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整猪分体绝对是技术活,骨骼筋脉相连的地方,若不懂巧劲儿,哪怕把猪剁得稀烂也很难分开。
而许屠户的动作,真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已将右臂从衣裳里脱出来,半片结实有力的胸膛和大臂在阳光下白得晃眼,那把剔骨刀轻松地分开肚腹,取出下水,再将整只猪大卸八块。
宋时安只见过屠宰场机械化切割,这回大开眼界,等那刀光停下,忍不住又拍三下巴掌叫好。
“许大哥,我要一只猪前蹄,这野猪肉怎么卖啊?给我算便宜点吧!”
“劳驾,我要那块肋排,还有旁边那坨肥肉也给我!”
野猪肉比寻常家养的猪肉瘦肉多,肉质较硬,在喜欢用肥肉炼油吃油渣的古代,不如家猪受欢迎,但每斤肉比猪肉便宜五到十文钱,冲着便宜,许屠户的忠实客户们很快把猪肉买光。
许仲越取走了自己那份钱,把装钱的瓦罐递给猎户,他俩眉开眼笑的分账,宋时安这才迈前一步,笑吟吟说:“许大哥,这猪下水便宜卖给我,成吗?”
许仲越看了眼地上的下水,猪心猪肺猪肝和大肠堆在一处,被人踩了几脚。
“拿走。”
宋时安略踟蹰:“我只剩下十文钱,也不知道够不够,若是不够我一会儿再送……”
许仲越沉声重复:“拿走。”
猎户将钱收好,临走前好心帮少言寡语的许仲越解释。
“这位哥儿,你莫要慌张,许屠户的意思是,这猪下水做出来一股馊臭味,乞丐都不乐意吃,你想要不必付一个大子儿,全拿走就是!”
惊喜来得太突然,宋时安脑内开始报菜名了,他深吸口气,抬眼确认:“真的都给我吗?”
方才在人群里听议论,宋时安大致知道了许屠户的情况。
他三年前才来清江镇,能干的很,帮人杀猪、收猪卖肉,很快攒下钱财买房置地。
他单日杀猪,双日出去收猪,因忠实客户极多,算账清白,出价公道,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乐意把猪卖给他。
宋时安心想,若能稳定拿到猪下水,凭他的手艺开个卤煮店,必然客似云来,生财有道。
许仲越沉默慷慨,他却不愿白占便宜,细水长流有来有往,方是生意之道。
“还有这个……”许仲越眯起眼,琢磨着说:“血块,你也拿走。”
“许大哥,你许是不擅料理饭菜,既然你愿意送给我这许多猪下水,不知可愿意将厨房借给我用用,我做道红烧血豆腐给你尝尝?”
宋时安从小在自家餐馆帮忙,早养成了唇齿未开笑先扬的习惯,他话虽密,却说的清楚圆润,加上这把哥儿的嗓子嫩,真如珠落玉盘般动听。
许仲越沉默片刻,依旧惜字如金。
“好。”
许屠户的厨房比他家敞亮许多,灶台留着火,一开炉门火蹭的起来,旁边罐子放着油盐酱醋,梁下吊着蒜瓣生姜,最可喜的是台面嵌着一溜青砖,擦得光滑如镜,半点不见油污。
做猪血最要紧是去腥膻气,方法并不难,只是繁琐。
许仲越倚在门边,见身形纤瘦的哥儿先将圆盆里的猪血一分为四,拍碎蒜瓣,切出姜丝丢进水里,捧进猪血,没过水面,将佐料和盐都扔进去,又端起脚边开了封泥的一坛酒,闻了闻,乌黑的大眼望向自己。
许仲越点头,他才把烈酒也倒进水里,将灶膛重盖上一半,小火慢炖的煮起来。
那水略有沸腾之势,宋时安便舀一勺冷水进去,将浮沫撇出,再继续慢慢转勺,如是再三,等他将那猪血捞出来,已成了凝脂似的四块,像是豆腐,却比豆腐更加丝滑。
将血块放在冷水里浸着,宋时安且不去管它,翻出半袋白面,立刻有了主意。
身为宋家面馆的继承人,宋时安从读26个字母开始便学揉面和面,他两手上下翻飞,快得几出残影,很快将面团揉得劲道,然后核心发力,“啪”一声砸回案板,又摊成饼,切成粗细均匀的细长条。
重换一锅水热,他熟练将面条拉长下锅。
许仲越换个姿势靠回门旁,不觉间看得入味,红烧酱汁热气腾腾的裹着猪血块,整个浇在雪白筋道的面条上,宋时安又撒上把葱花,将一大碗香气扑鼻的红烧血块拌面端到许仲越面前。
许仲越沉默地吃着,越吃越快。
猪血竟没有一丝腥气,鲜嫩入味,生姜和蒜瓣在舌尖上微微的刺激,挑起澎湃食欲。
面条裹满了酱汁,吃着弹牙可口,呲溜呲溜,没几下,他便把整碗面吃得精光。
许仲越留恋地看了一眼碗沿上残留的酱汁,徐徐将碗筷放下。
宋时安短短时间已经习惯这位大哥的沉默,不必问,他便知许仲越吃得满意。
他提起篮子,刚想去抱地上的猪下水,却见许仲越一个箭步,用水桶盛满猪下水,说:“我送你。”
宋时安笑着去摸水桶提手,心说许仲越这人值得结交,真大方,不过他又不是姑娘家,哪用得着人送?
