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或是……
谢识之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还是说这是须弥山法器苦行芥,世尊震怒要将夙寒声抓去历练心境,学完规矩才能出来?
据说须弥山佛修生出魔障后,去苦行芥中历练苦修一遭,出来后便六根清净、皈依佛门。
谢识之越想越多,几乎拿不稳这小小的盒子。
崇珏道:“牛乳糖,萧萧自小爱吃。”
谢识之松了口气。
原来只是牛乳糖,那就放心……
等等,什么玩意儿?!
崇珏已重回佛堂中念经。
……只留谢识之恭恭敬敬捧着那个带着奶甜香的盒子凌乱不已,许久无法回神。
天道昭昭,定是在做梦。
夙寒声高高兴兴欣赏了一路戚简意面如菜色的脸,欣赏够平日里冷若冰霜不动如山的少年憋屈得几乎维持不住假面,这才优哉游哉哼着小曲往回走。
说来也怪,明明昨日凤凰骨便要发作,今日可倒好,如此烈的太阳他撑着伞竟然没有半分不适。
刚回到寒茫苑,伴生树温顺地贴过来,帮他将屋舍的门打开后,一袭黑衣的男人正坐在连榻上沏茶,似乎等候多时。
是谢识之。
夙寒声抬步进来,温顺道:“谢长老好。”
谢识之抬手让夙寒声坐:“戚少爷走了?”
“嗯。”夙寒声莫名心虚,“刚走,我这回连崔嵬芝的一片叶子也没给他呢。”
夙寒声心里门儿清,徐南衔总是嚷嚷着要找大师兄来收拾他,大部分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但谢识之不一样——他是真的会告黑状,甚至会添油加醋,把夙寒声犯得小错夸大十分。
“戚少爷乃应煦宗贵客,少君理该相送,清晨缺席讲经也无可厚非,世尊并不会怪罪。”谢识之似笑非笑道,“午后少君可还有好友要送?”
夙寒声:“……”
伶牙俐齿的夙寒声被噎了下。
谢识之恩威并施,又缓和下神色来,从袖中拿出崇珏给的牛乳糖,温声道:“我记得幼时少君可粘世尊了,佛珠的软线都被你啃断好几根。瞧,这么多年过去,世尊还惦记着你爱吃牛乳糖,特让我给你送来。”
将盒盖打开,里面果然有十几颗雪白的方块乳糖,一股甜丝丝的香味扑面而来。
夙寒声嗅到那浓烈的奶香,眉头轻轻蹙起。
又不是三岁孩童了,竟然还拿哄小孩的招数来哄他?
“我不爱吃糖。”夙寒声将盒子推回去,“我四师兄爱吃甜食,长老待会带去给师兄吃吧。”
谢识之眸光微沉。
这便是变着花样地拒绝了。
夙寒声不想去见崇珏,装模作样地捂着嘴咳了几声:“这几日跗骨许是要发作了,我着实不适,想先回去躺着休息。”
若是徐南衔早就暴跳如雷骂他了,可谢识之却只是淡淡注视着夙寒声,既不拦也不劝,沉默好一会,温和笑了笑。
“好,少君身子要紧,让长空熬了药,喝了再睡吧。”
夙寒声总觉得谢识之这个笑很意味深长,犹豫半晌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内室了。
谢识之喝了口茶。
在外面听了半晌的长空探出个小脑袋来,讷讷道:“长老,真的不让少君去佛堂吗?”
“少君之尊,他既不愿,我哪里能用强?”谢识之笑着道,“……将应道君的传讯符拿来。”
长空:“……”
嘴上说着不用强,私底下却要给少君大师兄告黑状?
不愧是谢长老。
如归楼的佛堂灵芥中。
崇珏闭眸念佛参禅,小香炉的檀香袅袅而上,荡荡悠悠萦绕周身,一只莲花纹玉匣放置小案上,盒子未阖严实,隐约露出琉璃佛珠的一角。
佛珠拨转数百圈后,已过午时,夙萧萧仍旧没来。
气性倒是挺大。
崇珏拨动佛珠的动作停住,缓缓睁开眼,注视着飘忽不定的香线许久,无声叹了一口气,如雪雾的身形倏地消散原地。
……连一绺烟雾都未惊动。
寒茫苑内室,夙寒声喝了药躺到床上。
许是神魂稳固,这回他睡得又缓又沉,迷迷瞪瞪间嗅到一股奇特的气息,好像有人轻轻触碰自己眉心。
……像是冰雪和菩提花纠缠,伴随着须弥山禅钟之音,意识沉浸入梦。
梦中漫天白雾,说不出味道的清冽雪香随风而来,将夙寒声披肩的长发拂起。
视线似乎极矮,夙寒声茫然一抬头,就见一个看不见面容的男人端坐旁边,手中琉璃佛珠轻轻拨动,清脆声带着令人心安的禅意。
夙寒声听到正在牙牙学语的孩子脆生生道:“叔、叔父。”
佛珠停止拨动,男人低眸看他。
“嗯?”
