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咚”的一声。
夙寒声彻底撑不住,一头栽到小案上,只露出个后脑勺,呼呼大睡。
崇珏:“…………”
夜半三更,巨大楼船两侧的数排船桨划风而行,从皎月边穿云而过。
闻道学宫的新学子已呼呼大睡,只剩伴使庄灵修盘膝坐在楼船的船舵旁,闭眸将神识外放,一把长剑横放膝头,微闪雪光。
眉间束额的“温”已重回龙飞凤舞的字,额前几绺长发被风吹拂,胡乱飞舞。
突然,“锵!”
膝上长剑瞬间出鞘三寸,雪光化为猩红光芒,嗡鸣不止。
庄灵修睁开狭长双眸,霍然起身。
三界的灵舟、灵芥、灵舫悉数被别年年垄断,空中的道路更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通往四面八方的灵舟。
学宫的楼船若想通过必定要先同别年年报备,确定好准确时辰飞行,耽误一时半会,灵舟恐怕要撞。
庄灵修来应煦宗之前已确认过,今夜前去闻道学宫的行道上,只有他们一艘楼船。
可如今……
方圆三十里之外,四面八方却有数艘灵舟将楼船围成巨大的圈,以势如破竹之势破开云雾而来。
来者不善。
庄灵修眸光一沉,横剑一扫,轰然将第三层楼阁的窗户齐齐撞开。
束额的“温”又冒出来,嚷嚷着“不温”。
庄灵修充耳不闻,低声道:“告知学宫副掌院,楼船遇袭。”
话音刚落,腰间玉牌倏地闪出红光,随后钻出一道灵力化为乌鹊,宛如坠落流星以急速之势飞落万丈高空下的烽火台。
学宫寻常学子往往用玉牌通讯,只要将带着灵力的乌鹊落至三界各州的烽火台,转瞬便能收到传讯。
可庄灵修的红头乌鹊刚穿过一层厚云,即将落入下方的烽火台时,一道寒芒轰然撞开。
乌鹊尖啸一声,遽然炸裂。
庄灵修察觉到传音乌鹊被截,神色猛地沉下来。
三楼数名伴使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胡乱穿着衣衫从窗外御风而下,顷刻便至庄灵修身侧。
“发生何事了?”
“娘的,我刚在做甲等出师的美梦,副掌院还当众赞我是奇才!你们知道副掌院夸人有多难得吗?!”
“又有敌袭?前几日是飞鸟撞楼船,今日又是什么?”
庄灵修神色肃然:“恐怕不对劲。”
飞鸟撞不破楼船上的结界,可此番来的却是不知底细的修士。
数十艘灵舟凌空而来,楼船奢靡却笨重,速度难比,就算刻着无数防御法阵……
正想到这里,楼船底部轰然炸开,巨大楼船剧烈晃动倾斜!
庄灵修悚然。
元婴期神识竟未能发现有人接近?!
顶楼灵芥中,睡得正沉的夙寒声被楼船晃动牵动得猛地身子一歪,迷迷瞪瞪狼地跌到地上——好在一旁是蒲团,并未磕碰到。
楼船在东倒西歪地倾斜,夙寒声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却感觉肩上有些沉重,一偏头就见身上不知何时正盖着一件莲花纹外袍。
菩提花的清冷气息将他包裹、环绕,宛如拥抱。
夙寒声迷茫扫了一圈。
崇珏站在灵芥窗棂旁,雕花木窗大开,他手持着佛珠,微微垂着眸往下看。
楼船刚巧穿过一片厚云,银白皎月倾泻而下,宛如在崇珏身上披上缥缈的雾气。
仙人飞升,不过如是。
夙寒声听到外面交手的动静就知晓敌袭已至。
不过有崇珏在此他也不担心,摇摇晃晃地正要走过去。
此时楼船像是撞上山头似的,一阵东倒西歪,整个灵芥往前方倾斜出站不住的陡坡,房中博古架、屏风、小案蒲团全都朝同一方向倾倒。
夙寒声一声惊呼,未穿鞋的双足噔噔噔踩着小碎步,因倾倒的重力全然控制不住地朝前方疾跑十几步。
“砰”的一声,一头撞在窗棂边的木墙上。
崇珏:“…………”
夙寒声额头鼻尖撞得通红,不住倒吸着凉气,瞥见一旁不动如山的崇珏,迁怒地瞪了他的……小腿一眼。
也不知扶一把?!