只是他没想到,叠着许仲越的手刚想把水桶提起来,便被异常沉重的桶子扯得踉跄一步。
许仲越不语,寒星似的眸子望着他。
宋时安尴尬,无言。
大意了。
这体力,太弱。
“那、多谢。”
许仲越稳稳的拎起桶子,还把宋时安挽着的提篮接过去,昏昏欲睡的母鸡们一睁眼,吓得一激灵。
“咯咯咯哒哒?”好汉饶命啊!
“走吧。”
天色已晚,许仲越跟着宋时安过街穿巷,途中宋时安记错路绕了两圈,他也并无一句责备取笑,宋时安感动得胸口热腾腾的,总算是找到了正确的回家路。
两人站在门口道别,宋时安只恨院里种的不是桃树。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兄弟,他很想和许仲越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又怕刚认识第一天,太过唐突草率。
故而他迟疑着多看许仲越两眼,还是咬牙说出心意。
“许大哥,今天谢谢你,你……可不可以把猪下水都留给我,今后我会经常给你做好吃的!”
如果许仲越愿意,卤味店生意,他也可以让许仲越入伙。
他几分紧张,望着许仲越。
这位相貌胜过爱豆的屠户,被夕阳晚风勾出几许温柔。
“好。”
宋时安高兴得跺脚:“太好了!”
关上院门,两人都站了会儿才离开,宋时安想:我果然是不世出的餐饮业奇才,即将冉冉升起的美食大亨!
歃血为盟这件事儿,不管具体是歃哪儿的血,都务必提上日程。
一大早,宋时安是被鸡叫声吵醒的,他迷迷瞪瞪睁开一只眼,干多了活儿的身子酸疼不已,他把头埋进枕头里睡个回笼觉,不理那没完没了的咕咕咕、咕咕哒。
这两日,两只母鸡、五只小鸡崽子们暂时在厨房扎了窝,因连番降下雨水,宋时安怕小鸡崽活不了,便暂时把鸡窝挪到了厨房的灶台旁。
见识过了许屠户家干净宣敞的厨房,宋时安不服输,担了水,花了一整天时间把厨房洗得干干净净,这才发现柳家当初造房子也花了许多心思,连厨房的地都砌的是耐脏耐磨的上好灰砖。
好在鸡子们善解人意,他教了两回,它们都记得迈开腿跑到院子里头,在宋时安新犁开、撒了白菜、茄子、土豆等种子的地上屙屎,又能肥田,厨房依旧保持干净。
他又从西厢房找出三个铜箍木盆子,长久不用,有两个漏水,能顶用的被他拿来洗猪下水。
要是搁往日,他绝不会用小刷子细细的洗猪大肠。且不说现代社会猪大肠之类可以批量机械洗涤,超市菜场卖的也都预处理过,享受美食不必大费周章。就真要人手去洗,也有不少小妙招。
譬如用干面粉和食盐裹好了干搓,也可以把肠子一边打结,灌入白醋和烈酒,再将另一边也扎紧,放上十多分钟,那猪大肠自动干干净净,还能去味杀菌。
但这些妙招,此时都行不通。
本朝的盐井盐矿只准官府开采,售卖官盐的商户都是皇商,要有官盐引子才行。私人贩盐一经查出,少则关上几年牢房,厉害的直接处斩。不大的一罐官盐,宋时安买回来竟花了五十文钱,超过一只能下蛋的母鸡身价。
烈酒白醋虽没官盐夸张,综合下来,也比现代社会工业化量产的价格高许多。
想到这儿,他扭了扭酸疼的腰,短暂怀念了会儿大超市。
把下水都洗干净处理好,便要开始卤煮。
不夸张说,宋时安的脑子里藏了少说几十个卤煮方子,当地最出名的周黑鸭、廖记、绝味、美食街上最火爆的卤味店王记,这些家的吃食宋时安都买回来品尝分析,甚至能卤出更胜一筹的滋味来。
