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辞月想了想,安抚夜游神道:“既然我们已经到了,那就不妨一起追捕钟九罹。无论他要的是什么样的公道,至少都不该将无辜路人牵连其中。”
夜游神感激地点点头,一行三人索性也跟着前去。
此时,阎罗殿中果然已经大乱,鬼王钟九罹直接闯入其中,甚至将守卫打得七零八落。那巍峨威严的大殿正被无数阴兵包围着,一个个如临大敌。
夜游神还来不及请示阎王,只听大殿内传来了钟九罹张狂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地狱整整十八层,你们说要度化世人,可结果呢?梓潼这样的善人,魂飞魄散已近千载;而我这样无恶不作、罪业缠身的恶鬼,为祸人间数百年,最后只要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那些善人就活该要度九九八十一难?”
江辞月与段折锋对视一眼,推开阎罗殿重重殿门,继续前行。
高大巍峨的大殿中阴气森森,不见丝毫光亮,一路行来,沿路都是牛头马面之流恐怖而威严的雕塑。
原本的阴吏守卫已不见踪影,只余满地狼藉。
几人向前走去,却见夜游神突然停住了脚步,站在一处铜柱前,久久没有移动。
江辞月上前一步,立刻明白夜游神为何被吸引。
这处铜柱上血迹斑驳,怨气冲天,而且被法术所禁锢,避免有人误触。
江辞月问道:“这是什么?”
夜游神幽幽说道:“这就是当年钟九罹化为厉鬼之地,因为怨气太重,无人可以接近,只能封印在原地。”
段折锋则上前一步,睁开玄微天目,仿佛感受不到怨气的冲撞,伸手轻轻摸到铜柱上缠绕着的粗壮铁索。
“这是铜柱之刑,用于地狱第六层。”
当他只见触到其上血迹之时,猛然间有雷霆电光在大殿中闪烁,刹那间所有人视线之中只余一片黑白。
原来在铜柱一旁,留有地府的记录簿。
当年钟九罹受刑之时,地府文官将所有一切都记载了下来。
数百年后的今日,钟九罹重游故地,铜柱上他残存的怨气因此激发,将当年的往事彻底重现。
一千多年以前,钟九罹在其皇后死后十年殉情,自刎而死。
他来到地府之后,仍是生前样貌,身着玄色朝服,两鬓斑白、神采奕奕。
经由第一殿的秦广王宣判,钟九罹乃是大功德的皇帝,理应进入六道轮回之天人道,来世享受福报。
然而,钟九罹立于阎罗殿上,却不听自己的判决,而是执着于问道:“既然我有功德,那我的皇后也理应分享一半。梓潼比我早走了十年,如今想必还没有投胎转世,请问她正在地府何处?”
阴吏道:“大胆!阎罗殿乃是宣判轮回之所,不是你随意提问的地方!”
钟九罹语气坚硬如铁,说:“我生时找不到梓潼,死后难道还不能如愿?人间既然没有她的消息,那我一定要在黄泉找到。”
大殿之上,迷雾深处,秦广王的声音无悲无喜,他问道:“你看见那边的铜柱了吗?”
钟九罹随之看去,见到了大殿中立着的那根铜柱,大约是二人合抱之围,上面捆着道道铁索。
秦广王道:“不服判决,或扰乱阎罗殿者,要在此受铜柱炮烙之刑。”
钟九罹听后沉默片刻,固执道:“不见梓潼,我不轮回。”
轰然一声,雷光再照。
千年前的往事在无边的光芒中刹那消失,黑暗中只见血迹斑斑的铜柱依然伫立着。
江辞月问:“钟九罹当真在此受刑?”
夜游神答道:“他受刑七七四十九天,心气不死。只要心不死,像他这样身负功德的魂魄,也就不会消散。”
钟九罹身受铜柱炮烙之刑足足四十九天,在这期间,他始终屹立着,昂着头,不肯低头向阎罗王服输。
他生前做了几十年的皇帝,励精图治,又从天魔的手中救下了黎国数万万百姓,如此积累下来的功德之庞大,足以庇护他在地狱成神。
地狱中的神仙,就是阎罗、夜游神、阴吏等神职,维持着人世间轮回的法则,受天道之庇护,永生不死。
然而,钟九罹违抗阎罗王的判决,始终不肯轮回,宁愿在铜柱上受尽刑罚。
功德之气一天天消磨,随之而生的,是怨气一寸寸壮大,钟九罹迟早要成为厉鬼。
七七四十九天,乃吉数之最,到这一天时,铜柱上渐渐酝酿出雷劫。
这意味着钟九罹即将沦为厉鬼。
而看押着他的地府文官记载了每一天他的言行,终于在这一天忍不住,跪倒在钟九罹面前,说:“请您轮回去吧!”
