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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格里(噫吁嚱鸭)


若要再耽搁一会儿,恐要误了早朝的时间。
院外响起侍从隐晦的提醒,谢流庭敛眸看着眼前的人,含笑正欲道别。
而恰在此时,属于命运的琴弦却被轻轻拨动,于遥远处传来意外的回响。
少年抬眸,眉眼孤高,笑意清明。
桑岚嗓音温朗,犹如不久后即将升起的,独属于盛夏的朝阳——
“既然此行不易。”
“那么我愿殿下,一路平安。”
日光在宽敞的庭院中洒下灿烂的光晕,鸟雀啼鸣,满庭清芳。
美景当前,院子的主人却已经离开了有一段时间,无从欣赏。
桑岚趴在窗缘,望着不远处围着庭院洒扫的下人神游天外。
从不久前阿父传来的书信上看,漠北如今局势尚且稳当。
桑岚想——若是时间足够,至少,他可以陪谢流庭登上对方所想要的那个位置。
待到那时……
被长风吹散的塔格里花总该回到生养他的故土。

第24章
从起始的朝午门直到太和殿的正门口,需要走过一条相当冗长而曲折的路,这其间间隔宫门几重、石阶百台,这是所有皇子与朝臣上朝时的必经之路。
谢流庭头一次不借着任何支撑,独自一人走过了这条路。
于是这一日,彧王殿下久病初愈的消息随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朝日,犹如入长风过耳般,吹遍了大晟自上而下灵通的耳目。
这个男人只身缓步,踏过重重宫门,携着满身的风雪,于看似沉静无波的朝堂之中砸下一颗细小的石子,不动声色地搅起了一池风云。
朝堂之上,炆帝对此龙颜大悦,随即赐下重赏,而俯首的众人面露欣喜,然则心思究竟如何则未可知。
这京城之中的天,又该变了。
早朝结束归返的路上,谢流庭先是于殿外礼别上前同他恭贺与问候的大臣,等人群散去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落后两步,随着退朝的队伍缓缓地向停放车马的地方走。
至空旷无人处。
“五弟,先行留步。”
身后传来一声低唤,谢流庭步伐一顿,敛下眸回过身,对着来人浅浅施了一礼,“皇兄。”
来人姿容周正,与炆帝约有七分相似,可以说得上是众位皇子中与炆帝最为肖似的人,赫然是如今做主东宫的太子谢衍。
“方才在朝堂上多有不便,便未能好好地祝贺皇弟身体恢复康健,还请皇弟莫要见怪。”
谢衍端着笑,言语亲和,看似是个再贴心关切不过的的兄长,“如今见皇弟仪态翩翩,看来身体较之以往确实是好上不少,孤府上还有些父皇先前赏赐的药材珍品,孤随后便派人将之送到皇弟府上。”
“康复不易,更当好好养护身体。”
对此,谢流庭只带着薄笑微微颔首表示答谢:“多谢皇兄,这份好意臣弟心领。”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面前始终端着一副长兄做派且看上去并不打算离开的人,温声道:“皇兄可还有其他事?”
“倒不是什么大事。”谢衍笑了笑,“只是孤有些好奇,五皇弟的病怎会好得这么快。”
确定周遭并无他人后,谢衍走近了些,带着打量的意味看着谢流庭:“毕竟五皇弟身患的可是连太医院的御医束手无策,只能提出温养以延寿这么个法子的顽疾。”
“孤倒真想知道,到底是哪位神医如此有本事,竟能将皇弟多年的顽疾一夜之间彻底根治。”谢衍面上仍带着亲善的笑意,言语之中却别有深意,“父皇近日身体不爽,不若皇弟将之举荐给孤,由孤引着他为父皇也把把脉,如何?”
