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鹤步伐微不可察一顿。
小鬼停在原地,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只抬头看他,迟迟没有跟上来。
阎鹤拉开车门,坐在驾驶位。
通过后视镜,他看到不远处的小鬼踌躇地望着他,目光犹豫。
阎鹤脸色稍稍沉了沉。
站在原地的慕白忍痛地想着自己可太牛了。
能眼睁睁看着饭票从自己溜走的小鬼,从古至今可能就他一个。
直到黑色迈巴赫里的男人摘下腕骨上的佛珠,将佛珠丢在一旁。
刹那间,阴气四处飘逸,深夜潜藏在四周的邪祟纷纷躁动起来,仿佛是嗅到了什么极其诱人的进补之物。
但没过多久,似乎是意识到这股阴气的来源,四处躁动的邪祟纷纷偃旗息鼓,安静下来,如同死物般悄无声息。
水鬼敏锐地朝着躁动起来的邪祟望去,但几乎是瞬息间,躁动的邪祟又安静下来。
他皱了皱眉头,收回目光,一抬头,就看到小鬼已经骨碌碌地往着黑车飘去。
他眼疾手快地拎起小鬼的领子,愣道:“你要去哪里?”
小鬼腼腆道:“我去看看他。”
他咽了咽口水道:“我就看看他,我不吃。”
水鬼:“……”
他神色复杂:“你怎么看?”
小鬼挣扎了一下道:“我蹲他床边看。”
“他太香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闻到,真的很香……”
水鬼:“前不久你还说让人休息一星期。”
小鬼:“我就闻闻,我不吃,我真不吃,我忍一星期……”
“真的,我舔一口我都被天打雷劈——”
水鬼有时真觉得那鸟人上辈子是话本里的狐狸精。
要不然怎么会将慕白迷得那么厉害。
他还没开口,就看到小鬼朝着黑色飞奔而去,
慕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前不久鼻尖闻到一股极其诱人的香味,几乎快把他肚子里的馋虫给勾了出来。
他朝着黑色飘去,钻进车里后,车里的香味更为充足,让人晕陶陶。
小鬼一眼不错地盯着车内的阎鹤。
阎鹤看到小鬼钻进来后,瞥了一眼后视镜,看到那脸绿的水鬼没跟上来,便平静地踩油门,黑色迈巴赫流畅地一个转身,如同利刃一般飞掠在公路。
吃了一车尾气的水鬼:“……”
事实证明。
鬼话真的信不得。
慕白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忍不住钻宅子的洞逃学,死后也忍不住一口吃的诱惑。
凌晨十二点。
出门一趟将小鬼逮回来的男人洗完澡,如同往常一样地躺在床上睡觉。
如今的阎鹤连佛珠都没带上,就怕逮回来的小鬼闻不见阴气,又偷偷溜走。
卧室的夜灯没关,微弱的光浅浅地照着卧室。
阎鹤看到小鬼蹲在床边,将下巴垫在床上,鼻翼动了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没上床。
阎鹤没闭眼,抬眼望着小鬼。
少年趴在床边,黑发柔软,圆润的眼尾稍稍向上翘,眸子是很纯粹的黑,在一片静谧中,慢慢地靠近了床上的人。
他仿佛格外小心,就连呼吸都收了起来,似乎怕惊扰到面前人。
直到雪白的面颊贴近了床上的男人,小鬼偏头,俯身与男人鼻尖对着鼻尖,极其缓慢地蹭着男人的脸庞。
似乎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犹豫了好一会,小鬼终于舔了舔唇,小声地对自己说。
——就一口。
——就吃一口。
抵抗不住诱人香味的小鬼贴着面前男人的脸庞,细白的手指攥着床单,偏头吸食了一口精神气。
那是同做梦时产生的精神气完全不同的味道。
怪不得那么多的恶鬼就算要被黑白无常追杀,也要吸食人类阳气祸害阳间。
小鬼强迫自己抬起头,舔了舔唇,却看到男人的下颚紧紧收着,就连耳根也稍稍变了颜色。
男人不知道在盯什么他身后的什么东西,一错不错地也不曾移开眼。
慕白脸轻轻歪着,好奇望着面前男人,仿佛觉得面前男人耳根颜色变化得神奇,他伸手摸了一下。
男人忽然闭上了眼睛,猛地伸手将卧室里的夜灯关掉。
