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一次活儿,能挣二十文到三十文不等,这一天少说能干两三趟活儿,其实他们是有钱的。
宋时安眼珠一亮,且把卤味店搁置,他想出了另一个挣钱的法子!
他一向是不拖延的性子,回了家赶紧忙活,到了黄昏时分,已经初见成效。
他给鸡子们喂了些鸡草,伸着懒腰打开院门,想熟悉熟悉家附近环境,路痴别又找不回来,却看见树影红墙下,站着个挺拔高大的身影。
两手背着,那背后滴答有声。
呃,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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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仲越是个屠户,手上带血也是常事。
宋时安自己看人挺准,许屠户干的是手起刀落、猪头落地的生计,身上却有股凛然的正气,这让他的沉默冷峻并不恐怖,反倒像是旧时节过年贴的门神,让人安心。
“许大哥,真巧!”见面三分情,他加快脚步走过去,没等许仲越说话,就抬头冲他笑起来。
“你也是晚上出来散步消食的?”
许仲越敛眉,点一点头:“嗯。”
他不爱说话也没关系,宋时安其实是话痨,做服务业出身的人,和谁都能聊上几句。
宋时安先恭维了许仲越杀猪的手艺,又夸赞他长得俊美,惹得远近姑娘们都喜欢,说到这时,许仲越便撩起那单薄的眼皮,不动声色地看了宋时安一眼。
宋时安暗笑,自己这一趟马屁拍到位了,男人么,自然都希望受姑娘们喜欢,他当年的室友被漂亮女孩儿追求,明明心里爽极了,还要装作苦恼的模样,在寝室里长吁短叹,最后被其他三个兄弟同出三脚踢腚,果断送了他一个字:“滚!”
半晌,许仲越突然冒出来一句:“我尚未婚配。”
宋时安都要转话题了,许仲越突然冒出来这句话。
他眨巴眨巴眼,迷惑地看了看许仲越,又圆滑地接话:“是,婚姻大事,关乎终身幸福,不能草率。许大哥你谨慎些自然是有道理。”
说到这里,他突然听见不大不小一声响,咕噜,且声音似是从许仲越方向传来的。许仲越身段极佳,宽肩窄腰,腰上系着条葱绿色锦缎的宽带,那日杀猪并未见他戴过。
咕噜,又是一声,宋时安琢磨许仲越的腰腹精瘦得一丝赘肉都没有,恐怕并没有装下晚饭。
“许大哥,我试着做了吃食,是要拿出去卖的,只是不知道好不好吃,你愿意头一个尝尝么?”
宋时安话说的婉转,好似许仲越试吃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其实他一向自负厨艺高超、参加厨师大赛永远捧金奖回来,有他在,就是活字金招牌。
许仲越抿紧唇没吭声,却迈步朝宋时安家走了过去。
宋时安高高兴兴跟上,从他个头只过许仲越肩膀来看,他俩的差距是真大,但许仲越愿意赏脸上门,可见歃血为盟有谱了。
他俩都已经转过身去,并没留意到身后的大路上经过一辆马车,天气渐渐热起来,车窗户的小帘撩起,老迈男人浑浊的眼抬起,正好看见烧红的晚霞和一抹新月同时悬空,照亮了纤秀美少年,以及美少年身旁的高大男人。
眼看着两人进了同一个院子,院门又紧闭上,蒋员外恨声说:“我说好端端一个哥儿,怎么青春年华突然死了?原来是看不上我,想找年轻汉子!”
