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师弟与生俱来、命中注定要做一个大魔头,那么这样的结局,是他能为他设想的最好的退路。
江辞月重新睁开双眼时,神色依旧平静无波,没有人知道他内心做下了怎样的决定。
而他甚至没有多余的时间,就要继续为众人奔走,解决轮回天柱倾覆之后的事故。
——有阴吏惊惶地向众人禀报道:“不好了,十八层地狱里的魂魄都已经出走了,魂归天地,不知所踪……”
“这我们已经知道了。”
阴吏又叫道:“但是在火山炼狱里,还留了一个魂魄不肯走!他说是自愿在这里赎罪的……”
“什么,还有人自愿入地狱?他是什么身份?”
阴吏道:“此鬼非同寻常,身上有修道的法光,有功德的金光,却还有魔道的魔气,小的们都不敢接近他呀……还请各位神通广大的修士帮忙去看一看吧!地狱都要塌了,何必还在这里遭罪?”
因为江辞月曾经在火山炼狱中救出几名弟子,算是有了经验,所以这次还是他领人去一看究竟。
只见在这片烈火熊熊的焦土之中,受苦的魂魄都已经四散而去,只有一道漆黑的人影依旧停留在正中。
此鬼盘腿端坐,双手掌心相对、结成法印,闭目不言,浑身沐浴在烈火之中,一边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烧灼之苦,一边却低低默念着超度的经文。
阴吏所言不虚,江辞月一眼就能看出:此鬼生前法力不俗,至少有化神期的修为,甚至可能距离飞升只差最后一步。
是什么原因,让这样一位通天彻地的大能自愿留在地狱之中?
一行人布置了大量的护身法术才敢踏入火山中,即便如此,也不敢停留太久,此时身上都还有微微的灼热感。
江辞月上前一步,身边已经有人按捺不住,上前问道:“敢问前辈是何方神圣?缘何留在这地狱之中?”
鬼魂不答。
又有人劝道:“如今六道轮回都被那魔头给湮灭了,地府整个空虚,地狱即将塌陷,你赶紧也走吧……”
依旧不答。
江辞月于是越众而出,礼貌问道:“在下灵犀宗江辞月,请问前辈贵姓?”
就在他声音传出的下一刻,忽然间,鬼魂睁开了双眼。
他有着一对金色的眼睛,是江辞月熟悉的法眼——
玄微天目。
就在这一刹那,江辞月微微失神。
从这鬼魂身上忽而迸发出极强的法力,将他拉入了结界之中,现在整个火海里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彼此的声音。
——江辞月听见了玄微真君的声音,他说:“徒儿,我等你多时了。”
霎时间,江辞月的脑海中涌现出浩如烟海的回忆。
那是最初之时,他被母亲从黎国王宫送走,辗转来到灵犀山,踏过寂静而漫长的玉阙宫,跪倒在玄微真君的面前,向和蔼可亲的老人行拜师大礼;
那是在年幼之时,玄微真君忽然有一日不再考校他的功课,而是赐下桃源绘卷,告知他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
那是在成年之后,玄微真君日渐疏远,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师尊,安排他接引新人、迎奉生剑、刺下龙印……一步步行来,仿佛一张盖天的罗网,将他重重束缚在宿命之中。
“……师尊。”
江辞月低声呼唤道。
如今他已是灵犀宗的掌门真人,身量高过玄微真君,定力也今非昔比。他已能平静地观察着眼前的师尊,问他:“你为何在此?”
玄微真君沐浴火中,以沙哑的声音答道:“我在此为一人赎罪。”
“那人姓甚名谁?来自何处?犯下何罪?”
“一概不知。”
“为何要为他赎罪?”
“因为我为他指明天道末路,要他披荆斩棘,忍受众叛亲离之苦;要他举世皆敌,行常人所不能行之事。我要他颠覆此世,为世间恨他之人而犯下滔天杀孽。”玄微真君缓缓答道,“故而我在此为他赎罪3亿2768万年,以偿清其杀孽,唯留其功德,许他转世重生,重获喜乐。”
代他赎罪。
就像钟九罹的皇后,为了钟九罹死后的功德,选择代他下令杀戮……自己却因此获罪于天,经历入魔天劫,最终魂飞魄散。
而什么样的罪孽,又需要玄微真君这样的化神期强者,在这火山炼狱之中赎罪整整3亿2768万年?