这话语之中明里暗里皆是试探。
不等谢流庭回答,谢衍便有深意地开口:“这么件小事,五皇弟不会不允吧,那可是父皇——”
“皇兄。”谢流庭轻声打断了他,“看来皇兄误会了。”
“孤之所以能够康复,自然是多年来各位御医悉心关照的功劳,今日早朝时孤也解释过了,父皇也当即嘉奖了太医院,看来皇兄先前并未听明——没有什么神医,自然也就谈不上举荐。”
谢流庭环袖似笑非笑,“至于父皇,上朝时众人皆见龙体康健,皇兄此言,恐怕不妥——”
“皇宫禁内,还需谨言慎行啊。”
“你…好、好啊……”谢衍面上戴着的沉稳的假面随着谢流庭的话语龟裂开一个小口,“果然,孤自始至终就不该小瞧了你。”
他怒极反笑,却始终不忘维持着庄重的仪态,因此竟将这笑容变得有些扭曲,“不过既是顽疾,还是应当极难恢复才对……皇弟何必如此心急?”
闻言,谢流庭低声闷笑,随即,他偏过头直直对上谢衍的视线,暗黑的眸底一片沉静,“心急的人,是皇兄才对吧?”
“——臣弟并未做什么,皇兄何须作出这番难安的姿态?”
轻轻一语,轻易便戳开了谢衍极力堆砌起的姿态。
若非感到威胁,对方不可能甫一下朝便喊住他,更不会在这耳目遍布的宫墙内便作出这般试探。
——看来那至高无上的天子之位确实具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每一个将之作为目标的人,恐怕都恨不得抹杀每一个哪怕尽是可能潜藏着的威胁,从而踏着一路的鲜血走上那个王座。
“孤难安?”谢炀冷笑一声,“孤是太子,何须难安?”
“倒是你——好一个彧王殿下,说话当真滴水不漏,无怪四弟在你面前总是吃瘪。”
谢流庭薄唇微勾,轻轻颔首:“皇兄过奖。”
“孤并非是在夸你。”
眼见试探无果,谢衍板正了面容,重新恢复到最初的那个和蔼兄长的模样,“孤还有事,便先走了。”
他说完这话状似便要离开,却在即将与谢流庭错身而过时停下了脚步。
两人以肩相抵,面朝截然相对的路径而立。
谢衍压低了声音,用唯有在场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开口。
他的语气好似如同最初那般温和稳重,细听之下却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阴沉——
“孤不信今日所言你听不明白,究竟是要明哲保身,还是要与孤作对……五皇弟且细细思索后,再回答吧。”
说罢,谢炀微一振袖,随即缓步离去。
“臣弟,恭送太子殿下。”
谢流庭微微敛眸,唇畔始终带着儒雅的笑意,他口中说着恭送的话,却并未俯身行礼,反倒将肩背挺得笔直,恍若一株永远无法被风雪磋磨的松。
今时不同往日,笑语翩翩却杀伐狠决的人在心底开辟了一片纯净的沃土,用来存放与保护那小小的心上人。
为此,心机深沉者自不必再收敛锋芒。
男人落在袖中的右手捻住套在左手食指间的玉环,缓慢摩挲了片刻,正当他松开手时,身后恰好响起一阵急促而轻稳的脚步声,与此同时,宦者恭谨的声音传来——
“彧王殿下,陛下召见。”
彧王府内。
“殿下,恕灼清耳拙……你刚才说了什么?”
