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能将他从满是无头厉鬼的炼狱中救出。
哪怕重活一世,徐南衔死而复生,他仍然摆脱不了心魔。
乞伏昭察觉到不对,赶忙道:“好,好,不让其他人来救,少君能救自己。”
夙寒声眸瞳涣散,看着乞伏昭半晌,好似变回平日里那温顺乖巧的小少君。
“是啊,我能救我自己。”
乞伏昭见有效,试探着道:“少君也中了翁林道,我们先解除符纹再杀他……”
他不清楚翁林道对夙寒声是否有用,但却明白一旦此人催动翁林道,元潜、乌百里,乃至其他学宫所有中了翁林道的学子,全都活不了。
不能激怒这个所谓的“圣人”。
“先不杀他。”夙寒声迷茫地重复,“等……等解除符纹……”
乞伏昭道:“是。”
元潜和乌百里已经去寻徐南衔了,只要将徐师兄寻来,少君如此听徐南衔的话,必定不会再用禁术消耗性命。
可乞伏昭想得太过美好。
夙寒声癫狂的神智刚刚软下来,地上的“圣人”重新化出头颅,阴冷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夙寒声,手指猛地一动。
“等我杀完这些金丹期学子,下一个催动的便是徐南衔的翁林……”
夙寒声眼眸猛地睁大,手中降魔杵轰然砸下。
血再次溅出。
还未催动翁林道的手陡然垂下去。
乞伏昭第一次见到夙寒声杀人,被他干脆利落又狠厉的动作惊住了。
夙寒声眼睛眨都不眨地将头颅击碎,浑身皆是狰狞四溅的鲜血,他跪在那歪着脑袋面无表情看着“圣人”,魔怔般轻轻启唇:“我师兄的头颅呢?”
“圣人”已无声息,自然不可能回应他。
夙寒声像是个深陷秩序期的孩子,固执地想从一个死人口中得到答案。
他眸子呆滞睁着,锲而不舍地一遍又一遍地问。
“我师兄的头颅呢?”
头颅呢?
乞伏昭看得遍体生寒,根本不敢开口打断他。
夙寒声不厌其烦地询问十遍之上,突然彻底不耐烦地暴怒,一把扣住“圣人”的肩膀,双眸通红地厉声道。
“将我师兄的头颅交出来!”
可很快,他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抱着尸身失声痛哭,呜咽着乞求。
“求求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只要将他的头还给我。”
乞伏昭只觉得自己似乎也有点疯。
看着夙寒声单薄的身躯跪在血泊中哭泣,他甚至想挣扎着摆脱伴生树的束缚,去抱一抱他。
可他失血过多,被伴生树捆在半空,根本无法动用灵力。
又怒又悲了一遭后,夙寒声看着重新长出头颅的人,随手将身体重新钉死在巨石上。
脸上泪痕未干,他却不太在意的随手一抹,漫不经心道。
“啊,又活啦,继续吧。”
许是杀烦了,夙寒声眯着眼睛看着身下的人,抬起手狠狠地在手腕内侧咬了一口。
伤口瞬间溢出狰狞的血,簌簌溢出。
夙寒声已没有脑子去思考是谁“以身相代”他的伤口,他微微仰着头,修长脖颈绷出一条线,散乱的雪发从肩上垂落至血泊中。
手腕鲜血滴落成一根根血线,血月照映下,缓缓落在夙寒声苍白的面颊上。
“翁林道……翁林道。”夙寒声阖上眼眸,任由滚烫的脸在脸上滑落,那炽热的夹杂着凤凰火的血缓缓在素白面容上划出古怪的法纹。
只是片刻,夙寒声半张脸上已浮现古怪的猩红法纹。
少年人脸上稚气由在,半张脸全是狰狞鲜血,另半张脸却诡异而邪气,连带着那只琥珀眼瞳都好似烧出橙红火光来。
夙寒声轻轻呢喃道:“以命抵命,我若用‘翁林道’杀你……”
身下艰难苏醒过来的“圣人”一怔。
夙寒声跪在血泊中,狭长眼眸微微睁开,高高抬起的一截手臂挡住他半张脸,只能瞧见那只邪嵬的眼睛居高临下看着他。
只是一眼,几乎算是拂戾族纯种血脉的“圣人”竟然遍体生寒。
——若非半死不活躺在地上,许是会膝盖瘫软不受控制跪下去。
夙寒声突然笑了,他带着气音低声艰难道:“……那我夺去的命是你的,还是其他头颅的呢?”