江辞月闭了闭眼,过了许久才问道:“师尊,你曾说过自己毕生之中只会有两名弟子,第一个是我,第二个,就是你一概不知的这个人——因为在他收徒之时,其实你已经身死了,是吗?”
“是。”
“这个人名叫段折锋。”江辞月轻声道,“他对我说过,他不要来世,只求今生。”
第70章 撼轮回(7)
江辞月从火山炼狱中离开之际,有人问他:“其中的那位老前辈呢?还是不愿意出来吗?”
江辞月沉默片刻,答道:“他是自愿在此,你们不必相劝。”
众人面面相觑,但见江辞月都已经离开,也就只好紧跟上去。
此时此刻,这片地府已经不复初来时的阴暗。
随着天柱倾覆,仿佛重云散开,有千万年来久违的日月之光照彻而下,恍如将天空照破了数道裂隙。
四散的魂魄向着世间每一个角落飞度而去。
所有人都在望着这一幕。
有人低声说:“地府即将不复存在,那位老前辈如果还不肯走,恐怕要被掩埋在地煞之中……”
江辞月回头望了一眼地狱,似乎答非所问地说道:“待我将师弟带回来,一切都会明了。”
他不再留恋,大步向前走去。
日出之后,鬼门关自动消弭于时间。
在此之前,江辞月成功带着山海绘卷穿过鬼门关,回到了阳世的沦波镇中。
此时的沦波镇沐浴在晨曦之下,再无昨日夜间的阴森氛围,只有空荡荡的街道回荡着风声。
江辞月展开绘卷,找回到众人的身体,然而……
周颦惊恐地发现:“我回不去啦!!!”
穿越者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嚷起来:
“完蛋了,我怎么没呼吸了?!”
“谁把老子杀了!”
“怎么会这样,掌门真人救我——”
“怎会如此?”
江辞月俯下身,将指关节凑近众人的身躯,接着发现他们果然已经失去了生机。
这也就意味着,山海绘卷里的穿越者们成为了无根浮萍——没有了肉身,就只能做孤魂野鬼,再修炼的话就是和钟九罹一样的鬼修之道了。
江辞月眉头紧皱,看向山海绘卷里——
只见众人一个个垂头丧气,围坐成一团,叽叽喳喳地说道:“应该是昨晚那群妖魔,在穿过鬼门关的时候发现了我们的禁制,顺便就把肉身都毁了吧……”
“都怪我们没有元婴期的修为,不能元神分离,被鬼王强行抓走了魂魄,只留肉身在原地。”
“那以后怎么办啊?”
“等着魂飞魄散吗?”
山海绘卷里,这群小人捂着脑袋,一个个十分颓废的样子。
江辞月看着他们摇了摇头道:“你们将死未死,乃是生魂,还不至于魂飞魄散。这样吧,如果有想回到阳世的,暂且居住在纸人力士中。”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小声讨论片刻,不断点着小脑袋,好像达成了什么共识一般,却答道:“那还是算啦。”
“纸人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做爱做的事……不如留在山海绘卷里呢!”
“咱们先二次元修炼一会儿。反正穿越都穿越了,不差这一回了。”
“绘卷好啊!绘卷安全!等以后段总毁灭了世界,有外面的三次元顶着!咱们终于可以安心喝奶茶了?”
最后一个小人儿话音刚落,就被众人慌忙捂住了嘴巴。
白济:“别!剧!透!”
江辞月:“……”
这群穿越者,真当堂堂元婴真人是个聋子不成?
江辞月沉默片刻,看着这群生动的二次元小人儿,说道:“今日回去之后,将你们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向我道来。”
众人兵荒马乱。
白济倒是知道他们躲不过这一劫,就乖巧地点点脑袋,又说:“可是泄露天机的话,会挨天劫——”
“天柱倾覆之事,我都承担了下来,自然没有畏惧过天劫。”江辞月沉吟片刻后说道,“山海绘卷乃是神器,你们居于其中,又已经不是肉体凡胎,想必天劫不会那么凶猛。不过,你的思虑未必没有道理。不如等我晋升化神期后,再与你们彻谈,想必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众人又是惊讶,又是欣喜,并带着几分对未来的恐惧。
他们没有想到:剧情比想象中的节奏要快了这么多,江辞月都已经想着晋升化神期真人了,那岂不是……他即将接近玄微真人的级别?