钟九罹漠然不答。
文官道:“小人生前乃是黎国贫民,多亏有您护佑,才能在洪灾那年平安长大,受您恩惠之后,又在您朝中为一小官,得以养活全家,分润功德。小人死后忝居阴吏一职,却不敢忘皇帝陛下的大恩,如今实在不忍见您在此受苦……”
钟九罹说:“既然你已经做了阴吏十年,那是否知道皇后在哪里?”
文官叩首道:“您击退天魔,因而有大功德。而皇后娘娘下令屠城,杀了全城八万百姓,这是大罪业啊!小人在此十余年,虽然从没见过皇后娘娘,但是以她这种大罪,肯定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钟九罹听后,嘴唇微微颤抖,许久没有说话。
四十九天以来从未低头过的皇帝,突然就在阴吏的面前,毫无威严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他哭得如此伤心,泪水浸湿了前襟,甚至哽咽着问道:“我的梓潼,她是一个那么温柔良善的女人,甚至为流萤之死落过眼泪,她还那么怕疼,我都不舍得让她拿起一根针……如今我要轮回入天人道,她却要留在地狱受苦……我怎么忍心?阎王怎么忍心?上天怎么能忍心?”
轰隆,天雷在钟九罹的头顶上酝酿。
电光照亮了整座阎罗大殿,无数牛鬼蛇神的恐怖雕塑在其中闪现出轮廓,漠然地看着这个男人为他的皇后痛哭。
钟九罹抬起满面泪痕的面孔,怒视着这片劫雷,高声质问:“我所爱之人即便制造杀业,那也是为了挽救更多无辜之人!即便她堕入魔道,那也是为了成就我的大功德!我们本是夫妻一体,就连生死也不能将我们分开,凭什么一个要轮回天人,另一个却堕入地狱受苦?”
天地不答,唯有雷劫滚滚向他而来。
在那几乎劈碎了一切的雷光之中,钟九罹悲愤的、咆哮着的面容仿佛在此定格,百年、千年之久,他最后的呐喊声也穿透了无情时光,深深镌刻在铜柱的斑驳血迹中。
“天凭什么是天?道凭什么是道?诸天仙神,凭什么高高在上地宣判我?假如轮回不公,我凭什么还要信仰轮回?”
许久之后,雷劫平息,千年前遗留下来的影像也就此消散。
段折锋收回手指,眼前古老的铜柱之上,怨气却久久不能平息,依旧如千万张愤怒的脸庞,在向天空叫嚣着自己的不甘。
江辞月轻轻吐息,诵念了一段经文,以平息这段怨气,然后道:“看来,钟九罹确实是在受刑之后,在这铜柱上成为了厉鬼。他的怨气之深,几乎是立刻就成为了鬼王,从此为祸世间,为他心爱的皇后报仇雪恨。”
夜游神说:“钟九罹当年大闹阎罗殿之后,在地府里纠结起了一支军队……唉,他生前就是德高望重的皇帝,那些人竟然连死后都还愿意追随他。这件事在地府里是很大的丑事,总之当年连十万阴兵也没能抓住他,导致他逃回了人世间……”
江辞月看了一眼段折锋,道:“他在人世间却没有大肆制造杀孽,好像仍然在寻找他的皇后,后来则被紫炀帝君所抓获,关押在神霄宫天牢之中,直到最近才寻隙逃了出来。”
夜游神低头郁郁道:“看来这一次他处心积虑地回到阎罗殿,还找来那么多妖魔攻打鬼门关,是做足了准备,要向地府复仇了。”
一行三人加快步伐,却没有在第一殿秦广王殿中见到任何人。
一直到第三殿楚江王殿,他们才再次见到钟九罹——
只见钟九罹已经恢复了鬼王面貌,高达数尺的厉鬼身形,面容青白而恐怖,怨气环绕丛生,在他手臂上赫然还镶嵌有密密麻麻的魂珠——都是他强行抓取的灵魂,其中包括有那几个无辜受难的穿越者。
此时,钟九罹正与那玉阶之上的阎罗王对峙着。
大殿之中,眨眼间是神、鬼、人、魔齐聚,只有一段简短的对话。
阎王说:“钟九罹,当年对你的审判,确实是我的决定。你终究还是来找我复仇了。”
钟九罹阴森地答道:“复仇?复仇之事,要等我找到梓潼以后再说!”
