不容易看清的双眼也不记得什么样了。
鹰叔昨天回来之后直接联系了龙三,龙三收了钱假模假样地罚了一顿陈雷,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
估计那小孩儿不会再被为难了。
放了学,唐桉琢坐在座位上呆滞地盯着窗外,他每天上课都让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所以当放学铃声响起,神经一松懈下来,浑身上下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
他垮着肩膀,看着窗外——
大家都是成群结队放学的。
但他不是,他永远一个人。
长此以往,唐桉琢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丧失了和人社交的能力。
他不言不语不声不响,走路低着头,给自己蒙在脆弱的保护伞里,还要每时每刻担心有人过来撕碎他的伞。
教学楼里几乎没人了,回家的回家,回宿舍的回宿舍,去食堂的去食堂,他才慢吞吞地背着书包,从校门口走上一条狭窄逼仄的小路。
他不能回家,他要去兼职。
迈过门槛儿,一声机械女声的“欢迎光临”响起。
柜台里的老板打了个哈欠,披上外套,“来了啊琢仔,那我就走咯!晚上记得锁好门。”
老板叫吴广荣,是一个干瘦干瘦,四五十岁的广东人,说着一口广普,尾调永远欢快上扬,他很喜欢叫唐桉琢“琢仔”。
没有人这么叫唐桉琢,他听得最多的是“小杂种”和“野种”,最好听的是吕娟叫他“喂”。
所以他很珍惜和吴广荣交接的这短短几分钟时间,因为只有吴广荣是真正把他当成一个人看的,不嘲讽不蔑视,有时候还会给他送两个肉包子。
吴广荣走出去几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于是又折返回来,嘴里多了一根烟。
“琢仔,你的脸怎么搞的?”
“过敏……”唐桉琢低着头,隔着口罩摸了一下脸,碰都碰不得,他疼得咧嘴。
“你可骗不了荣叔,给荣叔看看。”
吴广荣直接摘了他的口罩,心疼地皱紧了眉毛,“被打了?”
唐桉琢没吭声,点了点头。
“我给你处理一下。”
吴广荣翻出医药箱,把他按在凳子上坐着,扶着他的后脑勺给他涂药消肿。
“可怜劲儿的,疼不疼?”
药水碰在脸上,像是粗暴的沙子在皮肤上蹭,唐桉琢忍着没有咧嘴,“不疼。”
“医药箱你晚上回家的时候拎回去,荣叔先走了。”
“谢谢荣叔。”唐桉琢紧紧攥着医药箱的拎手,不断点头,等吴广荣挥挥手走了,坐在掉了皮的小沙发上,愣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照人有些泛黄,唐桉琢思绪翻飞,他想投胎果然也是一种本事。
“欢迎光临”的声音再次响起,唐桉琢回过神,站起身,“您买点——是您?”
是昨天晚上帮了自己的男人,他今天穿着黑色的刺绣唐装,看起来比昨天晚上要更加亲和。
但是不管什么时候,看起来都不像会来这种小卖部的人。
陈鹰点点头,“给我拿一盒烟吧。”
“哪一种?”
柜台上的烟最贵的不超过三十,唐桉琢上下看了一遍,好像都不符合面前人的身份。
陈鹰本来也不是来买烟的,所以就随便指了一个,“就那个吧。”
“好,二十五。”
陈鹰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一百递给他,“剩下的你留着。”
唐桉琢慌忙摆手,“要不得要不得。”
陈鹰抓着他要还钱的手按回去,纸币在手中被揉皱了,带着一点来自于人的体温,唐桉琢鼻子一酸。
陈鹰把另一只手里的袋子放在他桌子上。
“还没吃饭吧?我们先生让带给你的。”
“先生?”唐桉琢疑惑地看了看门外,什么都没看到。
陈鹰点点头,没有和他解释,转身要离开,在他拉开门之前,唐桉琢说了一句“谢谢。”
他其实觉得谢谢不够,但是又不知道还能怎么表达自己,所以当陈鹰离开之后,他又自言自语一般说了一声“谢谢。”
他抱着打包的袋子,还是热的,袋子上写的都是英文,他看得懂,所以知道这份晚餐来自于他去不起的餐厅。
所以那男人嘴中的“先生”应该是很有钱有钱的人,有钱到可以随便送给素未谋面的可怜人一份昂贵的晚饭。
当然或许对于那位“先生”来说,这一顿饭可能只是举手之劳,因为他的想都不敢想所以才显得十分慷慨罢了。
唐桉琢眼眶更酸。
他吸吸鼻子,大口大口吃着餐盒里浇汁的盖饭。
吕娟饭量小,他又不讲究,所以每顿饭都是能怎么糊弄就怎么糊弄。
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嫩的肉和这样软硬适度的米饭。
来了顾客,唐桉琢嘴里塞得鼓鼓的,费力咽下去,眼眶里还憋着泪,“您好,买点什么?”