“圣人”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翁林道是烂柯谱上的禁术,他受圣物器重才会得到这一术法,自然清楚这一禁术的所有细节。
可这道符纹他花了数百年才彻底掌控,面前这少年瞧着还未及冠,又哪来的本事……
想到此处,夙寒声脸上古怪的符纹倏地探出一圈完整的阵法浮在面前,被那只漂亮的手指轻轻托着。
“圣人”呼吸几乎停顿。
那……竟是完整的翁林道?!
活了数百年,被杀过无数回的男人从来不觉得“死亡”是件多可怕的事,甚至洋洋得意地自诩“圣人”。
可今日却第一次感受到了对“死”源自本能的恐惧。
这颗头颅不知是谁的,只见那俊美的脸上浮现一抹忌惮,飞快道:“……你有极高的符阵天赋,可三界中并没有多少书籍记载上等符纹!我可以教你……我懂拂戾族残留下来的数百种阵法,只要你愿意,我全都能教你。”
夙寒声手指托着翁林道的阵法,斜着脑袋看着男人,淡淡道:“你先将我师兄的头颅还来。”
男人愣了下:“师兄?徐南衔吗?”
“嗯。”夙寒声半张脸符纹像是活过来般,缓缓扭曲成游蛇般盘在眼尾,柔声道,“把他的头颅给我。”
男人匪夷所思道:“我没有用翁林道杀他。”
夙寒声却道:“你杀了。”
“没有!”
夙寒声觉得此人当真该死,就该学崇珏教他的那般,直接杀人才是,不需要废话如此多,省得被濒死的恶兽再反扑。
他已失去耐心,就要用翁林道割去男人的头颅。
失血过多的乞伏昭艰难睁开眼,见状忙阻止道:“少君且慢!翁林道是禁术,此人身上并无气运,您若杀了他,无他的气运躲避天听,离开烂柯境必然会引来雷谴!”
“圣人”之所以斩杀的人当中都是尊贵之人,也是能借着头颅上的气运躲开雷谴。
否则他百年杀了如此多的人,早就被天雷劈成齑粉了。
夙寒声歪头看他,轻笑一声,完全不顾那所谓的“雷谴”,慢悠悠地将翁林道靠近“圣人”。
这种轻飘飘靠来的阵法,像是钝刀子磨肉,延长了那种等待死亡将至的痛苦。
“圣人”因常年的夺命,早已觉得‘死’这个字同自己全然不相干,所以此时死亡逐渐朝他逼近,越发显得恐惧惊骇。
“我真的没有杀徐南衔,不信你用琥珀拾芥将他寻来,我们当面对质!”
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无声息催动手中的法纹。
夙寒声突然道:“是你先杀其他人,还是我用翁林道先割下你的脖子……”
“圣人”一顿。
夙寒声俯下身轻轻逼近他的脸颊,雪发从肩头垂曳而下,倾洒在男人的脖颈上,带起一股炽热的燎烧之感。
夙寒声眸中全是笑意,眼瞳灼烧璀璨的橙红光芒,整个人带着一股压抑癫狂的病态,凑到他耳畔用气音喃喃道。
“你敢赌吗?”
夙寒声并不在意元潜、乌百里,甚至自己的性命。
可这位“圣人”似乎看起来极其怕死。
这是场必输的赌局。
夙寒声看着他脸上的恐惧之色,突然崇珏的一句话。
“他们恐惧什么,你更要夺去什么。”
“看。”
崇珏从背后抱住瘦弱的夙寒声,逼他去看吊在无间狱枯树林中的拂戾族尸身,低沉笑着教他,“他们明明那样畏惧死亡,却心安理得朝你挥来屠刀。你反杀他们,看着他们濒死时的恐惧,难道没有心生愉悦吗?”
夙寒声那时的回答是:“没有,我累,想回去睡觉。”
可如今看着“圣人”满目惊惧,夙寒声竟然诡异地明白崇珏那番话的意思。
用“翁林道”这把刀杀了无数正道修士的人,却也畏惧这把屠刀落到自己头颅上。
人这种生灵,好奇怪。
“不要畏惧。”夙寒声不解地歪头看他,“你为何要畏惧自己的刀?”
