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眼蒙黑纱,从一张锦榻上醒来,露出面容的一刹那间,就让江辞月如遭雷击——他想起了他的名字!
段折锋!段折锋!……他怎么能忘记这个名字!
江辞月冲向段折锋,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太多的事想做。
可是,段折锋的头顶和肩上有三盏火,这火焰阻止了江辞月的靠近。
无论江辞月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人看见、听见,就像他并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一样。
江辞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段折锋下了榻,然后微笑着问身边的丫鬟:“我好像忘记了什么。绿箩,你说,我昨天是不是遇见了一个重要的人?”
丫鬟笑道:“少爷,你昨天都没有出门呢,家中也没有客人到访,哪里能遇见陌生人?倒是今日,你还要出门祭拜老爷和夫人吗?”
“嗯。”段折锋淡淡答道。
——不要去!那是妖怪要害你性命!这个丫鬟也是狐妖!
江辞月的声音没有人听见。
他急切地围绕着段折锋,却无论如何都靠近不了生灵,只恨自己无能为力,竟然亲眼看着段折锋上了轿子。
然后,门帘放下,江辞月又看到,单独一人的段折锋从坐垫下取出了一把染血的利刃。
“……”段折锋将刀刃慢条斯理地擦拭干净,听着外面那只狐妖的声音。
他露出了一个优雅的笑容。
他杀了狐妖,然后披上它的皮,又偷袭抓住了小鸤鸠。
他用小鸤鸠逼供蔡氏,他问:“我记得一个人,不过却见不到他——你们把人藏在哪儿呢?”
蔡氏的双眼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她摇着头:“我不知道你在说谁,段府里根本没有新的客人,我不知道……”
“如果那个人没有出现,我本可以忍受这样的世界。”段折锋说,“但我现在找不到他,也想不起来他的名字,所以我就不准备继续这样活下去了。当然,临走之前,还需要你们帮我一点小忙。”
他亲自帮蔡氏下了油锅。
但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蔡氏也不知道他在说谁。
段折锋以一把火,烧光了段府内的一切。
他做这些事时,脸上的神色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狠厉。或者说,他更多地感到了无聊和厌烦。
再后来,他孤身一人,漫无目的地北行,只是因为听说鸤鸠是被北方的一位魔君派来镇压段府气运的。
那么魔君应该会知道吧,他究竟忘记了谁呢?
数百年后。
段折锋又将北域魔君罗刹隐揍了一顿——嗯?他为什么会觉得是“又”呢?
按照战前的赌约,罗刹隐必须要为段折锋效力十年。
段折锋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可惜,罗刹隐也不知道。不过,作为魔君,他知道一些别的法子:“狐妖一族擅长蛊惑人心、制造环境,而食梦貘一族则善于操控梦境、追溯回忆。如果你有意,就让他们合作为你制作一个梦境,在梦境的深层寻找自己丢失的记忆。”
段折锋于是做了这样的一个梦,出来时若有所思。
罗刹隐问他:“感觉如何?”
“很糟糕。”段折锋说,“我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更多东西。”
罗刹隐讶然:“何以这么说?”
段折锋沉思片刻:“只是一种感觉,就好像……我曾经经历过三千多年的漫长岁月,只是在最后被迫忘记了一个人,忘记了关于那个人的所有时光,然后我就失去了三千年。罗刹,你猜,是什么样的人会挥之不去地存在于我全部的岁月中?”