顾客不解地看着他,大概在想这小子一个人在这里抽什么风。
“要两袋花生米,一斤卤鸡爪。”
“好,我这就给您拿。”
唐桉琢抽了两袋花生米,从冰柜里盛了一袋子鸡爪,够了一斤之后浇上一大勺汤汁,递给顾客。
顾客付了钱拎着东西走了。
魏则闻看着一开一关的玻璃门,这是除了陈鹰以外的第一个客人,“好像生意并不太好。”
“我和街口大妈打听过了,这老板不是个缺钱的,起码在这一片算得上富人,所以这小卖部也不以赚钱为主,给那小孩儿的薪水也还算可以。”
魏则闻皱着眉,他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有人可以过得这么艰难。
“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等他下班吧。”
魏则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但是他就是想等等,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来看看唐桉琢,但他还是来了一样。
他在家里的沙发上坐了一天,陈鹰办完事儿第二次回家的时候他还在发呆。
陈鹰问他怎么了,他叹了口气,还是不放心,怕那小孩儿还会不会被欺负。
于是他站起身,“去看看他吧。”
“他?”陈鹰飞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近试图傍上魏则闻的莺莺燕燕,不记得哪个让魏则闻看上眼了——
他家先生一向如此,在国外的时候谈过两次,但是自从回国以后好像变得无情无爱了,也许是太忙,也许是真得谁也看不上眼,有过逢场作戏的情人,却没有再正经恋爱过。
“那个小孩儿。”
“……”
“先生怎么对他这么关心?”陈鹰自知不该过多过问主家的事,但他实在好奇,况且他也算魏则闻半个长辈,问一句倒也无妨。
但他没想到,魏则闻摇了摇头。
“不知道,就是觉得放心不下。”
于是鬼使神差的,黑色宾利再次停在了狭窄的巷子,好巧不巧,刚好看见唐桉琢进了一家小卖部。
他戴着口罩,但是魏则闻看见他的那一刻,瞬间回忆起了已经被遗忘掉的他的眼睛,并且认出那就是他今天来这里的原因本人。
男孩儿背着洗到发旧的书包,压垮了瘦弱的肩膀。
看起来衬得整个人更加脆弱了。
魏则闻扶在窗框上的手动了动,看见小卖部里出来一个有点佝偻的男人。
但是男人没走几步就又折返回去,过了十几分钟才重新出来。
魏则闻拍了拍前面的车背,“鹰叔,给他送去吧。”
第4章 “是我,别怕,走吧”
魏则闻在这里坐了很久,鹰叔从后视镜里看他,几次想要发出疑问最后都止在唇齿之间。
他直觉魏则闻大概是对这还未真正见过面的小孩儿产生了一些其他的想法。
至于是怜悯还是同情,他便无从得知了。
天已经黑透了。
整条狭窄的小道十几米可能才有一个路灯,在黑压压的浓稠夜色衬托之下,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过了十二点,玻璃门终于从里面打开,魏则闻数过了,今天晚上只有十六位客人。
唐桉琢背着书包出来,锁好门再关上卷帘门向魏则闻的反方向走过去。
“跟上。”
黑色宾利缓缓跟在唐桉琢身后,车灯照亮了前面的路。
唐桉琢眼前一亮,被晃得闭了闭眼,回过头来看见后面的车。
这车不像是会出现在这里的。
唐桉琢怕又是来讨债的,紧张地攥紧拳头,准备撒腿就跑,却看见车窗降下来。
又是那位善良好心的男人。
“是我,别怕,走吧。”
唐桉琢小声呼了口气出来,抓紧书包带子往回走。
其实他到现在也不懂这个陌生男人为什么要帮助他,更不懂他口中的“先生”到底是什么人,但是他知道的是,这个“先生”大概才是真正想要帮他的人,但是他又从来不露面,唐桉琢在心里想着,如果有一天他能看见这个“先生”,一定要好好感谢他。
唐桉琢不确定吕娟这个时间有没有结束,所以他走得很慢,可是又不能走太慢,好像很耽误别人的时间。
一路纠结,距离家里还有十几米的时候,他看见家里的灯亮着。
吕娟自己在家的时候是不会开灯的,唐桉琢叹了口气,抿了抿嘴唇,回头对着黑色宾利鞠了一躬,指了指自己家的方向,示意自己已经到了。
——他不能进去,又怕被过问,问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可是身后的车没有动,好像执意要等他进门一样。
唐桉琢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硬着头皮一步一挪地走完剩下的路。
魏则闻好像终于意识到什么,“鹰叔,走吧。”
陈鹰点头,黑色宾利从唐桉琢身边错过去。
魏则闻回头看,唐桉琢没有进家门,他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腿上放着一本书,老年机的手电筒闪着微弱不起眼的光。
他为什么不进去?记得没错的话,五楼的第八个窗户是他的家,开着灯的,他为什么不上去呢?