“圣人”注视着夙寒声那诡异的好似深渊般的眼眸,一时竟然不懂要如何回答。
死亡……是每个人都会畏惧的本能。
夙寒声垂眸看着他,轻轻道:“不要畏惧,不要……”
随着他温柔的呢喃细语,五指间薄如蝉翼的符纹缓缓落在“圣人”脖颈,另一只空着的手捂住他的双眼,像是对待请人般温柔又缱绻。
雪白的发落入脏污的鲜血中,伴随着凤凰骨火灼烧出璀璨漂亮的碎光。
“……畏惧。”
温柔的尾音轻轻在男人耳畔绕过,只听得耳畔“叮”的一声脆响。
是阵法发动的声音。
翁林道悄无声息地催动,转瞬斩去“圣人”的头颅。
“圣人”身上仍残留着不可置信的畏惧,被夙寒声捂住的双眼瞪大,浓密羽睫扫在滚烫的掌心。
夙寒声轻轻跪坐在血泊中,口中呢喃着不知名的小曲。
……直到掌心下的双眼不甘心地缓缓阖上。
翁林道的法阵夺去“圣人”本体的头颅和命数,悄无声息化为一颗漆黑的魔心飘在浮空中。
夙寒声伸出素白手指捏住那漆黑的魔心,好奇地看着。
乞伏昭已彻底被夙寒声的疯狂震住了,被伴生树绑缚在半空,久久无法回神。
这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君吗?
亦或是之前那番乖顺温和的模样才是一张类似皮囊的伪装?
乞伏昭分不清。
夙寒声也分不清。
圣人本体已被翁林道杀了,就算有再多的命数头颅也无济于事,再也无法复活。
夙寒声踉跄着撑着降魔杵站起身来,一身素袍已化为狰狞的血衣,雪发曳地,发梢已被血浸得猩红一片。
哪怕杀了“圣人”,夙寒声仍处于一种似梦非梦的状态,浑浑噩噩看着周遭,一时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地、又要去做什么。
好一会,他才“啊”了声。
“对,要给师兄找头颅。”
可“圣人”已被他杀了,师兄丢失的头颅要去哪里去寻呢?
夙寒声正思考着,周身跟了他两世的无头鬼悄无声息出现,徐南衔的声音带着恶意地传来。
“寻不到,你可以用自己的头颅来祭我。”
夙寒声想了想,似乎觉得很有道理。
“对啊。”
将自己的头颅给出去,这些无头鬼就不会再来缠着他了吧。
神智不清的夙寒声竟然觉得这法子可行,抬手轻轻一动,一根枯枝凌空而来,缓缓缠住自己纤瘦的脖颈。
心魔前所未有地壮大。
“快,快给我!”
“萧萧,我是替你而死的,你合该将头颅给我才对。”
“是,若不是我想救你,绝对不会落得惨死秘境的下场,你该如何赔我?”
夙寒声脖颈的枯枝越收越紧,眼前一阵阵涣散,无数无头鬼朝着他时而狰狞咆哮、时而纵声大笑,声音嘈杂,震耳欲聋。
倏地,“萧萧。”
夙寒声眼眸轻轻睁大,迷茫看去。
密密麻麻身穿着徐南衔衣裳的无头厉鬼中间,似乎站着一个人,正朝着他快步而来。
那是无头尸海中唯一有头颅之人。
徐南衔浑身浴血,乌金枪已断成两截,艰难地从荒原中的阵法中破阵而出,就瞧见那遮天蔽日的伴生树正在癫狂发疯。
元潜和乌百里将徐南衔飞快带来,一条蛇恨不得长出十八条腿。
徐南衔受了不轻的伤,唇角溢出一道血痕来,可视线一扫被藤蔓包裹几乎自缢而死的夙寒声,当即呼吸一顿,立刻跌跌撞撞地冲下去。
“萧萧!”
夙寒声迷茫看着他。
他还未将头颅割下,师兄就有了头吗?
奇怪的世界。
徐南衔手握残破的乌金枪,猛地一咬牙使尽全力将夙寒声脖颈上那根枯枝直直割断。
元潜也赶紧将悬在半空几乎失血而亡的乞伏昭解救下来,见他有进的气没出的气了,赶紧塞给他一堆灵丹。
夙寒声猝不及防跌落到地上,看着徐南衔破开无数无头鬼,跌跌撞撞朝他奔来。
许是有一瞬间的清明,夙寒声突然喃喃道。
“师兄……”
徐南衔猛地朝他扑来,正要将浑身是血的夙寒声抱在怀中。
面前的枯枝却化为无数藤蔓,强行将他阻绝在外。
徐南衔一愣,还以为他伤迷糊了,又像上次那般不认得人了,忙道:“我是师兄,对不住我来晚了,师兄……师兄来救你了。”
夙寒声雪发垂曳,无神的琥珀眼眸透过藤蔓直直看着他,听到这话,不知为何突然“噗嗤”一声,纵声笑出声。
徐南衔一愣。
夙寒声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笑意根本止不住。
“哈哈哈真好,师兄来救我了,师兄……又来救我了。”
徐南衔不懂他怎么了,看着那满头雪发心口一阵阵发疼。
他不敢刺激夙寒声,尽量让声音变得温和,悄无声息朝着伴生树靠近。
“萧萧,你不认得师兄了吗?”
