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明姜果然没有表情,他似乎毫不关心季初燕的决定,去也好、不去也罢,都和他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相较而言,他更在乎公交车为什么还没来。
季初燕只觉从头凉到脚,笑容直接僵在脸上。
又等了两三分钟,公交车慢慢悠悠地开来,邓明姜先让宋娅上车,然后看向无措地站在最后的季初燕。
季初燕跟在另外几人后面,正在翻钱包。
可惜他坐公交车的次数少得可怜,即便知道坐公交车需要零钱,也会忘了准备。
“季初燕。”邓明姜喊道。
季初燕猛地抬头,额上已经急出冷汗,他很害怕赶不上这趟公交,好像公交站台的地下藏了吃人怪物一样。
“你先上去。”邓明姜说,“我在后面刷卡。”
季初燕白着脸说:“我没有这里的公交卡。”
“我来刷,一张卡可以刷两次。”
季初燕愣了一下,顿时如释重负,赶紧上车。
邓明姜跟在后面刷了两次卡,把卡放回兜里,他一手提着蝴蝶兰、一手抓着座椅的扶手和季初燕一起往后面走。
公交车里的人不多,但座位几乎坐满了,宋娅找到位置,从邓明姜手里接过蝴蝶兰放到自己脚下。
邓明姜和季初燕两人只能站着。
“要坐二十分钟。”邓明姜对季初燕说。
季初燕双手抓着后门旁边的杆子,一张俊脸已经开始泛白,听到邓明姜的声音,他睁开眼睛。
“好。”季初燕应了一声。
邓明姜看了看他,唇色比脸色还白,额上的虚汗接连不断地往外冒,他说完又闭上眼睛,但眼睫抖得厉害。
小县城的公交车和大城市的公交车还是有所区别,大城市的公交车讲究干净整洁,为了树立文明城市形象,有一点磕磕碰碰都会返厂修理,小城市的公交车则讲究一个实用性,只要还能载人、还能在马路上跑,其他都是次要的。
因此这辆公交车行驶时噪音很大,尤其在车窗紧闭的时候,发动机的轰鸣声几乎贴在耳边响。
而且车身有些摇晃,坐着的人还好,站着的人就受罪了。
季初燕先是扶着杆子,后面索性抱着杆子,他垂着脑袋,仿佛真的要焉掉了。
邓明姜一直关注着他,见状说道:“你在下个站下吧,我先送我妈回去,回头陪你找宾馆。”
季初燕虚弱得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可他还在坚持,摇了摇头。
“季初燕。”邓明姜沉下声音,“晕车不好受,没必要这么折磨自己。”
季初燕还是摇头。
就在这时,前面有小车别过,司机一个刹车,季初燕没抱稳杆子,身体绕着杆子急速转了半圈,一头扎到邓明姜的怀里。
喉咙里有什么上涌,季初燕干呕一声。
所有坐着的乘客都看了过来,表情有惊有恐,只有宋娅一脸担忧:“小季?”
邓明姜反应迅速,双手快过脑子地脱了身上的外套,他捧着外套围住季初燕的脸,同时用身体把季初燕挡在栏杆和后门之间。
季初燕仍旧抱着杆子,但整个脑袋都埋进了衣服里,他一阵干呕,并没吐出什么。
中午没有胃口,吃得太少了,现在连吐的东西都没有。
开车的司机见怪不怪,把车开到公交站前停稳:“好了好了,下车吧。”
邓明姜跟宋娅说了一声,将外套搭到手臂上,扶着快要站不稳季初燕下了车。
外面的冷风扑面而来,季初燕打了个哆嗦。
邓明姜扶着他坐到站台的金属凳上,拎起外套抖了抖,什么都没有,便重新穿到身上。
季初燕良久没能缓过来,双手撑在身体两侧,背脊弯出一条很深的弧度,一头黑发垂下,挡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削尖的下巴。
邓明姜安静看着,再一次感受到了季初燕的瘦。
真的瘦了很多。
本来身上就没什么肉,也不知道现在瘦到什么程度了。
他在兜里摸了摸,摸出一块黑巧递给季初燕。
季初燕看了一眼,摇头。
邓明姜没说什么,撕开包装,自己嚼得嘎嘣脆。
季初燕抬头看他,白皙的脸上毫无血色,天是阴的,黯淡的光映着他的脸,有些像电影里的鬼脸。
“好吃吗?”季初燕问。
邓明姜说还行。
“比陈皮糖还好吃吗?”