灼清眼含诧异,少见地对桑岚的决定提出了问询。
“我说——我、想、出、去。”
桑岚搁下茶盏,抬眸看向一旁随侍的灼清与灼华,像是怕她们听不清楚,又再次重复了一遍:“我想去府外看看。”
闻言,灼清与灼华俱是一愣,随后松了口气般舒展了眉眼。
“明白了,我们这就去准备。”
转身时,她们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释然的笑意。
这是时隔数月以来,她们殿下第一次提出要出府看看。
虽然先前应邀出府的时候不是没有路过这座繁华城池中的街道,但那些时候他都仅是坐在马车中,透过掀起的车帘观看两旁的景象,那些街景看似离他很近,又好似隔了一层很远的隔膜。
当他踏出这一步之后,终于也能够亲身体验其中。
首先去的地方,就是慕名已久的博芳斋。
这家店完全无愧于它在京中的盛名,从店门口排出的队伍末尾都快拐到了街角,桑岚带着两个侍女跟着排了许久才终于进到店中。
在外排队的人许多都是富贵人下的下人,少有如桑岚一般自己前来排队的,再加之容貌惊人,在等候的时辰里倒是有不少人纷纷着眼看他。
博芳斋店里装潢倒是如他所想的雅致,虽然店面算不得宽敞,但点心样式齐全,招牌的几样都摆放在显眼的位置,不过也都被人所购买得差不多了。
店里的伙计态度周到且不过分热情,在接待他们时先是做了推荐,接着便候在一旁不时为他们介绍以及回答相关问题。
桑岚随意敲了敲,发现店里人虽多却极有秩序——看起来这位店主确实善于经营。
他着手挑选了几样心仪的点心,正打算去结账,刚迈开脚步,身侧却忽然来了一人。
“浮光流月锦。”来人语调慵懒而优雅,像是奏至尾声的古琴所留下的余韵,“姑娘好品味。”
桑岚温声转过头,却对上一双是似挑非挑的修长眼眸。
来者是名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岁上下,容色出尘若雪,是极孤高清冷的漂亮,周身气质却近乎妖冶,这两种截然的反差却在他身上很好地融和起来,叫人见之便很难以移开视线。
青年手执折扇掩唇,见他看过来,露在外的一双眼眸弯了弯,继续将方才的话说了下去,“不过最新的几匹浮月锦都被送进了宫里,而仅剩的那几匹……”
那人凑近了些,仗着身后是货架桑岚没法动弹,俯身凑在他耳畔,却并未逾矩:“一匹在我那儿,而仅剩的一匹么……据我所知,是被彧王收入,制成衣裙预备赠与彧王妃。”
他话音刚落,便缓缓起身,含笑道:“竟不知小店名气竟已这么大,能让殿下排队来买,倒是颇为荣幸。”
虽说眼前这人一上来就戳穿了他的身份,但桑岚并未从对方的言行中感到冒犯,况且——
“你便是他所说的那位有些交情的博芳斋老板罢?”
话中的“他”是谁,不言而喻。
“哎呀。”眼前人笑了笑,“殿下好生聪明。”
“——草民温楼,见过彧王妃殿下。”
他后半句话用的是气音,倒还知晓要帮他遮掩身份。
说是问候,但这人倒是未曾行礼,反而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桑岚抬手止住一旁想说些什么的灼清灼华,侧过身表示欲走:“知道了,温老板若是无事,那我便先走了。”
“殿…姑娘先别急着走呀。”温楼抬手虚虚一拦,笑得像只狡黠的雪狐,“今日并非有意打扰,只是恰好碰见便想问问上次的糖,姑娘感觉如何?”
桑岚顿步下来回他:“还不错。”
“那便好。”
说起这个,桑岚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货台上,有些疑惑:“温老板在店中售卖的糖,与之前予我的那些怎么用的却不是同一种容器。”
先前的罐子相当漂亮,不似普通的糖罐,反倒像是个工艺品。
他说完,却见温楼的脸上露出有些复杂的神色。
“我当然也想,不过那可是碧月琉璃,莫说寻常人,连皇室都是少见的,若是能到手,不做珍藏不说,单是拿来装糖,实在是有些……”
碧月琉璃,因透亮而泛着浅碧,犹如湖中映月而得名,每年由唯一产地落州进贡于京中少量,放眼整个大晟都是难寻。
然而却被用来做成什么糖罐……
那四个字还没说出口,温楼便对上桑岚望过来的眼。
灼灼清清,恰似净湖流光,用最上乘的翡翠作比都犹嫌不足。
罢了,美物配美人,算不得暴殄天物。
桑岚从温楼的话中察觉到什么,试探着问:“温老板可知,那东西价值几何。”
“价值连城。”温楼一脸麻木。
“算了,不聊这些了。”温楼一收折扇,仍旧笑道:“说来不怕笑话,我这人平生最喜好看之物,今日见殿下便心生欢喜——这样吧,当是交个朋友,今日殿下所选物品皆记在我的账上,可好?”
“我……”
桑岚刚想说不用了,身侧又传来另一道男性低醇的嗓音:“阿楼。”
来人站在店门口,逆着光,桑岚一时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觉得这人周身气质相当冷峻不易接触。
这样的人喊温楼的名字时声音却是低缓的,甚至藏着宠纵。
“实在抱歉,草民还有约,便先行告退了,下次见面时,我定会好生招待殿下。”
似乎担心他拒绝,温楼冲他歉意一笑,紧接着便旋身朝着那个男人的方向去。
见人走了,跟随在身后的灼华才压低声开口:“殿下……这?”