夙萧萧小声说:“想吃糖。”
叔父沉默。
夙萧萧以为他会像四师兄那样不给他吃糖,赶忙摇摇头:“萧萧!萧萧不知道。”
叔父轻声问:“不知道什么?”
夙萧萧捂着嘴,摇着头含糊地道:“不、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师兄说不想挨揍,就说不知道。”
叔父:“……”
夙萧萧垂着头,还在小声嘟囔着“不知道”,拼命证明自己不想挨揍。
突然一双有力的手将他轻柔抱在膝上,带着菩提花香的雪白袈裟从四面八方裹住他。
“叔父?”
一举一动宛如云雾般轻柔的男人将一颗带着甜香的东西喂到他口中。
夙萧萧乳牙才刚长齐,忙一口叼住。
是一颗甜得腻人的……
牛乳糖。
夙寒声好似一脚踏空,猛地清醒过来。
已是黄昏落日,夕阳余晖从未阖紧的床幔斜斜照进在夙寒声的手背上——好在阳光并不烈,只是微微发红。
伴生树撩开床幔,递来一杯温水。
夙寒声迷茫地靠在那被喂水,口中似乎还残留着梦中那牛乳糖腻人的甜味,没忍住呛了一口,闷闷咳了起来。
夙寒声咳得五脏六腑隐隐作痛,勉强清醒过来,咬着指节皱眉思潮起伏。
宗中人都说玄临仙君陨落时,他发了整整半个月的烧,好好的聪明孩子把脑袋都给烧傻了,一些幼时的记忆全无。
方才梦中太过真实,夙寒声忍不住怀疑那是不是自己忘却的记忆。
不过见他那副都不到人大腿的个子,应该也才三四岁,那时记不住事儿也算理所应当。
还有叔父、牛乳糖……
夙寒声脸色登时绿油油的。
虽然知晓了前世睡觉的姘头辈分比自己高,但心中总是飘飘忽忽没太大感受。
可现在这个梦……
夙寒声抱住脑袋,恨不得死了算了。
他睡久了脑袋疼,不想去想那令人糟心的破事儿,恹恹探查了下经脉,发现凤凰骨竟然安安分分,没有半点要发作的趋势。
看向床头上结着寒霜的崔嵬灵芝,他茫然地想:“这东西这么有用吗?”
凤凰骨安分是好事,夙寒声也没自讨苦吃,撩开床幔披衣下榻,想出去透透气。
再睡迟早脑子生锈。
只是刚穿好外袍,他的视线无意中在床边小案几上一扫,突然愣住。
床榻边的小案几往往是凤凰骨发作时夙寒声烧得下不来床,特意放药的,寻常只是摆些细窄的花瓶插点寒梅点缀内室。
可今日那小案几上,却放置着一个精致的莲花纹玉匣。
夙寒声蹙眉,道:“长空?”
过几日他就要去闻道学宫入学,长空八成在为他收拾东西,好一会都没有应答。
夙寒声抬手一招,伴生树勾着玉匣落至他掌心。
刚一接住,一股弥漫着霜雪和菩提花的气息迎面而来,宛如梦中牵着他的那人身上的味道,沉稳令人安心。
将盒盖打开,里面放着一串带着灵力的琉璃佛珠。
夙寒声唇角微微抽动。
……加上玉匣下面还有一本手抄的华严经,谁送的一目了然。
这算什么?
赔礼还是生辰礼?
夙寒声撇嘴,正要将琉璃佛珠丢回玉匣子里去,外室传来火急火燎地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徐南衔。
“萧萧,出来!”
屋内没点灯,夕阳彻底黯淡下去,满室漆黑。
夙寒声吓了一跳,赶忙噔噔噔往床上钻。
可徐南衔速度极快,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内室,一把拎住夙寒声的脖子,像是拎猫似的擒住他。
“跑什么?!”