邓明姜咀嚼完了,低头和季初燕对视,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道:“g市过来的大巴车比缘河的公交车还破,你怎么坐过来的?”
季初燕扯着嘴角,笑了笑说:“我上车前买了一堆塑料袋,一边坐一边吐,厉害吧?”
邓明姜问:“你前后左右的人就不嫌弃?”
“我前后左右没有人。”季初燕说,“我把我前后左右的位置都买了。”
邓明姜:“……”
季初燕恢复了些精力,小得意地抬抬眉毛:“中间有条路没修,特别烂,坐在车上像坐在蹦蹦床上一样,还不是被我坐过来了。”
邓明姜没说话了,眼里有暗流涌动,但不明显。
季初燕也慢慢收敛了嘴角的弧度,双手攥紧,表情里有着完全藏不住的忐忑和不安,也清清楚楚地映在那双微微闪动的黑眸里。
他以为邓明姜会说点什么,或者当场把他们之间的窗户纸捅破、或者亲手撕下他们之间看似平和的气氛。
结果邓明姜什么都没做。
“休息好了就走吧。”邓明姜说,“我陪你去把行李拿了,再找宾馆。”
季初燕愣住。
邓明姜问他:“你的行李箱放在哪个超市?”
季初燕半天才回:“大辉超市。”
“离这里有点远。”邓明姜摸出手机搜了一下地图,“步行三公里,你能接受吗?不行的话我们打车。”
季初燕点了点头:“能的。”
于是两人步行前行。
才下过雪的天很冷,风吹在脸上跟刀刮似的,还好路边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走在上面不会打滑。
缘河县分旧城和新城,新城在步行街那边,有宽阔的马路以及两边的人行道路,新城只有一条不怎么宽的马路,两边的人行道路狭窄到两人无法并排而行。
邓明姜走在前面,季初燕跟在后面。
第93章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他们一路上和很多人相擦而过, 邓明姜习惯了这种路,每次都会侧身避过,但季初燕不习惯, 每次避的时候都不知道脚放哪里。
因为脚下的地坑坑洼洼, 走也走不顺畅。
中途不小心和一个人撞了肩膀,季初燕本就体力不济, 这一下差点被挤下人行道路, 他连忙搂住一棵行道树, 手心磨过粗糙的树皮表面, 疼得他直吸凉气。
仅是这么一会儿功夫,原本距离他只有几步之遥的邓明姜已经走到了很前面。
邓明姜没有回头, 似乎压根不知道季初燕没跟上来。
季初燕喊了一声。
“邓明姜, 等等我。”
邓明姜没有听到, 也没有停下脚步,还在匀速往前走。
季初燕吐出口气, 不得不加快脚步跟上。
三公里的路仿佛被延长到了三十公里,季初燕第一次感觉连走路都如此难熬,每一口气都像是从肺部深处喘出来, 他四肢力气渐失,却不得不强撑着跟上邓明姜的速度。
“邓明姜……邓明姜……”他气喘吁吁地喊。
邓明姜依然头也不回。
季初燕摸出手机想打邓明姜的电话, 翻通讯录时才想起邓明姜早就换了号码,他不知道邓明姜的新号码。
便只能收起手机继续追。
太累了。
季初燕知道只要自己稍没撑住, 双腿就会不受控地跪到地上。
他咬着牙,就撑着那么一口气,一直走、一直追。
过了很久, 走过一条极长的小道,眼前的路豁然开朗, 前面有一片空地,空地旁是一个小型商场,“大辉超市”的牌子就挂在商场上方。
空地上有很多老人带着孩子在玩,卖气球、卖棉花糖以及卖各种各样玩具的摊贩混在人群中,场面十分热闹。
邓明姜身形笔挺地站在人群边缘,三公里的路对他而言不值一提,他连气都不需要多喘一下。
季初燕终于可以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半天的气,才站直身体朝邓明姜走去。
邓明姜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随他脚步而动。
季初燕很喜欢这种感觉,让他很有安全感。
邓明姜在专注地看着他,而不是视他为无物,明明他们俩离得很近,可中间宛若隔了一条鸿沟。
距离越来越近。
最后,他在邓明姜面前站定。
“我好累,快跟不上你了。”季初燕勉强露出一抹笑容,他抹了把脸上的汗,里面的衣服也被打湿,热气从领口冒出来,黏糊糊地覆在皮肤上。
邓明姜说:“你不适合小县城,这里的路不好走,你容易摔跟头。”
季初燕似乎没听懂邓明姜在说什么,笑容不变:“你看我一路走来也没摔过跟头。”
“我看到了。”邓明姜伸手抓过季初燕的手背,翻过来一看,上面擦出了一小片很浅的血色。
季初燕想收回手,可邓明姜抓得很紧。
邓明姜说:“这不是差点摔了吗?”