化神期真人能通天地之造化,当年玄微真君也是在此时窥探到了天机。
白济欣喜地思考道:也许,真的有机会将剑宗拉拢到他们这一边!穿越者协会客卿长老江辞月!哇塞无敌了!
而此时,随着妖魔如海潮一般退却,阳世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峭壁之上,众人苦寻不到的无赦魔尊——段折锋本人,正在淡淡地低头望着整个沦波镇。
他身旁,六尾妖狐恭敬地低垂着脑袋,现在还轮不到他说话。
只见罗刹隐上前一步,说道:“尊上,六道轮回已毁,该往生的、不再往生,该永劫沉沦的,也偷渡世间。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笼络了不少鬼修,想必能为咱们的大业更近一步。”
“不错。”
段折锋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双目之中有金色的波纹不断闪动,他低声道:“玄微真君依旧未出地狱,想必是他自愿如此。”
“那个老儿?”罗刹隐面露些微狰狞之色,“要不要属下去帮他魂飞魄散?”
“不必了。往事已矣,我和他互不相欠罢了。”段折锋轻描淡写地转换了一个话题,“我让你办的另一件事如何了?”
罗刹隐答道:“那些‘穿越者’么?已经都杀完了,肉身精气也干净了,只能成鬼修。千里眼看过了,应当还在绘卷里住着。尊上,属下担心他们会透露一些不该透露的……为什么您要将他们留在江辞月那边?”
段折锋翘了翘嘴角,低声道:“没什么别的意思,给小师兄解个闷。”
今世,他的计划只会更加紧凑。
这些穿越者所谓的经验,已经是毫无用处了。而且有天机在前,想必也不能泄露什么重要的情报出去。
不如给江辞月留着……做奶茶。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中缓缓行进。
到了此时,他早已没有回头之路,既然连江辞月都已经分别,那就更不必在意旁人的目光。
段折锋回过身,苍茫双目俯瞰着脚下这片辽阔的大地。
他的玄微天目不止看见了天柱倾覆,也看见了万千魂灵在人世中四散……
黎国先皇后,江辞月的生母的魂魄,先在皇宫中看到了长子江虔,他正威严地坐在朝堂上。
接着她看见了皇后腹中的胎儿,那是半妖的血脉,也是黎国未来的皇帝。
不过……何须担心呢?黎国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担心过皇帝是人、是妖。
皇后欣慰地笑一笑,接着飞度千里,也落在沦波镇中的檐角上,她看着:白发披散的江辞月身负山海绘卷,衣襟上悬着灵犀掌门人的令牌。
他手执那盏母亲亲手制作的琉璃碧火宫灯,忽见其中灯火幽微,就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江辞月回头看去,只见晨光照耀着屋檐一角,其下有精美的风铃微微颤动,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是谁的殷勤叮嘱。
随着阳光升起,一切都重获寂静。
江辞月回过神,雪白的身影隐没在人潮如海之中,继续走向他的下一程。
一位远古的半人半神——噎鸣的魂魄,不辞千万里之遥,远度徐州、青州、幽州之地,来到不周山缺。
他见到不周天柱的遗迹,见到烛龙漫长沉睡后留下的痕迹,也见到这里重现的日月,幽幽叹息一声。
他知道:万余年过去,自己在地府中担任神职的同时;留在人间的烛龙也终于耗尽了寿数,寿终正寝,回归天地之间了……
只可惜,他们最终没能见上一面。
许久之后,只见噎鸣取出一支竹笛,站在废墟之上,为他的老朋友烛九阴吹奏起了一支古老的曲子。
那首曲子,烛九阴或许已经忘记了,但好在,噎鸣总还是记得的。
笛声悠扬,温柔地笼盖不周山渐渐复苏的大地。
一位姓段的大将军,带着他的巾帼夫人,重回燕国故地,却只见段府人去楼空,早已没有了人烟踪迹。