眨眼之间,钟九罹的声音却又变得温柔起来:“我在人间耽搁得太久了,梓潼一定等得不耐烦了……这一次来,我已经今非昔比。我一定要找到她,带她回家,然后,再和她聊一聊,我是怎么让整个地府都烟消云散……”
“且慢。”江辞月尽量冷静客观地说,“钟九罹,令爱虽然身陷地狱,但事出有因。天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没有什么功过相抵的说法——”
“狗屁的天道!”钟九罹忽然咆哮出声,身上怨气豁然而起,几乎将整个阎罗殿都笼罩其中,“天敢罚我梓潼,那就是天错了!如此有眼无珠的天道,就应该不存在!”
阎王无悲无喜地说:“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黎国皇后心地良善,然而确实背负了无数杀孽,她的结局虽然令人惋惜,但轮回法则就是如此,只为她所作所为而宣判,不因个人意志而转移。”
“呵、呵呵……”钟九罹怒极反笑,猩红的双目阴森地扫荡过所有人,“你们这些修真的走狗,至今还在振振有词地为天道辩护……”
这时,段折锋却淡淡道:“看不惯天道,那就掀翻这天道;看不惯轮回,那就覆灭这地狱。把气撒在人身上做什么?”
钟九罹一时沉默过后,竟没有反驳他。
他们的对话并未持续太久,就被一名阴吏所打断。
“秦广王殿下!不好了!”
原来是门外有人急报道:“幽州鬼门关失手,魔君罗刹隐率军攻下来了!”
“喔?”阎罗王低哼一声,“我地府与他魔域罗刹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为何要在此时落井下石?”
只听钟九罹冷笑道:“自然是因为我和魔尊达成了一笔交易,他助我攻入地府,而我也完成他的一个要求……”
话还没有说完,钟九罹突然摇身一变,怨气再度扩大数倍,向着阎王殿外飞去。
而阎罗王暂时来不及阻止他,先抛出数道令牌,下命令道:“令阴兵先去阻截魔道之人,绝不能让无赦魔尊的手下打进地府,否则天道伦常乱矣!”
“那钟九罹怎么办?”
“他无非是要找一个女人,且先让他慢慢找着!”
“魔道之人入侵地府?”
江辞月已经将怀疑的目光看向了段折锋,说道:“你是否知道此事?”
段折锋笑道:“小师兄,我这些天来都和你绑在一起,同吃、同住,何来的机会暗通款曲?别忘了,捆仙索还是你亲手锁上的。”
江辞月沉默片刻:“你太会骗人,我不能确信这件事。”目光中满是谴责。
段折锋:“……”
是什么导致了他的小师兄对他充满了不信任?
是上次骗他说要帮忙,还是上上次骗他进桃源绘卷,还是上上上次在不周山……具体不记得了。
总之,是时候产生一丝负罪感了。
段折锋:“那不如这样。我们兵分两路,师兄你去看看魔道入侵的情况,我去继续追钟九罹。”
江辞月沉吟过后,不赞同道:“不,你去查看魔道。我知道你在幽州内颇有威望,想必能有办法阻拦他们进军,至少拖延一二——到时候如果魔道依旧如此,那我就能合理怀疑你真的与他们勾结,甚至说,他们就是在听从你的指示行事。”
段折锋颇为讶异。
——诶,不得了,小师兄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等心计?
段折锋不动声色道:“那你去追钟九罹,倘若遇到危险,甚至都不能对他出手,教我如何放心?”