“那也没摔。”季初燕一个用力,终于把手抽了回去,他扯了扯衣袖,用毛衣的袖口遮住手心。
邓明姜沉默地看着他。
季初燕早已累得不成样子,张着的嘴合不住,眼皮疲惫地搭着,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贴在脑袋上,如果他们不在外面,季初燕应该会立马躺到地上睡上一觉。
然而季初燕眼里的倔劲还在,犹如一根勒紧的绳,两眼死死盯着邓明姜,他重复道:“我没摔跟头。”
“……”邓明姜叹了口气,转身朝超市入口的右边走去。
季初燕也不问原因,紧跟在他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药店,邓明姜问店员要了棉签和酒精喷雾,结完账离开药店,他带着季初燕在空地边的长椅上坐下。
掌心磨破口子,酒精喷在上面很痛,季初燕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邓明姜拿着棉签仔细擦着伤口,没抬眼皮:“后面注意一点,小心别碰着水了。”
“好。”季初燕的声音有些抖,疼过之后,他说,“谢谢你,邓明姜。”
邓明姜拿起瓶子又是一喷。
季初燕痛得直接叫了出来。
邓明姜听在耳里,却毫无反应,他换了根棉签继续擦拭伤口:“我没等你,也值得你谢吗?”
酒精刺激得伤口太痛,季初燕瞬间红了眼眶,生理泪水一颗接着一颗地从眼里滚落,他的身体都在隐隐地抖,半天才缓过来,又跟个没事人似的,抬起手背在眼角一抹。
“不,你等了我的。”季初燕说。
“我什么时候等你了?”
“如果你没等我,现在我和你就不会坐在这里,我还在追你的路上。”
邓明姜动作一顿,掀起眼皮子看向季初燕。
季初燕的眼睛还是红的,泪水把眼睫浸得湿漉漉的,小少爷爱掉金豆子,但不管哪次掉金豆子,都可怜兮兮的。
不可否认的是,邓明姜每次都心软了。
他不是见不得人哭,他只是见不得季初燕对着自己哭。
小少爷还是笑起来好看。
他把用了的棉签扔进塑料袋里,坐直身体,语气无波无澜:“这里是终点,前面没有路了。”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得不等。
“只要你想躲,哪里都不是终点,到处都有路。”季初燕小声地说。
他曾向邓明姜道过歉,也在分开的几个月里把道歉的话反复练习,可这会儿再开口时,心脏某一端还是被扯得难受。
他习惯了逃避、习惯了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甚至恨不得自己失去那天晚上的记忆。
那些曾从他嘴里说出去的话变成一个个回旋镖,把他割得遍身都是伤口。
他的嘴里宛若含着一口胶水,每一次张口都特别艰难,他拼命地把在肚子里揣了几个月的话往外挤。
“邓明姜,对不起,那天晚上是我糊涂。”季初燕声如蚊呐,“我大姐和二姐的婚姻美满,我不想在她们面前丢了面子,所以我撒了那样的谎,其实我和江瑞很久没联系过了,我连江瑞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要承认自己内心的阴暗是件很难的事,若面前是其他人,季初燕永远也开不了口,他宁愿把这些想法全部烂在心底。
可面前是邓明姜,第一个字说出来后,后面的话也就没那么难了。
邓明姜嗯了一声,低头收拾酒精瓶子和塑料袋。
几样东西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可他能让自己看上去很忙的样子。
“如果重来一次,我不会再撒那样的谎。”季初燕的眼睛又酸了,他是个情绪敏感的人,情绪像浪潮一般来得快也去得快,此时正是来势汹汹的时候。
邓明姜终于把几样东西收拾好了,在塑料袋上打了个结,他慢慢开口:“我不知道你和你大姐的关系,不过你二姐是关心你的,至少在你和江瑞的关系上,她真心为你着想,所以你没有欺骗她的必要,也许她比任何人都想你过得好。”