罗刹隐说:“属下不知。”
段折锋笑了笑,然后说:“至少我在梦中回忆起了一件事——我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死在天劫之下。”
罗刹隐便劝道:“既然已经是个死人,就不必为他多费心了。”
段折锋却说:“既然有生死,那就在生死簿上。迟早有一天,我会打下冥界,找到那本记载了他名字的生死簿。”
没有人知道,江辞月的意识就在段折锋的身后。
无论发生什么,都没有人能看见、听见他。
这是在幻境当中,江辞月已经经历过了漫长的一生,却奇妙地在死后见证段折锋的幻境。
在各自的幻境当中,他们会将彼此遗忘。
也许这就是生离死别的意义。
此时此刻,江辞月看着段折锋的背影,看着这个本应是天道宠儿的“小师弟”与魔君为伍,甚至与狐妖、食梦貘等妖魔合作,只为了找到虚无缥缈的自己……
“不要再找了,师弟。”江辞月以悲伤的眼神看着他,“就当我死在天劫之下,你不该找我——这幻境里永远要有一个人死,另一个人才能活着。你应该在这阴阳倒错的幻境当中找到那件神器,然后破除这些幻象,从而离开禁地,回到灵犀宗,将这一切拨乱反正……”
可是,段折锋听不见。
江辞月眼睁睁地看着,幻境之中,段折锋以杀道入魔。
妖魔的修炼没有道门那么多规矩,他只管在极致的杀戮找到极致的力量,纵横于魔域冀、幽二州中,又向邻近的青州、徐州、梁州、兖州等地不断侵略。
以他的资质,只用了八百余年,便迈入了天魔之境,也早已将罗刹隐真正纳入麾下。
江辞月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段折锋,他心如刀绞:“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本该拜入灵犀门,他不会行差踏错,进入魔道……”
修道中人每跨越一个大境界,就有一次天劫历练。
然而魔道之人、罪孽深重之人则触犯天怒,无论在什么境界,几乎每一个百年都要经历一次天雷,称为“罚雷”——无数妖魔就是在这样的罚雷之下殒命。
段折锋已经历过十数次罚雷,每一次都是孤身度过。
唯有这一次天魔罚雷之中,他九死一生。
没有人知道,万千劫雷之下,无尽天威之前——
江辞月有多想张开双臂,将小师弟藏在身后。他恨不能拔剑斩断天雷,对着那冥冥天空之上的天道法则呐喊:“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如果你要处罚,为什么不先让我魂飞魄散?段折锋生于妖鬼觊觎之下,长于魔道环伺之中,难道这也是他的错吗?他如果有错,难道不是命运错得更多吗?”
只是,他的声音无法传达给任何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魔罚雷之下,段折锋满头黑发皆化为银白,直到十几年之后才将伤势养好。
他说自己在天雷中听到了某个声音。
所有人都劝他放弃,因为即便如此,段折锋依然不能想起自己忘记了谁、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段折锋于是拔出他的剑——那是一柄与他共同经历过十数次雷劫的魔剑。
剑长三尺七寸,名曰“无赦”。
段折锋以无赦剑,在自己手臂上划下一道无法痊愈的伤痕。
“若我知道那个人的名字,那我早该将他刻在我身体之上。他就是我的一道伤痕,只要我还活着,就要一直感到痛苦。”段折锋轻松地说,“可惜,我现在忘记了他的名字,只记得这种痛苦了。”
从此之后,每隔十年,他都要刻下一道新的伤痕,成为经年累月、越来越深重的痛苦,令他终身难忘。
带着这些鲜血淋漓的伤疤,段折锋在数千年间辗转征战、纵横捭阖,带领魔道追随者开疆辟土,成为一代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君。
后来,他甚至攻占下了灵州灵犀山,一脚将大衍天数金轮踹翻之后,踩在那金轮天鬼的身上,问他:“你号称穷究天理、无所不知,那你知道本座在找谁吗?”
金轮天鬼瑟瑟发抖,说不知道。
“真没用。”段折锋面上带着散漫无聊的神色,拔出无赦剑刺穿了金轮天鬼的天灵盖,然后将失去了器灵的金轮一脚踹开,“无趣的灵犀山。无趣的人世间。”
灵犀山上喊杀声震天,魔道之人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段折锋站在灵犀山巅时,向下俯瞰着一片仙山景象,忽然抬起了手臂,看向那密密麻麻的伤疤,笑道:“这里景色不错,难怪仙道之人喜欢立于云端,你觉得呢?”