卧室刹那陷入了漆黑,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瞧得不太真切。
那几乎像是一个吻。
床上的男人闭着眼,胸膛稍稍起伏了一下,喉咙发痒。
摘了佛珠,阎鹤对阴气格外敏感。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阴气勾勒出少年的轮廓,挺翘的鼻尖碰着他的下颚,唇珠饱满的唇也青涩笨拙地慢慢地往上移,擦过耳廓,停留在脸庞。
小鬼低着头,用着雪白的脸颊蹭着他,仿佛一偏头就能将唇形饱满的唇印在他唇边。
半晌后。
卧室的灯忽然又被打开,小鬼懵然地望着床上的男人睁开眼,抬手摸着自己的脸庞。
小鬼忽然脸就烧了起来。
仿佛看到了刚才自己双手撑在床上,胡乱地用脸庞蹭人还偷偷吸食人精神气的场景。
以往他都是在阎鹤沉睡时吸食精神气,如今光明长大还是第一次,让他生出了几分窘迫之感。
小鬼后退了几步,倏然转身,带着几分慌不择路从窗户上直接飘走了。
阎鹤抬头,面前的小鬼就立马跑掉了,急急忙忙得窗帘都没有顾得上,闷头撞得窗帘纷飞。
阎鹤一滞。
他像是不明白为什么小鬼逃跑,甚至还回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佛珠,疑心自己刚才不慎将佛珠待在手上,小鬼闻不见阴气,没了兴致才偷偷溜走。
但佛珠在床头柜待得好好的。
另一头,小鬼火急火燎地赶回墓地。
墓地的水鬼听到动静,一抬头就看到小鬼瘫在墓地,气喘吁吁。
水鬼脸色一凝:“你半路遇到秃驴了?”
小鬼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
水鬼:“那怎么跑得那么快?”
小鬼咽了咽口水,强装镇定道:“没有,我就正常回来。”
他左顾右盼:“你今天怎么不去泡池子?”
看着转换话题烂到家的小鬼,水鬼面瘫道:“最近都不去了。”
“过几天我得去接活捞香火了。”
到时候跋山涉水都要泡在池子里,鬼都要泡臭了。
举着手装作扇风样子的小鬼愣住,脱口道:“怎么又要去?”
水鬼言简意赅道:“香火快吃完了。”
小鬼有些急,立马道:“我这还有,上回那人家烧错的香火我都还留着……”
水鬼摇了摇头:“不够。”
小鬼一下就泄了气,没了声。
确实是不够。
水鬼要比他厉害得多,吃的香火也比他多,他那点香火也撑不了多久。
水鬼又不愿潜伏在水下拉活人做替死鬼,只能去鬼市接活换香火。
但干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十分危险,稍有不慎就容易被阴差抓去投入地狱。
慕白颇有些失落:“什么时候要去?”
水鬼:“已经接下了,一个星期左右后就得去。”
“这会得去南方一趟。”
慕白低声道:“去吧,若是见了阴差,赶紧跑,那活不干也罢。”
水鬼面瘫着脸点了点头,还认真道:“我帮你找外国佬,给你顿吃洋餐。”
他干活的地方有时候离津市十万八千米,有时候碰上河水干涸期,他这个水鬼还回不来。
慕白硬着头皮道:“我谢谢你啊。”
水鬼面瘫着脸:“不用谢,应该的。”
他补充道:“离那个鸟人远一点就行。”
慕白忽然又变得左顾右盼起来,只一个劲点头,并不说话。
但水鬼还是很满意的。
他本来以为慕白今晚肯定是回不来了,大概是又要禁不住诱惑待在鸟人那处。
但没想到慕白还能回来。
区区鸟人。
功力也不过如此。
水鬼目光欣慰。
慕白却心虚得很。
他跟阿生两个人同其他作乱的恶鬼不同,他们两个是极其有原则的小鬼。
他作为压床鬼从来不压妇孺与老人,阿生作为水鬼也从来不拉活人做替死鬼。
从前他们蹲在街边,他时常教育阿生不要同别的小鬼一样,善恶不分,作恶多端。
比如色鬼,这种鬼就最令人唾弃,时常仗着活人看不见,偷偷摸摸占人小便宜。
但如今他却跟个色鬼一样,人还没睡觉,他就被勾引得晕晕乎乎,偷摸地仗着人看不见去占人便宜。
明明刚才还发誓说哪怕舔一口都要被天打雷劈的。
慕白在内心深深地唾弃了自己一番。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小鬼死活都不从墓地里挪动一步,坚决地躺在墓地里啃之前剩下的香火。
浑然不知在另一幢别墅,风铃都要被人摇烂了。