季初燕睁圆眼睛,泪水在里翻滚:“我二姐她……”
邓明姜说:“有机会的话,你可以找个时间和她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季初燕抠着手指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
乖顺的回答让邓明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季初燕头顶,发间的汗水干了不少,黑发又变得蓬蓬松松。
以前他喜欢揉季初燕的头发,喜欢看脾气大的小少爷像猫一样乖巧的反应。
此时他看了片刻,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挪开了。
“行了。”邓明姜提着塑料袋站起来,“去拿行李箱。”
季初燕慌忙起身:“邓明姜。”
邓明姜扭头看他。
“你……”季初燕喉咙里堵着棉花,吐出来的声音都泛着一股潮湿的感觉,“你原谅我了吗?”
邓明姜默了一瞬,说道:“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
季初燕一愣。
“虽然我没有兄弟姐妹,但是认真想了想,也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大姐和二姐都是很能干的女人,你不想自己在她们眼里落得一个一无是处的形象,是正常的,不光是兄弟姐妹间,有时候孩子对父母或者父母对孩子都会在乎自己在对方眼里的形象。”邓明姜顿了顿,接着说,“而且我和你在确定关系之前就说过,我们随时可以结束那段关系。”
“可……”季初燕结结巴巴,“可我没想结束,我只是在二姐那里撒了谎,我没想和你分开……”
“是我想了。”邓明姜表情平静、语气平静,他很像一面湖,即便扔了一个小石子进去,也只会短暂地掀起一圈涟漪,然后再没有任何痕迹。
季初燕整个愣住。
“是我想结束那种关系了。”邓明姜说了同样的话,“我听文四顺说,江瑞和他父母又在跟你家商量结婚的事了,不管怎样,江瑞还是回到了你身边,这下你开心了吧。”
话音未落,季初燕又一次泪流满面。
第94章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季初燕也不知道江瑞和那个男的是怎么分的, 他已经很久不关心江瑞的事了。
元旦前一天晚上,江瑞突然给他打了电话,问他是不是还在工地上, 快过节了, 想约他吃顿饭,顺便谈谈两人的事。
那时季初燕早就回了学校, 每天上课、下课、去食堂吃饭, 过得跟行尸走肉似的, 周末也不和同学出去玩, 要么宅在宿舍、要么回家陪外婆。
他去邓明姜租房的地方转悠了很多次,可惜没有打听到一点消息, 邓明姜带着他妈从a市凭空消失了。
元旦那天, 天气非常不好, 一片片黑云沉甸甸地悬在头顶,仿佛每一秒都在往下坠。
季初燕走到学校门外, 看到靠在车边等他的江瑞。
江瑞还是老样子,一身昂贵西装、皮鞋擦得锃亮、头上抹着发胶,典型的精英扮相, 和校门口进出的学生格格不入。
当然,也和穿着羽绒服牛仔裤的季初燕格格不入。
说来好笑, 季初燕和江瑞订婚那么久,江瑞还是第一次来季初燕的学校, 以前都是季初燕去江瑞的公司,江瑞还不让他上楼,说是不想被公司里的人起哄, 于是他每次都在楼下咖啡厅里等着。
那也是江瑞第一次等季初燕,一等就是两个小时。
江瑞抱着双臂, 时不时地抬手看表,不耐的情绪在他脸上无限放大,瞧见季初燕的身影时,他的眉眼间全是压不住的恼怒。
“你在干什么?我等了你快两个小时!”江瑞用食指的指甲敲着手表的玻璃面。
季初燕却很平静,不慌不忙地说:“以前我经常等你两个小时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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