随着徐南衔缓慢往前走,枯枝分散而开,为他让出一条通往夙寒声面前的路。
伴生树的枯枝交织成一面密密麻麻的网,将两人分隔开来。
夙寒声站在昏暗中冁然而笑,他踉跄着踩过尸身血泊走到枯枝网前,乖顺地喊。
“师兄。”
徐南衔不敢强行破开面前牢笼似的网,伸手按在枯枝上,见他似乎恢复到平常乖顺的模样,不着痕迹松了口气:“萧萧,寒声……”
琥珀眸瞳穿透层层叠叠的枯枝缝隙,夙寒声抬手将五指相隔着蛛网和徐南衔手指碰了下。
可他却没有将阻拦两人的枯枝蛛网撤开。
夙寒声笑意未散,抬眸和徐南衔对视,轻轻地道:“徐南衔。”
徐南衔微愣。
夙寒声从未直呼过他的名字,更……
更没有用如此古怪的眼神看过他。
徐南衔面露茫然,不懂夙寒声眼中的神情到底是什么。
愤怒吗?
夙寒声突然说:“……我恨你。”
徐南衔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夙寒声眼眸带着痛苦的冷意,以及死灰槁木的绝望。
——那双眼里,全是掩饰不住的怨恨。
崇珏虽将他困于禁殿,不得自由。
可徐南衔给他的却是心境的桎梏,让夙寒声穷极一生也无法摆脱心魔。
画地为牢,痛不欲生。
徐南衔脸色已惨白如纸。
无数枯枝悄无声息地攀在夙寒声肩上,一寸寸缠住他修长脖颈。
夙寒声眼中皆是恨意,泪水却不住簌簌而落,滑落苍白的脸颊,滴落至血泊中。
他彻底撕开伪装的乖顺,露出诡异病态的本性。
“徐南衔,我恨死你了。”
夙寒声的七情六欲古怪又诡异。
面对前世屠戮徐南衔的“圣人”,他心绪毫无波动,哪怕杀着人也始终漫不经心。
此时却对徐南衔说了恨。
伴生枯枝安安静静将根须扎入夙寒声的血肉中,脖颈处浸了血,竟然缓慢开出一簇明艳的凤凰花。
生机流逝并非伤口,无法用“以身相代”来转移。
两人相隔一张枯枝织成的蛛网,视线透过缝隙相望。
短短一个“恨”字就让一向桀傲不恭的徐南衔露出这般茫然的神情,夙寒声泪痕未干,目不转视看着他,近乎自虐地重复:“我恨你。”
恨他明明放下“不管不问”的狠话,却仍去寻不烬草;
恨他让自己活在愧疚织成的痛苦中如此久。
经年累计的愧疚汲取着痛苦作为养料,一寸寸扭曲成对徐南衔无来由的恨。
夙寒声重生后见着活生生的师兄,下意识将那股恨意隐藏埋至深处,可怨恨就像燎原之火,越是压抑越是铺天盖地汹涌燃烧。
……催生中更浓烈的自我厌弃。
前世数十年,执念已成心魔、厌恶化为自戕。
夙寒声直勾勾看着徐南衔,想从他脸上找到设想已久的……对自己的嫌憎、鄙弃。
“他都如此掏心掏肺地待我,甚至因我死无全尸,我却不识好歹对他生出恨意。这种自私自利的恶种,他就该……”
四周纷纷拥拥的无头鬼几乎和面前的徐南衔融为一体,朝他嘶鸣着咆哮。
“……竟然会怨恨养你救你的师兄,世上怎会有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人?”
“总说崇珏是天生恶种,你不也是如此,不知好歹的恶煞,你们还真是天生一对。”
“哈哈哈当诛,当诛。”
夙寒声常年听着无头鬼的恶言恶语,有时还会其中的恶意而发狂,可此时却眼眸一弯大笑起来,他抬手猛地一挥,竖起一根手指抵在苍白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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