夙寒声刚清醒,恍惚中记起今日差点挨揍的事,还以为徐南衔是来找他算账的,下意识脱口而出。
“不知道!我不知道!”
徐南衔:“???”
徐南衔随意打了个响指,屋舍灯悉数燃起,他修为高,单手就将夙寒声拎起来,疑惑道:“什么不知道,不知道什么?”
夙寒声小心翼翼窥着徐南衔的神色,发现师兄好像没要揍人的架势,小声道:“师兄……咳,师兄不生气啦?”
“生气什么?”徐南衔像是没事人一样将夙寒声放下,很大度地道,“我要是天天同你生气,有多少条命也不够你气的。”
夙寒声终于松了口气,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对。
这回他推了世尊的讲经,按理来说徐南衔能气得三五天不理他,怎么现在这么轻拿轻放?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灯火通明后,夙寒声才发现此时徐南衔一身闻道学宫的白墨相间的学服,褡裢缠绕腰间,背后还带着长枪——竟是一副要出门的架势。
夙寒声试探着道:“师兄要去哪里?”
“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儿。”徐南衔随意摆弄了下手中的闻道学宫令牌,“闻道学宫出了急事,我得连夜回去处理,等会就启程。十九那日怕是不能带你去学宫。”
夙寒声一愣:“嗯?”
“我会吩咐长空将你要带的东西收拾好。”徐南衔向来雷厉风行,嘚啵嘚啵一通叮嘱,“就是你的伴生树……啧,太招摇了,你让它变小些,栽盆里抱过去。”
夙寒声还在状况外,迷迷瞪瞪道:“哦。”
徐南衔屈指在夙寒声眉心一弹,挑眉道:“怕什么,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闻道学宫的。”
夙寒声心中一咯噔,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听徐南衔用着熟悉的羡慕语调,道:“世尊过几日也要回闻道学宫,谢长老已同他说好,到时他会带你一程。啧,能和世尊同行,偷着乐去吧你。”
夙寒声:“…………”
夙寒声:“啊?!”
夙寒声不依,夙寒声耍赖。
夙寒声坐在地上抱着徐南衔的大腿不让他走,满脸泪痕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徐南衔青筋暴起,咬牙切齿:“夙萧萧!”
夙寒声眼巴巴仰着头:“我想和师兄一起走,师兄别再丢下我一个人,求求你了。”
“世尊是能吃了你吗?”徐南衔气不打一处来,“旁人上赶着都得不到世尊一个眼神,你倒好,身在福中不知福!”
夙寒声见徐南衔气不过伸手要揍他,又赶紧嚷嚷着“我不知道”,颇有种要把小时候耍赖的招数重新拾起来的架势。
徐南衔磨牙,沉着脸道:“夙寒声,我数到三。一、二……”
夙寒声一听师兄竟喊他全名了,立马腾地爬起来。
徐南衔差点被气笑。
夙寒声能屈能伸,也不觉得丢人,闷闷不乐地问:“那……那我要怎么去闻道学宫?”
徐南衔见他乖了,运了运气,神色才缓和下来:“明日会有闻道学宫的灵舟来接人,灵舟一夜便至,到时我忙完去学宫门口接你。”
夙寒声微微蹙眉。
若他没记错的话,前世各府学宫的入学日——也就是八月十九,发生了一件天崩地坼的大事,似乎是第一学宫闻道学宫接新生的灵舟被魔族袭击,致使从万丈高空坠落。
灵舟上皆是年纪小修为弱的新学子,唯一的元婴期伴使奋力挽救,耗费灵力将新学子送回地面,自己却因灵根枯竭随灵舟坠落,尸骨无存。
徐南衔本来着急忙慌要走,见夙寒声小脸煞白,犹豫了下:“怎么?怕高,不想坐灵舟?”
夙寒声抿了抿唇。
刚才他假哭一番,眼尾通红,看着可怜兮兮的,徐南衔虽然知晓他在耍无赖也颇为心疼,沉默好一会无声叹了口气,捏了下闻道学宫的玉牌。
“那我和他们说一声,明日我陪你……”
“不用。”夙寒声突然道,“师兄先去忙吧,我不怕高。”
徐南衔狐疑:“当真?”