街边巷陌,百姓们民生已久,似乎只有说书人还在津津乐道,诉说当年圣上清缴段二爷府邸的故事。
当年的段氏小少爷段折锋的踪迹,似乎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夫妻二人的魂魄既是悲伤,又是愧怍,遥遥看向段家宗祠之中,却发现段折锋的大名,早已从家谱中勾去了。
巾帼夫人说:“当年我追随夫君而去,却未曾想过家中幼儿失去双亲,又该如何平安长大……终究是亏欠这孩儿良多。”
将军则道:“既然我们一家并未在地下团聚,想必锋儿依旧活着,也有了他自己的缘法。自他出生起,我都没有见过他一面……不能圆父子之缘,实在遗憾。若有来世重叙父子之情,那就好了。”
而后,二人就在祠堂之中,深深对拜。
夫人道:“来世还愿与将军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将军笑道:“与君千岁,终有一别。夫人先请。”
二人再次拜别,随后释然一笑,魂魄飞散向天际,从此不复再见。
此时千万里之外,段折锋一身蓑衣,独立江上,随着千里水波悠悠而远。
身后有一只小凤凰在穷追不舍,却始终追不上他。
段折锋劝道:“走吧,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与你无关。”
小凤凰眼泪汪汪,扑棱着翅膀道:“……爹!”
“找江辞月去。我段折锋一生自负,从不需要任何人的宽容怜悯,更不稀罕世人的惺惺作态。”段折锋淡淡地说,“朱怜,你我此生无缘,本是一件好事。等日后世人清算之时……至少不会再连累到你。”
道家云:“山云蒸,柱础润,伏岑掘,兔丝死。”
即是指当下这种水汽蒸腾的湿润气候,云霭笼罩了方圆数百里的土地。
当地的百姓数次在天空中看见庞大生物的影子,它们穿行在云海中,偶尔有低沉的吟声回荡在天地间。
有人声称:“那是龙!都是龙的影子!是神龙正在天上聚会,一定是龙神爷要过寿了!”
不过,这等无稽之谈,并没有被官府所理会。
神龙消失于世间已经太久了,凡人们只剩下了典籍和口口相传的古老传说,谁也不认为神话里的生物真的存在于世间。
此时此刻,龙门山之北。
一场大雨过后,天空中似有一道黑影坠落于荒山野岭之间,翌日之内,竟形成了一座小小的湖泊,其上水汽朦胧,却静止不动,乃是一潭死水。
这座新诞生的小湖泊,阻拦了本该畅通无阻的山路。
但因为近日来气候多变,故而附近的人并不敢走这条崎岖山路,宁可绕道而行,所以也就没有人发现这里的奇异之处。
此刻,山路旁的一处简陋凉亭中,正立着两个躲雨的人。
其中一人黑衣雪发,气度高华,没有穿什么绫罗绸缎,却还是像个微服私访的王公贵族,令人见之肃然起敬。
正是段折锋。
另一人看起来则像个来自北野的青年人,大喇喇地裸露着精赤的胸膛与腹肌,健康的小麦色肌肤在蓑衣下濡湿,虽然长得野性而凶悍,但此刻圆溜溜的双眼里满布着委屈,撒娇般向身旁的长者说道:“师父!这蓑衣一点也不舒服!”
说着,抖了抖满头乱发的脑袋,活像一只落了水的小狗。
而身旁的黑衣人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罢了,随你。”
仿佛得到了准许,青年人高兴地扒掉了蓑衣,像一只撒了欢的小狗般冲进雨幕里,踩着雨水中的泥坑玩了起来。
一会儿,雨幕渐渐变得稠密,雨声连绵不绝。
另一名蓝衫的行人走向凉亭中避雨,虽然是避雨,但走路不疾不徐,好像并不在意自己衣襟已经湿透。
他走进凉亭里,好像很意外这荒郊野岭中还能遇见人,轻轻“咦”了一声,然后饶有兴致地抱拳道:“萍水相逢,两位不介意我也凑个地方吧?”
“请便。”
段折锋看了他一眼,眼眸中似有金色游龙一闪而逝。接着他好像也发现了什么,似笑非笑地道:“兄台如何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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