宋时安已经进了屋,并不知道蒋员外不干不净骂了不少话。
他请许仲越到正屋坐着等,许仲越却摇头,仍旧背着手和他往厨房走,宋时安想,正好厨房收拾得干净整齐,隔壁孙叔把小桌子小板凳的断腿给补齐全了,待客不磕碜。
只有两只小母鸡,看见许仲越长腿迈进来,顿时眼睛都瞪圆了,喔喔喔几声回窝里蹲下,翅膀张开把小鸡崽子护在身子底下。
这人身上带血,有煞气,鸡有点害怕。
宋时安请许仲越坐下,在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界娴熟操作起来。
他要拿出去卖钱的,自然是江城极有名的早点,热干面。
说起来,江城和清江镇极是相似,都属交通要道,码头文化盛行,干苦力活儿的汉子在冷热空气激烈对撞的地方脾气直爽又暴躁,喜欢吃的都是味厚又顶饿的食物。
面条是他花了一下午做的,加了碱水的面条过一道热水,摊凉时均匀的揉上一层香油,油灯下淡黄的面条便闪着柔润诱人的光泽。
下面的筛子是全新的,孙叔手巧,家里又有许多边角余料,他只比划几下,便给他做了两个。
等水滚开,宋时安抓了把面条,只两三下在滚水里过一道,便将面条装进海碗里,又倒上芝麻酱、芝麻油和半勺卤汁,切好的一捧酸豆角和香葱,搅拌均匀端到许仲越面前。
这桌子凳子相对于许仲越的大长腿来说,确实是矮了点,就从灶台过来两步路,宋时安看他交叠了两次,简直不知怎么摆放腿脚才好,不过面条端上来,许仲越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
宋时安又把猪大肠切了一盘放在桌上,浅笑说:“许大哥,你尝尝吧。”
许仲越先忽略了卤大肠,他一眼便认出那是装裹过什么东西的内脏,虽干的是屠户活计,许仲越却很爱干净,一个单身汉平日里浆洗衣裳,都托付给邻居大婶,付她些手工钱,他每日都要换干净衣裳,把脏衣裳送过去,还特地买了香胰子,以便身上气味洁净,不带血腥气。
他自己不吃,也有点想象不出宋时安是怎么吃猪大肠的。
一想到宋时安吃的样子,他甚至因此动摇了想法,隔了好几日见宋时安不来,才勉为其难的过来瞧一眼。
他卷了一筷子面条吃了,顿时愣了愣。
口味十分特别。
比之寻常软烂的面条,这面条筋骨分明,弹牙有嚼劲,又裹上了一层鲜香的芝麻酱,和着又脆又酸又辣的酸豆角,口感冲击力十足。
用力咀嚼,嫩缸豆的汁液爆开,加之酱香的浓郁爽滑,竟让他大口大口吃上瘾。
面条很快吃完,和吃饭、吃馒头截然不同的饱腹感随之涌上来,许仲越放下筷子,说:“好吃。”
宋时安笑出满口细白牙,“许大哥说好吃,我就放心了,生意一定能做起来。”
许仲越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宋时安循循善诱,先自己拈起一块猪大肠放进嘴里,说:“这个你也尝尝呗?”他脑子里生意经多着呢,没本钱先从小面摊做起,但他没忘记星辰大海。
许仲越卖猪肉确实挣钱不少,但他若愿意和自己合作,把猪肉做精加工,这价钱必然还能往上蹿。
宋时安吃的时候,许仲越闻到了更加浓郁的肉香味,香的异常。他常年干体力活,每餐必要吃肉,但他没闻过这样浓郁的肉香味。
半晌,许仲越把眼一闭,夹起一块猪大肠放进嘴里。
……不知什么佐料渗透了肉,让这肉软糯弹牙,咸香可口,一口肉吃完,唇齿间竟有丝丝极淡的回甘。
他以为他会反胃。
但他没有。
不但没反胃,原本饱胀的胃里,竟生生空出了地儿,又装下一整盘子的卤猪大肠。
吃完良久,许仲越睁眼,以一种莫名的眼神望着宋时安。
那是他多年的价值观受到冲击,洁癖的堤坝皴裂垮塌。
宋时安还想和许仲越聊会儿天,不着痕迹的把话题引到合作共赢,却见许仲越猝然起身。
不早了,孤男寡哥共处一室,于哥儿的名声不好。
“晚饭,很好吃。”走出去几步,许仲越才说,又指一指厨房一角,茅草裹着的东西,说:“那是给你的。”
宋时安定睛一看,赫然是一整只猪头。难怪刚遇见许仲越时,他手掌滴血。
“这太贵重了……”宋时安刚追出两步,院门已经被许仲越反扣上,脚步声匆匆,刹那间远去。
他感动得双手合十,许大哥真是慷慨的人,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尚且出手如此大方,
等他日结为兄弟,一定能共享富贵。
清晨,天亮的早,江面已经照的金光灿灿。
码头上,早早聚满了挑夫。
这是一个很寻常的早晨,为了早些赶到码头,多接一趟活儿,一天能挣上八十甚至一百个大钱,挑夫们向来是不吃早饭的。
睡了一夜,他们的肩膀后背仍是酸疼的,长年累月的体力活,身上多多少少有些新伤旧患,所以干完晚上最后一趟活儿后,他们都会三三两两去便宜的饭馆点上盘花荤,再加一壶老酒。
一天下来,吃食上的花销并不少,只有早饭用冷饼子对付过去。
几个二三十岁的中青年汉子凑在一起,见江面尚未来活儿,都掰着硬饼子往嘴里塞,这东西通常提前几天做好,硬才好放,就是很拉嗓子眼。
“要是能喝碗热汤就好了。”有个小年轻叹气。
另一个汉子笑:“饭馆都晌午才开张,想喝汤,扎个猛子江里喝去!”