夙寒声点头:“真真的。”
徐南衔抬手摸了下他的脑袋,将玉牌一抛,潇洒地接住:“那我先走了,十九见。”
说罢,又叮嘱了一番后才御风朝月而去。
夙寒声注视着徐南衔消失的方向,曲着手指狠狠咬了下指节。
魔族混入灵舟侵袭闻道学宫的新学子;
不出半月又有魔修胆大包天混入闻道祭中屠戮不少正道修士……
手段如此相似,也许是同一拨人的谋划。
夙寒声眼眸闪现一抹猩红的厉色。
他定要将前世害徐南衔惨死的罪魁祸首全都揪出来,一个不留。
都得死。
翌日,夙寒声本该清晨便醒,可浑浑噩噩间总觉得身躯沉重,陌生的感觉袭遍全身,让他不自觉蜷缩成一团不住发着抖。
午后被伴生树叫醒后,夙寒声呆滞坐在凌乱塌间许久,才意识到……
自己竟然在冷?
不太对劲。
凤凰骨属火,夙寒声自有记忆起常年身体滚烫,刚烧开的药一饮而尽也不会觉得烫,从不知寒冷的感觉。
前世夙寒声也经历过这一遭,可那已是在无间狱了。
凤凰骨第一次被崇珏抑制安抚时,像现在这样消停了整整三日,体内积攒的寒意缓缓泛上,哪怕有灵力傍身也冻得瑟瑟发抖如在寒窖。
硬挨了三日,凤凰骨在一个深夜轰然爆发,灼灼燃烧。
哪怕当时崇珏在侧,夙寒声还是险些去了半条命。
夙寒声掀开床幔往外看。
院内的伴生灵枯枝上已凝上一层薄薄的白霜,好似一夜入了冬。
看来凤凰骨八成有想弄死他的打算了。
夙寒声也不怕,起身多穿了几件衣裳,将千年崔嵬芝放进褡裢中。
到时凤凰骨的骨火卷土重来时,希望这棵仙品能保他不被烧成一具骷髅。
退一万步讲,就算撑不过也还有崇珏。
总归死不了。
过了午后,谢识之传音让他来前宗。
夙寒声应了后,寻了个花盆让伴生树缩小数倍扎根其中,一手撑伞一手抱着盆,迎着夕阳穿过应煦宗的山阶。
刚刚到前宗大殿,一阵狂风大作,将夙寒声手中的伞险些吹散架。
花盆中的伴生树赶忙伸着枝蔓将伞稳住,夙寒声仰头一看,就见一座宛如小山的楼船黑云压城似的缓缓从空中降落。
离老远都能瞧见一面悬挂着「闻道学宫」的巨大蓝色旌旗。
夙寒声看着那庞然大物,诧异地瞪圆了眼睛。
昨日徐南衔似乎说来接新学子的是一艘灵舟?
这叫……
灵舟?!
前世寒山学宫来接夙寒声时,是一艘小三层的灵舟。
当时头回出门、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少君大开眼界,只觉得那精致的灵舟必定价值不菲,惊奇许久寒山学宫大手笔。
如今和闻道学宫这艘灵舟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那已不能称为舟了,巨大楼船之上数十幢精致的楼阁台榭交错纵横,细看下竟那堆雕栏玉砌中竟还有流水潺潺、瀑布高悬,宛如一座缩小无数倍的城池。
夙寒声啧啧称奇。
不愧是观涛榜榜首,第一学宫的确排场大。
楼船缓缓下落,底部无数密密麻麻的阵法催动,离地悬空三丈,金纹运转发出清脆得燃烧灵石的声响。
身着闻道学宫白墨山服的少年御风从楼船落地,宛如缥缈仙人,俊美翩然,恭恭敬敬朝着谢识之行了一礼。
“谢长老。”
谢长老早已等候多时:“劳烦伴使了。”
伴使身形颀长,瞧着刚及冠,同徐南衔一样的白墨山服,气质温润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生不出丝毫抵触——怪不得闻道学宫会让此人作为伴使来接新学子。
夙寒声打量着他。
元婴期,伴使……
想来这位便是前世为救新学子惨遭不测的伴使了。
伴使年纪轻轻却修为高深,长发半束,额间佩戴着绣着幽兰的黑色束额,儒雅又英气。
——细看下那束额上好似绣着个龙飞凤舞的字,似乎是个“温”?
闻道学宫好像真的皆是温良俭让的君子,连束额上都绣着诫训。
不愧是第一学宫。
夙寒声抬步过去。
谢识之瞧见他,笑了笑:“少君来得正巧——这位是闻道学宫伴使,庄灵修。”
庄灵修露出个柔和的笑,也不觉得夙寒声年纪小就敷衍,恭敬抱剑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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