整个楼船地动山摇,来回摇晃,崇珏却宛如磐石站在那,不受丝毫影响。
夙寒声闷闷地攀着窗棂边奋力稳住身体,探着脑袋往下看。
果然是敌袭。
前几日飞鸟撞船,被结界阻隔,如今背后之人玉石俱焚,竟然使十几只速度极快的灵舟疾驶数十里,砰砰砰从四面八方撞开楼船,甚至还有灵舟上修士的金丹自爆。
楼船数层结界已被撞破一道裂缝,几个身着黑衣的人御风而来。
……竟然各个皆是元婴期。
第一层灵芥的假山瀑布已被撞歪,甲板上破碎的灵舟接连炸开,木质的楼船燃烧零零碎碎的火焰。
伴使正在同侵袭之人厮杀。
新入学的学子正哆哆嗦嗦挤在一处,被最后一道防御结界护住。
夙寒声看得眉头皱起。
六、七、八……
足足十个元婴期?
前世也是元婴修为的庄灵修竟能从这些疯子手中救下这么多学子?
滚落到脚边的香炉还在燃着,香线轻动,如落雨后的烟煴水雾,崇珏眉眼清冷,心中不知在想什么,手中拨动的佛珠比往常要快上许多。
下方一片狼藉,可他却只是垂眸看着。
夙寒声揉着额头,浓密的羽睫湿润,见崇珏似乎没有出手的打算,微一挑眉。
不拯救苍生吗?
少年人的声音无论说什么都带着未脱的稚气,清越好听,可此时夙寒声却故意压低声音,将沉稳清冷学得不伦不类,淡淡开口。
“诸道无常,法……法相虚妄。
“……不过几只魔修,叔父定能一掌超度吧。”
崇珏:“…………”
楼船四处皆起了火。
庄灵修灵剑势如虹,嘴唇轻碰吹风唿哨,假山侧鹰状的石雕猛地一震,竟如同活过来般展翅而动。
鹰扬天嘶叫。
庄灵修沉声道:“带新学子弃船落去烽火台!”
鹰愤怒地展翅,朝着庄灵修咆哮地发出听不懂的啸声。
“知道了别骂了,你以为我想?”庄灵修左手握住锋利的灵剑,姿态随意地随手一甩,剑锋划破掌心,染上狰狞的鲜血,“等我斩了这群獐头鼠目之人的狗头,自会去寻副掌院谢罪。”
“温”又开始嚷嚷:“不温!不温!扣分!”
鹰似乎又骂了句,不情不愿地展翅飞至新学子所在的灵芥,一口叼着灵芥阁楼上的飞檐。
骤然失重,几个新学子惊叫起来。
巨鹰正要展翅欲飞,腰腹中了一剑的伴使浑身是血,踉跄着攀着假山,边吐血边道:“庄狗——!遭球了!我学宫伴使印被夺,不可弃船!”
一旦弃船,随意一个元婴追上有新学子的灵芥,便能凭借伴使印轻而易举进入。
炼气、筑基的新学子对元婴而言,和宰杀一群鸡崽子没什么分别。
庄灵修眼眸一动,却置若罔闻,言简意赅地下令。
“走。”
灵芥中的新学子当即被庄师兄舍身救人的英勇姿态感动得眼圈通红,全都趴在栏杆上哭天喊地。
“庄师兄!”
“师兄当心啊!”
巨鹰尖啸一声,带着新学子的灵芥展翅飞走。
果然如伴使所说,巨鹰刚飞出楼船破碎的结界,六个元婴当即身形如风朝着巨鹰而去。
奄奄一息的伴使见状立刻挣扎着上前要阻拦,突然间眼前出现一条狰狞的血色火光,倒映在他微微涣散的眸瞳中。
庄灵修的剑上染了血,被灵力一催像是烧起来似的,犹如一条火龙缠绕剑锋。
黑衣元婴的目的似乎就是新学子,几人浑身杀意,转瞬便至巨鹰旁侧,阴沉沉地正要一掌拍下。
遽然间,一条燃着鲜红火焰的巨龙凭空出现,龙头仰天长啸,双瞳溢出两道灼烈火光,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
六个黑衣元婴敏锐察觉到杀意,却已来不及逃走,只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撑开护身结界,火龙已朝面门而来。
刹那间,耳畔一阵死寂。
厚云终于飘拂而过,皎月光芒倾斜而下。
三息过后,银月照耀。
“砰砰砰!”
长长火龙猛地穿过六个元婴的身躯——明明已是元婴,护身结界却转瞬便碎,已非凡人的身躯也被火焰剧烈燃烧。
惨叫声震天!