正说着话,一群人都先闻到了极浓的香味,和热汤面的味儿,接着是轮子碾过石板的轱辘声,和一把润亮的嗓音:“卖早点,热腾腾的热干面,一碗只要五文钱!”
“吃一碗顶到晌午都不饿!一碗只要五文钱!”
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热干面……?你听过么?”
“听着像面条?这大早上吃碗面汤汤水水倒是不错,但是面条这东西,不顶饿啊!”
“可不是,不吃米饭馒头,光喝碗面条,我一放下碗就该饿了。”
“五文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也足以买五个鸡蛋了!”
裹着氤氲的晨雾,宋时安推着小车走到码头,他常年做生意的,知道开张最难,见人群中有个年轻汉子,眼巴巴的看看他,又看看他车上热腾腾的汤锅,一只手往腰上钱袋子摸,却又不拿钱出来,显然是犹豫不决,临门只缺一脚。
他探头问:“素面啊?连个鸡蛋都不加啊?”
宋时安将盖着面条的纱布掀开,指着纱布和佐料罐子说:“虽不加鸡蛋,但我这面条是用油糅的,这芝麻酱里全是油,每一份面条还加一勺上好的芝麻油,酸豆角又酸又辣又咸,盐巴给的足足的!”
他没扯谎,酸豆角他来不及做,是从街上买了一坛子,但此间盐巴贵,时人也不常吃辣,豆角只有酸味,辣子和盐都是他后补的。
“吃饱了盐,干活儿才能有力气!”
宋时安一双乌亮的大眼含笑看着年轻汉子,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了,听秀丽哥儿又软又糯的嗓子补充说:“大哥,来一碗不?今天刚开张的生意,头一碗我只收你三文钱。”
“你把热腾腾的面条吃完,我再给你来一勺汤,保证又舒服又管饱。”
年轻汉子不知不觉将三文钱投进筐子里,已经站在白雾腾腾的锅边,他见漂亮哥儿拿出一个粗瓷海碗,熟练地掐了一大捧面条,在水里只是上下颠了颠,便出锅加佐料。
“熟、熟了吗?”
“熟了,不熟不要钱!”
年轻汉子不再啰嗦,学着哥儿示范的样子,把面条搅拌均匀,江风把那芝麻酱的香气吹散,码头上的汉子竟都一起咽了咽口水。
真香啊!
年轻汉子吃了一筷子面条,旁边中年汉子好奇催问:“咋样?好吃吗?”
年轻汉子竟来不及多说,刺溜刺溜将那面条不住往嘴里送,三两下一大碗面条竟吃了个干净。
他自己都有点纳闷,码头干活的人吃饭都快,可他这速度,远超过往常了。
宋时安见他捧着空碗,微笑着倒进去一勺热汤,正好把碗里剩下的佐料全化开,汉子不等汤彻底凉下来,便嘬嘴吹两口,迫不及待喝了起来。
这佐料味是真好吃,浪费了可惜!
直到他把汤喝的一滴不剩,宋时安才笑着示意他,把空碗放进装了水的木桶里。
“到底好吃不,你说句话啊?”
“嗝——好吃,还管饱。”
话音没落,宋时安的面摊上已经围满了人。
“给我来一碗!”
“我也要一碗!”