魏则闻一头雾水,这小孩儿好像有很多秘密的样子,但是魏则闻看着他缩成一团,突然就冒出来一个想法,他想给小孩儿一个避风港。
他也觉得他莫名其妙,因为到现在,他都没有出面和唐桉琢说一句话,他甚至不知道唐桉琢具体长什么样子,只大概知道,他应该很好看。
如果生在好人家大概是亲戚口中最听话乖巧最讨人喜欢的小少爷吧。
魏则闻在后座叹了口气,“鹰叔,还是停下车吧。”
陈鹰从后视镜里看他,“则闻。”
他这一次没有叫魏先生,完全是一个长辈的口吻。
“你对这个小孩儿好像很关心。”
“鹰叔,阿德以前也这么可怜。”
阿德,叫德嵩贤,是魏则闻唯一一个不被爸妈知晓的玩伴,所以他的存在只有魏则闻和鹰叔知道,本来鹰叔也不知道的,后来发现每天小少爷都会买一份生煎包或者照烧饭放在一个小房子的窗台上,为此,陈鹰这个当司机的,每天都要多绕很远的一段路。
起初他也觉得小东家的事情就不要问了,但是时间久了还是没忍住。
“小少爷,为什么每天都来这里送一份晚饭?”
十几岁的少年纠结犹豫之后,可能也是因为一个秘密憋了太久,确实也想找一个人来倾诉,于是沉默之后便和陈鹰说了实话。
“他叫阿德,他爸妈离婚了,爸爸再娶,所以他跟着妈妈。
“不过他妈妈身体不好,家里很穷,也没有钱治病,去年病情恶化去世了。
“因为没成年又没上过学,他找不到正经工作,帮人搬东西卸货跑码头,但是经常被克扣工资。
“他没有钱吃不上饭,只好去商业街上偷,他知道那里人多,并且有钱,不过他只偷过一次,还被抓了,那人当时带了几个手下,揍了他一顿,我路过的时候刚好看见,帮了他。”
“后来我们就认识了,我觉得他很可怜,所以给他钱给他买饭带他出去玩,我想带他去家里的,但是他一直不想,他觉得很自卑,所以我就没有告诉你们。
“他对我特别好,他教了我很多我从来没有玩过的游戏,带我去他的秘密基地,是一个屋顶,他说不开心压力大的时候就来这里喊一喊,会好很多的。
“他很好,他和我其他朋友都不一样,我能看出来的,他是真的对我好。”
鹰叔安静地听着魏则闻说出这些,印象里小少爷好像很少说这么长一段话,他看得出来,这个阿德是小少爷眼中真正的朋友,但是这件事之后没多久,阿德去世了。
他帮人送快递,路上被酒驾逆行的车撞了,车速太快,阿德被撞飞好长一段路,头先着地,当场丧命。
撞人的是一个权贵的儿子,有点势力,如果没有魏则闻,阿德可能就要不明不白的死了,毕竟有钱人总是有办法掩饰自己的罪过。
阿德去世之后,魏则闻一段时间内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言不发,一口饭不吃,一口水不喝。
后来也是鹰叔来安慰他,说如果阿德活着也不希望他这样,魏则闻这才重新振作起来,好朋友的离世让他短时间内暴瘦,魏正清和路婴宁夫妇两个也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给阿德置办了最好的墓地,好生安葬了。
从那之后家里再也没有人提过这个人的名字,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魏则闻心里早已结痂的一道疤,每次提起来都好像把伤口再次撕开,露出血淋淋的骨肉。
所以鹰叔再次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甚至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是谁。
车里变得沉默,良久之后,陈鹰点了点头,看着不远处脏兮兮的路灯,暖黄色的光并没有起到多大照明的用处,隐约看得见围着灯泡乱飞的小虫。
他有些惆怅地表达赞同,“好像确实是。”
一样的惨。
一样的可怜。
那魏则闻这样做的原因倒也解释得通了。
事实上,在魏则闻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脑中的混沌被用力撕开,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莫名其妙”。
透过漆黑的夜色和朦胧的玻璃窗,魏则闻的双眼好像遮上了一层浓稠的雾,他希望这小孩儿以后好好的,过上正常的生活,不要像阿德那样,短暂的一生充满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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