七天时间一到,慕白就迫不及待地往别墅跑。
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小鬼去的那天,客厅的电视没开,灯也没亮,阎鹤坐在书房,眉眼带了几分沉郁。
看起来这几天过得并不痛快的模样。
小鬼坐在书桌上,他好几天没闻到面前人的阴气,没忍住,跳下来挂在男人的身后。
“……”
沉郁着脸的阎鹤微不可察一顿,偏头,借着余光望着身后的小鬼热情地抱着他。
他冷静地想着,不知道从哪里鬼混回来,如今看上去倒是比从前热情了不少。
但不可否认的是,阎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些天积攒下的情绪似乎都因为这个动作消散了不少。
今晚的小鬼格外热情。
几乎无时无刻都挂在他身上,仿佛长在身上一样。
阎鹤垂下眼睛,觉得大概是面前人冷了他一星期,兴致又来了,所以格外黏人。
他想得很清楚,也很分明,但就是没下手驱背后的小鬼。
甚至连晚上睡觉时,原本下定决心背对着小鬼睡觉,但一看到小鬼亮晶晶的眼神,阎鹤又不知不觉同以往一样躺了下去。
往后的几天,小鬼就像是重新起了兴致,每天晚上都会乖乖地来到别墅。
不再像上个星期,一个星期都不见踪影。
上个星期仿佛就像是他做的一场梦。
一场糟糕至极的梦。
落日熔金。
夕阳紫金色的晚霞蔓延在天际,仿佛晕染了浓烈的玫瑰色油彩。
直到黄昏最后一缕微光悄然沉落地平线,阎鹤都记得这傍晚的落日很好。
最近都很粘人的小鬼晃着腿坐在办公室,乖乖等着他下班。
看着面前小鬼打了好几个哈欠的模样,阎鹤抬眼,有些失笑,决定将一些不着急的文件带回去处理。
秘书杜平似乎已经习惯了最近自家老板的做法,目不斜视地跟在老板身后准备下班。
晚上七点整。
公司顶层依旧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员工同阎鹤恭敬打着招呼。
经过这些天反思的小鬼很是正经地飘在阎鹤身旁,并不挂在他身上。
他背着手,正正经经地飘在他身侧。
阎鹤掩了掩唇,假装没看到小鬼时不时忍不住偷偷看他的模样。
长廊的拐角,一个看上去有几分眼熟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背,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看到阎鹤一行人走来,佝偻着背的中年男人小心翼翼,低声下气鞠躬道:“阎总……”
“我这次是走了程序上来的,特地来给您赔罪……”
秘书杜平皱起眉头,快步上前,低声对阎鹤道:“阎总,这是上次在停车场闹事的王协公司的李总李志。”
不知道是借了哪个阎家旁亲的身份走程序上来。
面前中年男人同前段时间大腹便便的模样大庭相径,憔悴苍老了许多,瘦得西装挂在身上空荡荡,唯唯诺诺瞧着很是卑微。
杜平一顿,继续低声道:“前段时间王协濒临破产,李志似乎欠了不少银行的债和赌债……”
似乎是猜到面前秘书在说什么,憔悴了不少的李志卑微得不住鞠躬低声下气道:“阎总,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个小人……”
“王协能不能回来,就是您一句话的事,我给您跪下了……”
阎鹤眼皮都没抬,神色淡淡地停在原地。
杜平朝面前跪着声泪俱下的中年男人委婉道:“李总,王协同我们的合作已经到期了。”
这句话便杜绝了所有的可能。
面前的中年男人浑身打了个颤。
杜平摁了电梯,电梯层数不断地跳跃上升。
胡子拉碴看起来狼狈不堪的中年男人起身,看起来十分卑微又唯唯诺诺地朝着周围人不停鞠躬喃喃说打扰了。
正当所有人都放松警惕时,中年男人就跟疯了一样掏出小刀猛然刺向阎鹤。
那刀刃泛着寒光,又猛又快地朝着致命处心脏捅去。
那瞬间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包括阎鹤。
直到他骤然被一股力气用力地推到一边,那泛着寒光的匕首刺偏,刺中了腹部。
四周顿时爆发出尖叫声,报警声和电话声混杂在一起,混乱成了一锅粥。