但此间最大的难点,是没有香料。当然,没香料也有别的做法,只是不会太好吃。
好在阴错阳差间,他还是突破了难题。
这得亏了柳姨妈。
为了给原主治病,柳姨妈掏私房钱给他请大夫抓药,等宋时安能下地后,记挂着姨妈的叮嘱,要把剩下的药喝完。大夫说他多年亏损了身子,里头虚得很,湿气重,阳虚,要慢慢滋补。
他熬药时愕然发现,那些药材里,赫然含有草果、八角、桂皮、青红花椒等物。
为了验证猜想,他一口气跑到药铺子,从柜台外伸进去大半个身子,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几千个分门别类装药材的小抽屉。
啊,干仔姜、槟榔、丁香、甘草、肉豆蔻、天竺葵、罗汉果、□□糖、白芷、五加皮、香砂仁……
药铺小伙计也斜着眼看他,这么个端正秀气的小哥儿,咋像是要疯了?
“这位哥儿,你可是生病了?”
宋时安不能直说,忙点头说:“是,我病了,病的很重!”
小伙计嘀咕,这哥儿算有自知之明,确实病得不轻,怎么说起病来眉开眼笑的,怕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要不你等等,我家坐诊老大夫用完午饭就回来,好好给你看看。”
宋时安眉眼间透着喜气,笑着说:“不必了,我自己知道抓什么药,我给你开方子,劳烦你抓给我。”
要说这药方子是真不着调,阴阳不调和,小伙计心想,难怪这漂亮哥儿久病成医、眼瞅着越治病越大发了。不过他一文钱不少的付了,小伙计不但把药材用牛皮纸包得四四方方,还按宋时安的要求,多送了他一百个薄纱药囊。
宋时安哪儿知道小伙计悲悯心思,高高兴兴的拎着药材回来,动作由生疏到熟练的生起火,将切好的猪下水和装了卤料的纱囊、葱姜蒜都放进锅里。
开锅后要慢炖一晚,才好将食材炖得烂软入味,宋时安将火关小,又添了柴火,见火光勾的几只大鸡小鸡眼珠乌亮,像淬了金粉般好看,伸手挨个把它们毛茸茸的脑袋瓜摸了一遍,这才回去休息。
鸡子们转动脑袋,咕咕几声,主人比屠户温柔好多,我们要努力!
这不,第二天宋时安不肯早起,它们便不依不饶起来。
宋时安只能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却闭不上耳朵,他无奈披衣下地,也不去管一头直垂到腰际的黑发,走出来才知道,那两只母鸡正在啄门。
“你们俩又不是属啄木鸟的?”
“咯咯哒,咯咯哒,咕咕!”宋时安跟着俩母鸡,进厨房一掏鸡窝,好家伙,俩宝贝居然下了三颗蛋,超常发挥了!
“好样的!”宋时安竖起大拇指,给它们喂了一大把麸子谷糠,这才深吸一口气,好香啊!
他掀开锅盖,咕噜咕噜的卤水裹挟着肉香,香气霸道的扑面而来,把人胃肠里的馋虫都勾了出来,口水疯狂分泌!
宋时安不紧不慢的舀起一勺卤水,舌尖沾了点尝尝,味道略淡了些。也无妨,上好的陈年卤汁,本就不可能一蹴而就,他这一大锅卤味盛出来后,捞出姜蒜,再适量加些香料调味继续卤煮,直到卤出一锅香浓无比的上好老卤。
到时候,不管卤鸡鸭鹅牛肉,还是干子千张、腐竹海带、藕片莼菜,都可借这一锅卤汁,做菜时稍加些卤汁,甚至不必加盐,便色香味俱全,能馋得人吞掉舌头!