火焰仿佛还停留在半空。
近在咫尺的灵芥中的新学子目瞪口呆看着,眼珠子差点蹦出来。
一招……
便将六个元婴挫骨扬灰?!
闻道学宫到底都是什么怪物?
火龙盘旋着巨大身躯重新盘回庄灵修的剑上。
庄灵修摩挲剑柄龙纹,唇角溢出鲜血,乌黑的发悄无声化为如雪的白发,他像是没事儿人一样温和叹了口气。
这招凶悍是凶悍,就是有点费命。
奄奄一息跌在血泊中的伴使努力抬手给他比了个手势,恹恹道。
“漂亮。恨我不是个姑娘,否则必定对你情根深种,以这残破之躯以身相许,为你生八个孩子。”
庄灵修扶着他喂灵丹,温和又深情地回:“你若真有这份情,我去求悬壶斋求一副男子生子药,哪怕被小医仙揍一顿,也必定让你如愿。”
伴使:“……”
伴使奋力地道:“你……狗都比你是个人。”
说罢,捂住胸口眼一翻晕过去了。
斩杀六名元婴后,庄灵修又吹了声唿哨,巨鹰又在半空溜达半圈,优哉游哉地叼着灵芥飞回来。
众新学子:“???”
敢情庄灵修把他们这群新学子当风筝放,故意引那些元婴上钩?
不谙世事的少年们面面相觑,唇角抽动,终于彻底明白……
为何其他师兄都称呼这个“温文尔雅”的师兄为“庄狗”了?
行得的确不是什么人事儿。
六位元婴已死,可仍旧剩下四位。
庄灵修雪发翻飞,已不敢再拿新学子犯险,他抚摸了下灵剑剑柄上的龙纹,眸瞳微微沉下去。
龙血只足够出两剑……
若再出一剑,恐怕这具躯壳便要就此陨落。
楼船阵阵颠簸。
夙寒声扶着窗棂稳住身形,瞧见下方满头雪发的庄灵修,眉头轻轻一动。
前世庄灵修恐怕便是因这个消耗生机的秘法才将元婴击退,保住众位学子。
崇珏从始至终冷眼旁观,并无出手的趋势。
他拨动佛珠,微微垂着眼,眸光冷清清的。
夙寒声疑惑看他,正要说话之际,灵芥雕花木门被轰然踹开。
两个遮得严严实实的黑衣元婴手持伴使印冷冷踏入灵芥中,兜帽下的双眼凶狠扫过,带着一种好似深埋地下多年的黏湿气味。
左侧男人扫了一圈后,许是腰间法器察觉到什么,声音嘶哑难听,低声道:“小孩,将学宫本命印交出来,我便放你一马。”
夙寒声歪着脑袋,隐约察觉这两人身上的气息极其熟悉。
好似从地底爬出来似的?
冷眼旁观许久的崇珏突然缓慢抬手。
可就在夙寒声以为他要出手之际,只见那只骨节分明的五指却微微一勾,将地上散落的小香炉凌空扶正。
一绺香线欲断不断,轻缓凝成一根长绳飘然拦在屏风处。
两人未察觉到崇珏修为,本来不屑一顾,可视线冷冷扫过去,落在崇珏那张悲天悯人的脸上时,却像是瞧见厉鬼似的,惊恐地瞪圆眼睛。
“你……!”
随手一挥便能扯断的雪白香线宛如一条天堑阻隔住灵芥内外,方才还嚣张的两人却双腿发抖不敢再近半步。
一人甚至吓得几乎要跪下。
崇珏淡淡道:“此线不可越过。”
他甚至没有说后果,只是短短六个字,却让两人猛地打了个寒颤,双瞳剧烈颤抖,惧怕得往后退了半步,老鼠见了猫似的仓皇逃离。
夙寒声不明所以,仰着头看向崇珏。
“叔父,您不制住他们吗?”
崇珏却安静看着那绺轻缓着上下起伏的白雾,不答。
夙寒声想不通,须弥山的佛修不各个皆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吗?
“两个元婴,足够将楼船众人悉数屠戮,不留活口。”
佛珠相撞的声音清脆悦耳,崇珏终于启唇开口。
“你待在此处,不会有事。”
夙寒声终于意识到问题。
传闻须弥山师尊修为已至无障境,本该避世离俗永居须弥,却因一劫未渡才留于三界。
天道法则之下,崇珏许是无法插手三界诸事。
夙寒声迷茫。
可前几日崇珏却阻他杀人、还妄图超度“夺舍鬼”……
难道不算插手三界事吗?
夙寒声不太理解:“那……如果楼船之人全被屠杀呢?”