桑岚摇了摇头,见店中人有些多了,便示意她们赶紧离开。
——倒是也不反感,便当是承了这人的情罢。

从博芳斋出来,还没想好接下来去哪,桑岚一个转身就再次被人叫住。
那人在身后唤了好几声“小姐”,因为太过不习惯,因此桑岚一开始倒没想到是在叫他。
直到被身后的灼华提示,他才知道对方喊的人是他。
他方想着一朝出门怎么总招人叫唤,一回头却看见了大步流星向他走来的沈长星。
对方今日身着一袭赭色云纹锦衣,长发高束,逆着朝光,行走间风声猎猎,愈发显得意气风发。
“桑小姐,好久不见。”
看出桑岚不想声张,沈长星走到进前,只低着声以平辈的方式见了礼。
桑岚:“……”
其实他刚才在博芳斋里就想说了,只是思及初次见面便强忍着——这般“小姐”、“姑娘”之类的称呼,不论如何都太令人难以适应。
“沈公子,若不弃便直呼我桑岚便好。”桑岚颔首回了礼,抬头笑了笑示意道。
“那怎么行。”沈长星不赞同地蹙眉摆了摆手,“王妃身份尊贵,长星不好直呼姓名,既在外面,面对外人时我还是称你为桑小姐罢。”
这沈小将军为人清正端直,就是在这些礼数方面似乎有些太执拗了些——该说不愧是高门望族出身么。
见拗不过人,桑岚在心底叹了口气,默认着随他去了。
而这边,沈长星则忽然正色道:“说起来,先前王……王妃又救了长玥一次,甚至为此身陷险境,长星还未谢过。”
沈长星说罢便要拱手抱拳,桑岚被他上次突然的下跪留下了阴影,这一次留了个心眼,担心他当街便跪下了,眼疾手快地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还好沈长星并未真的作出那般丢大人的动作。
“不必在意,将军府先前送来了很多谢礼,每日也派人上门问候,其实已经足够。”
“可……”
桑岚知道他想说什么,微微摇头。
“真的不必,再多我便要有负担了。”桑岚叹了口气,佯装困扰道:“道谢的本意也不是这样吧?”
被他这么一说,沈长星终于不再坚持,他点点头:“那好吧。”
“说到这件事,沈小姐落水后身体还好吗?”
“长玥很好,她自小跟着我父亲习武,身体强健,区区落水而已,回去喝了碗姜汤就好了。”沈长星爽朗地笑了笑,“前几日那丫头还央着我带她去同你当面道谢呢,不过被父亲以未出阁的女子不能随意进外男府中为由给阻了——还请王妃谅解。”
“无妨。”桑岚摇了摇头,“女子名节本就重要,沈将军此举是正确的。”
“不说这些了,倒是王妃,如今身体可完全康复了?”
“我既已出来行走,那自然是好全了。”
“如此便好。”
虽然沈长星是无意,但经由他这么一说,桑岚不免有些羞愧。
同样是落水……人和人之间怎么差距这么大。
“对了,沈公子今日怎的会来这盛安街?可是有事要做?”
桑岚眼见他话音刚落,沈长星便猛然一顿,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手握拳轻锤在另一只手掌心,讶声:“我今日是专程要去赌坊取物件的,差点忘了正事!”
“去赌坊取物件?”桑岚疑惑。
他倒是没有想到,这么光风霁月的小将军还会和赌场这种地方有所联系。
“是啊。”沈长星点了点头,接着颇有些惭愧地压低了声音:“也不算是秘密吧,我叔父他……有些好赌,父亲及祖父都劝过他无数次,各种法子都用尽了也不见收敛,便也不再管了。”
“这一次……是叔父把自己的家族玉牌抵在了赌场,但为了颜面,不能亲自去取,便只能让我这个小辈替他走这一趟了。”
能够输到把象征身份的玉牌都抵上了,看起来不是一般的“好赌”啊。
“但毕竟背靠骠骑将军府……什么样的赌场有这样的胆量敢叫你叔父以如此贵重的物品作抵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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