“快点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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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买东西都喜欢人来疯,宋时安的小摊刚推出来,一群人大眼瞪小眼的不买。等头几个付了钱,宋时安的热干面做起来又快,他们几个呼哧呼哧吃面,晨风把香味卷得四面都是,其他人肚里的馋虫都给勾了出来,便都呼呼啦啦的围了过来。
宋时安拢共准备了二十个清花粗瓷的海碗,是专门选的又宽又浅的碗,面装进去既显多、又容易拌开。
等二十份面都卖出去,头几个吃完面又喝了满满一碗面汤的人,都把碗筷还了回来。他另外预备了两个水桶,一桶干净水用来添面汤,一桶边钉了个钩子,挂着丝瓜络,热面汤泡过的碗过一道水又干净如新。
若是在宋老板美食街上的面馆里,这么做清洁肯定通不过卫生检查,他店里洗碗工把碗筷洗干净后,还要当着食客们的面,将东西放进消毒柜里消毒,但此间情况自不相同,一则某些传染性疾病并没出现,二则都是讨生活的贫苦人,哪怕晚上去有固定店面的地方喝酒,洗碗也不过把碗往水里转一道。
汉子们见操持面摊生意的是个白净哥儿,半旧的衣裳洗的干干净净,洗碗的手细细长长,指甲缝里一点黑泥都没有,木推车嵌的炭炉子、台面上放着的各色东西都整齐干净,更觉舒心。
那老刘头的炊饼铺子,他一面擤鼻涕一面抓铜钱,再直接掀开蒸笼拿炊饼,街坊邻居不也照买不误?
小哥儿却是个讲究人,做吃食的手不碰钱,只指着小竹篓子,客客气气请他们把钱自己扔进去。
忙活起来,连看都不看一眼,还挺信得过他们呢!
其实宋时安是做生意久了,养成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耐,哪个食客贪小便宜、哪个食客吃饱了溜号,他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有个年轻汉子趁乱想少扔两文钱,他只抬头望着他,微微一笑,递碗的手停在半路。
那汉子被他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尚存三分耻心,挠头抓腮的,又添了两文。
宋时安又是一笑,才把面碗递过去,“多谢。”
年轻汉子暗暗纳闷,哥儿都是双儿,柔柔弱弱的,谁料眼前这人并没有恶声恶气,眼神却怪有劲儿,教他不敢耍横。
第二轮的人还没全吃完,那江面上有船靠了过来,一时挑夫们匆忙吸溜面条放下碗筷,拔腿跑了过去。
面摊重又恢复清冷,宋时安见案板上的面条只剩下一小半,头一次出摊,他没指望全卖光,剩下的中午自己吃也行。
他把碗筷都洗干净,并不急着走。
这繁华热闹的码头风云,在现代社会已经绝迹了。
宋时安见有一艘大船停靠过来,挑夫们先从船上将货物运下来,别看有些汉子生的黧黑干瘦,却能背起比他人还高的货物,走甲板如履平地,稳稳的送到马车边,从水路改陆路运输。
一趟货运到,马车边的人便递给他一个木牌,上头划了个一。
第二趟运过来,便把木牌收回,改换成个划二的。
等货全卸载完了,再根据运送的趟数现场算账结钱。
这还没完,又有人上船,没多久竟将那大船拆卸开,将船板一块块、一根根的往码头上运,没多久,偌大的一艘船,就垒成了两个比院墙还高的木堆。
宋时安看得津津有味,问身边一个没揽上活儿的挑夫,才知道这种船叫毛板船,船身只简单固定,便于拆卸,拆出来的木料就地变卖,等于运送绸缎、盐巴、生漆、生铁等货物的同时,还顺便送过来船这么大的木料。
难怪他逛清江镇时,发现和孙叔一样做木匠生意的人特别多。
一趟活干完,汉子们都揣上了几十文钱,紫堂面孔上多了笑容。
有个年纪大的走两步,捂着胃弯下腰:“唔……”
“老胡老毛病又犯了?你说你一天挣的不老少,怎不把那……那啥面、哦,热干面买上一碗,肚子里热热和和的,老胃病就不容易犯。”
“咳,别说啊,这哥儿卖的面条,吃下去是真笃实,忙活一趟,我胃里还是饱饱的!”
年纪大的听了,手伸进钱袋摸了摸,三十五文钱沉甸甸的,要是一碗面真能吃饱,其实五文钱也划得来。
其实热干面这东西,有碳水炸弹的外号,随便一小碗热量轻轻松松上一千二百卡,顶上寻常人一天的消耗,何况宋时安做的结结实实一大碗呢。
还没收摊,宋时安便又迎来了一波客人,他忙弯腰把炉膛火打开,没一会儿水重新咕噜咕噜翻滚,剩下的面条只够七碗,七个买到了的汉子心满意足的或站或蹲吃面。
没买着的心有不甘,仔细梭巡一遍案板,见那上头除了一层货真价实的油光,当真一根面条不剩下,才问宋时安:“明天还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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