崇珏单手立掌,微微垂眸,眉眼如画仿佛端坐云端、悲天悯人的佛像。
……口中却道:“顺天应命,道法自然。”
夙寒声:“……”
须弥山的和尚竟不说佛偈,反倒讲起道法来了?
崇珏宛如游离三界的仙人,哪怕眼前血流成川也能如云烟般一眼而过,眉梢动也没动。
夙寒声定定看他许久。
崇珏略知晓少年的脾气,就在以为这个不谙世事的半大孩子会愤怒指责他罔顾人命,或阴阳怪气讥讽他“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时……
夙寒声却乖乖“哦”了声:“那好吧。”
崇珏微怔。
夙寒声长身鹤立,带着稚气的五官已没了寻常的乖巧,他垂着眸往下看,琥珀眼眸像是落在阴影中的妖花蜜蜡,薄唇轻启。
“去。”
话音刚落,掉落小案边的褡裢中倏地钻出一道枯枝,如游蛇似的胡乱而舞。
随着夙寒声的命令,枯枝借着木质的楼船宛如星火燎原,转瞬扎根整艘楼船。
夙寒声蹦着踩在窗棂上,赤着的脚往前一探,一根枯枝伸展而来准确无误缠住他的脚踝,让他踩在枝干上。
崇珏突然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夙寒声回头。
崇珏眉头轻蹙,低声道:“你修为只至炼气,不是对手。”
金丹期的伴使都在元婴期手下艰难接招,稍有不慎便身负重伤,更何谈夙寒声?
夙寒声惧怕的东西很多,怕被师兄揍、怕谢长老告状、怕凤凰骨发作……
可独独不畏死。
夙寒声常常骂夙玄临是个道貌岸然之辈,可却深知自己这具躯壳也流着他爹的血脉,自然也是个虚伪假意的伪君子。
前世他虽说着要为崇珏打开界门,可实则只想摆脱那如腐烂树根的人生,寻个借口自戕罢了。
人本能趋利避害,为自己寻冠冕堂皇的借口,来伪装得大义凛然。
往常能言善辩、时刻都要翻旧账的夙寒声此时却罕见得一言不发,一寸寸掰开崇珏的五指,冰冷的手纤细却有力。
他扔披着崇珏的雪白裾袍,衣摆翻飞飘然跃下,伴生树扶稳他悄无声息落至下方。
如崇珏所言,顺天应命。
今日若伴使、学子、夙寒声死在此处,也怪魔族狠毒、怨时运不济、气命数不佳。
****
庄灵修满身浴血,衣袍上水墨同猩红交缠,带着惨烈的艳丽。
其他金丹伴使许多皆是来借接新学子之故来蹭个分,抱着秋游的心境嘻嘻哈哈上了楼船,可如今却狼狈躺在血泊中生死不知。
庄灵修持着剑将身躯撑起,视线冷冷注视前方缓步而来的两人。
刹那间,一道寒光突然直冲他的咽喉。
庄灵修速度极快,精瘦的腰身往后一折躲开那道灵力,白墨纹衣袍翻飞,身轻如燕落在一侧假山之上。
被黑衣笼罩的修士手持巨剑,目光阴森地从兜帽下直勾勾盯着庄灵修。
“闻道学宫伴使,报上你的名字。”
庄灵修带血的裾袍被风拂起,虽然狼狈,可气度却宛如月下仙人般飘飘欲仙。
就见温柔的仙人指腹将唇角鲜血一抹,笑着道:“见不得光的东西,没资格知晓我的名讳。”
这句“见不得光”只是随意一说,可两个黑衣人却宛如被戳中逆鳞,握紧手中巨剑悍然劈下,森森道:“找死!”
庄灵修笑出声来,龙纹剑柄上幽幽闪现一道狰狞血光。
那道将六个元婴转瞬挫骨扬灰的威压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两个元婴皆是一惊,继而竟然惊喜欲狂!
“圣物之血?!”
庄灵修眼瞳微动,转瞬化为龙似的竖瞳,直勾勾盯着两人。
出招的男人飞快将巨剑收回,沉声道:“别杀他!活捉他,或许能用圣物的血打开无间狱的界门!”
“无间狱?”庄灵修眉头轻挑,“我道怎么遮得这么严严实实呢,敢情你们并非魔修,而是无间狱下见不得光的拂戾一族。”
此族千年前因叛离天道被打下无间狱,永世不得回上界。
怪不得这些人身上的气息如此古怪。
短短一句话暴露底细,两个元婴神色微沉,冷冷道:“死了的圣物血应该也有用——斩掉他的头颅,将尸身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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