——就好像“那个人”真的在他身边一样。
而他身旁,江辞月怔然俯瞰,喃喃道:“不该再错下去了,师弟,不能再错下去了……”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近在咫尺的段折锋,可是,后者肩头的一盏魂火又将他灼伤。
幻境将他们彻底分隔了。
生死两端,如隔山海。
相思相忆,不能相知。
又数百年后,段折锋终于能率领数万万妖魔为军,冲破生死阻隔,杀进了冥府之中。
无赦剑斩杀所有拦路之人,无论是妖、是鬼、是仙、是魔,最终都要折戟于段折锋的剑下,化为他张狂魔气的一部分。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生灵死者皆杀成一片,而段折锋衣裳染血,从血与火之中闲庭信步而过,踏上了那座奈何桥。
他看到,忘川河沿岸是鲜红的彼岸花海,朝开暮落,凄美如血。
“花叶永不相见么?”段折锋若有所思,低头取下一朵彼岸花,捻动片刻后,忽而不屑地嗤笑一声,“我偏要见他一面。”
彼岸花跌落入忘川河中,载浮载沉,隐没在三千弱水里。
段折锋取来了生死簿,将上面记载的亿万姓名遍查一遍。
而江辞月低头看去,找到自己的生辰八字,却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他的母亲根本没有生下双胞胎,而“江辞月”确实是个不存在的人。
找不到,看不见,听不见。
——为什么还要坚持他的存在?
江辞月眼中含泪,低头贴近段折锋的手臂,仿佛要给他一个并不存在的拥抱。
突然,段折锋指尖一动,抬手轻轻触碰自己手臂上那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蓦地,他低低笑道:“好疼啊……是你在这里吗?”
忘川河沉默地流淌,彼岸花海凄美地盛放。
十万阴兵已将奈何桥包围,看向那名桀骜不驯的魔君。
段折锋笑了笑,并不后退:“这里有一个我要找的人,我就在这里等他。三天等不到,就等三年;三年等不到,就等三十年……”
阴兵已近,旌旗蔽日。尺竹伍符,鼓角齐鸣。
数万万枪戟枪械都指向他的身形,杀气冲天而起,日月顿失其光,血色如雾雨笼罩了整个阴曹地府。
无赦剑自鸣而起,落入段折锋的掌心。
当段折锋的世界陷入黑夜时,江辞月的世界堪堪天明。
灵犀山上,玉阙宫中,九重鲛纱深重里。
江辞月忽而惊醒,挥袖驱散了满殿灵虚香气。
仙山苦寒,唯有明月苍柏相伴。
“掌门真人,发生了什么事?”仙鹤童子问。
“……无事发生。”江辞月未戴金冠,披散满头白发,漫步走向空茫大殿,衣袖迤逦,流风回雪,“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惜俱已遗忘。我错过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而且……”
一百八十盏长明灯次第而亮,没有任何一盏能找到他遗忘的人。
江辞月伸手轻触手臂,那里没有任何伤口,可是……
“……好疼。”
江辞月独自一人前往地府,却被拦在第二殿前。
第二殿阎罗楚江王亲自出迎,礼貌地问他:“不知灵犀剑宗亲临地府,所为何来?”
“为寻一人。”江辞月说,“请借生死簿一阅。”
“生死簿上记载天机无数,即便是化神期强者,也不能承受其中因果,真君确定要如此吗?”
江辞月道:“我已经错过了许多年,不能再等下去了。”
“敢问真君,此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生辰八字为何?”
“……一概不知。”
楚江王听后,反倒是笑了三声,说道:“如此,恐怕本王不能相助。真君哪里是想找人,只怕是想将地府翻个天翻地覆。”
江辞月并未答话,只是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楚江王身上略作停留,似乎要想起什么,但最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并不是他。
于是江辞月平静而深邃的目光越过他,仿佛要穷尽此处黑暗,看到生与死的尽头。
眉心剑影蓦然跳动。
“若我执意要借阅生死簿呢?”江辞月沉静地问。
“那就请恕我们无礼了。”楚江王后退一步,“泄露天机之罪,就算你愿意承受,可我们也不是玩忽职守之辈。来人!”