“七月七日天亮之前,我虽不能对他动手,但他也不能加害于我,你大可以放心。”江辞月平静道,“我看钟九罹始终只是想找回皇后,或许还有向地府复仇,左右都对我没有多少恶意,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有理有据,难以反驳。
段折锋眼底流露出几分笑意,潜藏在深邃眼神之中,随即附和地说:“也罢,既然小师兄不信我,那依你所言就是了。”
江辞月盯着他的双眼,尝试以自己稀薄的经验判断话中真假,然而未果。接着,他灵机一动:“你向我起誓,假如你真是始作俑者,以后就不准你再上我的床榻。”
段折锋沉思片刻,严肃地问他:“小师兄,你确定吗?”
江辞月点点头。
于是段折锋竖起三根手指:“好,假如今日这些妖魔真的是我指使,那罚我段折锋从今往后都不能再上江辞月床榻——嗯,除非他主动。”
江辞月大窘:“你、你认真发个誓,做甚还加个奇怪的条件?”
段折锋低声笑道:“防止小师兄作茧自缚,以后后悔而已。”
既然已经商量好,那就开始分头行动。
约定好了汇合的时间、地点之后,江辞月便掐诀而起,紧追着钟九罹的踪迹,去往地狱深处。
而另一边,地府之人自然对段折锋充满了不信任。
寻常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夜游神却能感知到段折锋身上若有似无的魔气非同一般。
这导致他越走越不敢靠近,渐渐成为了段折锋身后一个小跟班,战战兢兢地问:“您要先往幽州鬼门关查看究竟,还是就近去徐州……”
段折锋笑了笑道:“看,就不必了。丛影虽然调皮;但有罗刹隐协助办事,本座还算放心。”
他回身望去,整个地府阴气漫天,远方似有无穷故事隐没在阴霾中。
夜游神惊恐的神色,也就一闪而逝。
此时,江辞月追着钟九罹离开阎罗殿,下到酆都之外,即见十八层地狱。
地狱十八层并非以上下区分,而是指刑期年数与痛苦程度排列,从第一层拔舌地狱至于第十八层刀锯地狱,次第而增。
其中恐怖之处难以遍数,只听见人间恶徒在其中惨呼呻吟。
钟九罹化为一道阴云,飞速掠过其间种种,目光已经扫过千万正在受苦的鬼魂,却始终没有停留。
他一天找不到心爱之人,就一天不会止息。
江辞月无法对鬼王动手,尝试劝解他道:“你要找一个人,大可以与地府商量,让阎王容情,何必要大闹地府?”
钟九罹同样不对他动手,却也不听劝阻,遍历地狱之后,茫然找不到人,就又寻一遍。
这时,地府一支阴兵终于赶到,直接与钟九罹交战。
钟九罹展开黑色纱衣法器,竟组成一张滔天幕布,其中阴鬼不计其数,与阴兵战成一团,一时间天昏地暗。
江辞月浓眉紧蹙,以剑指唤出生剑·无赦——虽然不能交战,但却组成一道金光璀璨的剑幕,宛如遮天蔽日的无穷金雨,将双方相互阻隔。
钟九罹的身影似一只黑色秃鹫,盘踞在其中,深沉不定的目光落在江辞月的一袭白衣上,低低说道:“我为了今天,已经足足等了一千六百年,今天谁也不能阻拦我。你不能,阎王不能,天道不能……”
说罢,长袖招展,化为无数道鬼影,向着四面八方散去。
就在江辞月和钟九罹隔空斗法之时,酆都城内却已经兵荒马乱。
阴吏们大惊失色:“不好!有一个天魔攻进了城内!城防告急了!”
远远望去,只见城中兵戈声四起,隐约可以看见是一头凶兽穷奇的身影,张开羽翼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寻常阴兵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夜游神、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早已纷纷出面,暂时将其攻势稳住。
然而,钟九罹趁此机会,突出包围圈,化为无数鬼影不知所踪。
江辞月看了一眼城内场景,冷静地请见阎罗王,建议道:“酆都内有钟九罹,外有罗刹隐等妖魔,可谓内忧外患。当今之计,最好先稳住钟九罹,再将妖魔击退之后,回头处理此事。”
阎王虽然是神职,然而论战斗力,却难以抵挡数量庞大的妖魔军队。
他沉吟片刻,最后问江辞月:“你是准备?”
“请借生死簿一观。”江辞月沉着道,“助钟九罹找到他失去之人。”
夜游神道:“但钟九罹是祸乱地府的罪人!假如先例一开,那就坏了自古以来的规矩,往后若是人人要来找人,就先大闹一通地府,这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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