阎鹤猛然踉跄了几下,才发现是小鬼抓住了他身上的天师给的佛珠,硬生生推了他一把。
佛珠是鬼魂唯一能接触到的活物。
小鬼浑身发着抖,面色痛苦弯着腰,手掌上生出了被佛珠灼烧的恐怖伤痕。
楼上的保安很快就将持刀的人给制服,滴滴答答的血淌了一地。
四周的下属慌乱而执意要送他去医院,但是他所有的关注点都在小鬼身上。
阎鹤忽然发现自己看不见小鬼了
小鬼就像是被水蒸气一样消失在水中,他再也看不见他。
阎鹤头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他的第一反应是将手上的佛珠扯坏,佛珠跌落一地,他喘着气,神情恐怖。
长廊的灯光明亮,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一手捂着腹部,踉跄着站在原地,一手扶在电梯层站,神情恐怖地望着半空。
血不断动浸湿的西装布料渗透出来,又从指缝渗透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光洁的地板。
阎鹤耳边是尖锐的杂音,他喘着气望着明晃晃的长廊,在无数奔攒的人脸中不断找着小鬼的身影。
但是他看不见。
一点都看不见。
以往让他厌恶无比的阴阳眼此时此刻却像是了却他的心愿,半点邪祟也没让他看见。
四周嘈杂尖锐的声音仿佛潮水一般猛然后退,阎鹤站在原地,仿佛站在了一个陌生至极的世界。
直到世界旋转凝聚成一个黑点,彻底将他眼前的光亮覆灭。
阎家私人医院。
“听说是老婆和孩子都走了,又欠下了高利贷,得断手的那种……”
“高利贷又怎么样,那也不能干出这种事……”
病房外,一向性情温柔的阎舒愤懑,发了狠道:“查清楚,到底是哪个阎家人让他走程序上去的……”
身旁的丈夫低声安抚道:“好好,马上查,你消消气,小鹤还在病房里呢。”
阎舒抹了一把眼泪,走进了病房。
病房内,阎鹤穿着病服,极为英挺的面容苍白,微微垂着眼,手上输着液。
阎舒又抹了抹眼泪庆幸道:“谢天谢地……还好没有什么事……”
“还好躲了过去。”
她眼眶发红喃喃道:“弘白大师算得对,他说你二十八岁会有个大劫……”
“我听杜平他们说,如果没躲过去,那把刀子就正正朝着你心脏刺进去……”
“还好躲了多去,大劫也过去了……以后都平平安安的……”
阎鹤并不说话,只是垂着眼睛,看不出任何神情。
他要去找天师。
他还能感知阴气的存在,这证明他还没有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
他不可能会看不到小鬼。
但哪怕是这样想了千百遍,阎鹤心里还是控制不住地自虐一般地重复想着——万一呢?
他确实没有完完全全变成一个普通人。
但是万一小鬼没能扛得住佛珠的灼伤,灰飞烟灭了呢?
他那样的弱,寻常恶鬼都要在佛珠的灼烧中痛苦哀嚎。
他那样弱的一个小鬼,万一扛不住呢?
他该怎么去找他?
他又该怎么才能找到他?
自虐一般的想法如同烧红的火炭,灼烧着喉咙,竟然人生出痛不欲生的阵痛。
阎鹤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想着,却在偏头时看到窗外的小鬼担忧地望着他。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他来到了医院,趴在窗户望着他。
阎鹤愣住,长久地望着窗外,望到窗外的小鬼都有些愣怔,下意识也偏头去看身后,以为他在看什么东西。
可是他身后什么都没有。
阎鹤看到小鬼的手上被佛珠烫出了一道烙印,看起来很疼的样子。
分明连饿肚子都会闹得挂在他身上嘀嘀咕咕的小鬼,如今手掌上印着一道灼烧烙印,却还担忧地望着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着救护车一起来的。
病房里渐渐安静下来,阎舒望着病床上的人长久地望着窗外,迟疑地问道:“小鹤,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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