尤其是江城最有名的早点热干面,拌面时加一勺好卤汁,才能拌出好味。
他满意地微笑,捞出一条肥肠切块,又用左边的锅下面条,雪白的面条上堆满卤肥肠,再撒上一把葱花,端到雨后天晴的院子里坐着吃,吃得是酣畅淋漓,身心舒畅。
宋时安正津津有味吃早饭,隔壁院墙的后头,却探出一颗脑袋来,邻居家的哥儿比他年纪小两岁,正是吃穷老子的时候,闻着飘出来的香味实在是忍不住,好奇道:“你在吃什么?”
宋时安见他笑容可掬,正好也想测试下大伙儿的接受度,便大大方方说:“猪下水,确切说,是猪大肠。”
邻居哥儿一家这几天听见隔壁动静,约莫也猜着一二,见宋时安一个哥儿独自住,不免添了同情。
是无依无靠的可怜人,才会吃猪下水吧?
“猪大肠……那、那不是装大粪的地方么……?”
“是的,但弄干净了就好吃。”宋时安又吸溜面条,美美的吃了两段猪大肠,才抬头问:“我觉着很香,你想尝尝吗?”
邻居小哥的脑袋想说不吃,奈何嘴不听使唤:“好啊!”只听噔噔几声,他已经从梯子下来,跑到宋时安家门口了。
不过一顿饭功夫,邻居芸哥儿彻底服气,他吃一口自己带来的烙饼,就一口卤味,没半刻功夫,竟把半碗卤味吃的干干净净。
宋时安见他一脸意犹未尽,忍不住笑起来,说:“别急,我这儿还有,只是现在你不能多吃,会积食的。”说完,干脆进厨房把猪心、猪肺、和猪肝加上半根猪大肠,整整齐齐又给他码了一整碗。
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经商多年,宋时安一向知道,邻居关系处得好,有什么事帮个忙、提个醒,好多了。
他只是没想到,芸哥儿刚回去没一会儿,院门就被敲响了。
站在门口的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一身干净短打,手里端着宋时安方才装卤味的大海碗,里头装着四个白面馒头。
“咳,我家孩子不懂事,你一个哥儿生活不易,他还在你这儿蹭吃蹭喝的,你搬过来咱们家也没好东西送,这四个馒头你不能不收下。”
没等宋时安推辞,汉子把碗塞他手里,还很小心仔细不碰到他的手。
“我姓孙,你黄嫂子回娘家还没来,你一个孩子住着,有啥事儿要帮忙和孙叔黄婶儿说……”一面说,孙叔的眼睛往院子里一转,就看见那两只坏了的木盆。
“坏了么?这可巧了,你孙叔就是木匠!”孙叔不讲客气,撸起袖子就干。
一中午加一下午,孙叔和芸哥儿干脆端了自家饭菜,和宋时安一桌子吃了,剩下的时间芸哥儿和宋时安打下手,孙叔爽爽利利的把木盆、手推车、桌椅都给修了一遍,有些不平的地方还仔细打磨了。
“改日我要是接活儿,能剩下些清漆,再给你重新刷一遍家具。”孙叔连番吃了卤味,吃的满面红光,他很满意地端详修整一新的房舍,说:“保准你住的舒舒服服的!”
宋时安笑得乖巧:“多亏了孙叔好手艺,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孙叔笑得高兴,临走接另送的一份卤味痛快多了,宋时安想起买药材花了足有一百五十文,不可坐吃山空,便顺口问孙叔,附近的牙行在哪儿。
这孩子年纪不大,亲事还没说下,却要问牙行做甚?孙叔疑惑归疑惑,还是给他指了路。
次日一早,宋时安便去牙行探问铺子租金。这回真让他大吃一惊。
原来清江镇虽不大,但处于交通水路要道,若非打了好些年仗,这回刚恢复三年的生息,恐怕铺面租金价格还要翻上几倍。
“要不说,这铺面都不兴两三年一租,咱们这儿只有一年一租的份儿,位置最次的租金也要一两银子,要是想租的话,得一口气付一年的租子钱。”牙人打量宋时安,还补充道:“比聘一个哥儿回去贵多了!”
宋时安:……
算了,牙人看不起他也没错,把此时的他拆零碎了卖也租不起。
离了牙行,宋时安顺着路竟到了渡口,原来清江镇的码头铺得开阔,一时风起,如海一般的江面泛起鳞光,不少船只靠岸,从此地周转北上南下。码头边有大群的挑夫纤夫等活儿,一有商人吆喝,便簇拥而上。
他走到人群中,细细听了几遍,这些挑夫纤夫赚的不老少,且俨然有序,绝不轻易降价,有客商给的钱少,他们毫不犹豫便散开去,绝不内卷压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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