地府兵力听得鼓声号令,就将此处包围。
“……无欺。”江辞月轻声呼唤。
神剑祭出,持剑的江辞月目光中却只见悲悯,他低声叹息:“我并不想伤及一人,还请你们后退。”
无欺剑出,霎时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剑芒。
江辞月明明只有一人,却能力敌数万万军队而不退,甚至缓步向前,如苍茫大浪之中逆流而上的蛟龙——
越过彼岸花海,越过忘川河,走向那座象征世间生死离别的奈何桥。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是那一刻心脏的跳动,在这数千年来第一次这样的真实。
只可惜……
奈何桥上空无一人,唯有桥下魂魄在绝望地呻吟。
在这奈何桥上,江辞月击退了十数波追兵,目光固执地在无知无觉的魂灵中逡巡。
无欺剑略作停顿,就有人惊喜地说:“他余力已尽,快上!”
然而,江辞月回过头时,凛冽剑芒依旧如初,将追兵再次逼退。
渐渐地,他们将这个无法击垮的剑宗视若神明,不敢再轻易上前,只能团团将他包围,寄望于他耗尽法力、无力再战。
江辞月亦知道这一点,只是他不愿离开。
越过生死之间的迷雾,他看向奈何桥后,那座巨大的轮回井——经受审判的灵魂将在其中进入六道轮回,再世重生。
忽然,一支羽箭倏然飞来,没入江辞月的手臂。
剧痛令他神智恢复,倚靠在奈何桥边,茫然回眸,只见眼前杀声震天,目之所及都想取自己的性命。
举世皆敌,能几时也?
再强的神剑,终究也会有被折断的时候。
江辞月的第一滴血染上白衣之时,就已经预示了他最后的结局,他只是仍在徒劳地挣扎而已。
又有追兵围攻而至,看来是要将他逼死在奈何桥上。
伤势越来越重,江辞月心中十分清明,便令无欺剑飞举而起,耗尽最后一丝法力,拦在奈何桥前。
他凭栏而看,因伤重而陷入恍惚中,只觉从所未有的轻松,世间生死不过如此,又有什么值得畏惧?
一道血迹顺着伤口流向指尖,没入桥栏上,突然浸染出了其上三个字迹。
他一笔一划地摸索,那是用剑尖凿刻出的一个名字——
段折锋。
段。折。锋。
“江辞月,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可疑。”
“喜欢的人,当然要多亲近……如果不能从心所欲,那么修炼本身就毫无意义。”
“我相信你。”
“江辞月,你若能一直保持这么可爱就好了。”
“终于可以好好看看你,你怎么不笑?”
“好师兄,你以后生什么气都要跟我说,我保证除了你以外,不会对任何人好……”
“别生气了,我的小师兄。这次我来以性命保护你,好不好?”
他们愕然地看见,奈何桥上浑身是伤的仙人,竟然牵动唇角,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就像将珍宝失而复得,又像漂泊的游子终于归乡。
所有的记忆在脑海中如白驹过隙,却遥远得彷如前世一般。江辞月心中从未如此平静,他低声道:“师弟,我明白了。‘阴阳倒错,生死逆转’——怪不得凤凰说,我们当中要有一个死去,另一个才能找到生路。如果只有这样才能破除幻境,结束这场永远无望的生死轮回,就让我来破局吧。”
他伸手一展,神剑无欺倒飞而回。
刹那间,风云变色,奈何桥下众人严阵以待。
他们无比惊愕,竟看着举世无敌的灵犀剑宗横剑于颈上,就欲自刎当场!
就在这一瞬间,无欺神剑散发凛冽寒光,犹如一段无暇的月华,照亮江辞月释然的面容。
也照彻出奈何桥下,忘川水面中,那名黑衣如夜色的张狂天魔!
“——师兄,说好三十年,你倒让我等了三千年。”水中倒影就是段折锋暌违已久的容颜,他站在奈何桥上一模一样的位置,恰似与江辞月倒隔一整个世界。
此世、彼世,一生、一死。
原来他们近在咫尺,却隔却生死,三千年来始终错过,唯有在奈何桥上才能见到最后一面。
在这幻境之中,记忆会消失,生命会流逝,唯有一段挥之不去的眷恋之情在提醒着彼此对方的存在。
所以江辞月不愿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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