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
那少女似乎极为紧张,不时望向谢苏,她早知自己的父亲在母亲去世之后就性情大变,生怕他失望盛怒之下会跟谢苏动起手来。
“因为死而复生非我所愿,是有人以性命为契,偶然之间唤回我的魂魄。”谢苏声音平稳,“而这个人也已经死了。”
在听到“性命为契”四个字的时候,淳于异脸上闪过一丝异色,可是听到谢苏说唤醒他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脸色再次灰败下去。
谢苏并没有说谎。
他虽不知道自己在天门阵中魂飞魄散,又是如何被白无瑕的禁术唤醒,但也只是个偶然,不是他的魂魄进入沈祎的躯壳,也会是其他人的魂魄。
如此死而复生,和淳于异想要的那种复活并不相同。
纵然将白无瑕所用禁术告诉了淳于异,那也是没有用的,只会给他平添烦恼。
谢苏直截了当告诉淳于异,会用此禁术的人已经死了,便是想要断绝他的心思。
果然,淳于异听到谢苏如此干脆的回答之后,一时愣在原地,双手微颤,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少女蹲在淳于异脚边,双手扶着他的膝盖,脸上已有隐约泪痕,声音却依旧轻柔。
“娘已经去了,我们就让她安心地去吧,好不好?”
若是放在平时,淳于异一定听不得这样的话,会大发脾气,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妻子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可是此时不知道是一番折腾终于还是徒劳无功,或是淳于异忽然想明白了,他望着伏在膝上的女儿,缓缓点了点头。
少女的眼中一瞬间有了些神采。
淳于异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一下子变得苍老而干瘪。
“好孩子,你说得是,”淳于异慢慢道,“你去给你娘换身衣裳,她喜欢颜色鲜艳的,别弄错了。”
少女应了一声,抬手拭去腮边的泪,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走向床边。
淳于异看着女儿的背影,目光向下滑落到妇人已经变成青灰色的脸。
房间里点了灯,烛光微微摇曳着,洒下暖黄色的光。
谢苏忽然皱了一下眉。
淳于异脚下的影子忽然像是活了一样,漆黑的边缘蓦然涌动,凝成一把尖锐的匕首,直直向着淳于异的胸口刺去。
只听“叮”的一声,承影剑雪亮的剑光一瞬照在淳于异的脸上,逼得他无法睁眼。
而那把影子凝成的漆黑匕首被承影剑的剑刃一触,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淳于异仍不死心,神色已经近乎狰狞:“你说自己复生是以性命为契,那我用自己的命来换,行不行?只要你肯救活她,让我做什么都行!”
淳于异的女儿惊惶之下回头,就看到父亲准备自裁的一幕,一时间脸也白了。
她刚要扑过来,淳于异脚下的影子再度涌动,贴地而过,仿佛黑水蔓延,顷刻间边涌流到她的脚下,如一道绳索般将她定在原地。
淳于异站起身,望着女儿,轻声道:“若是救不了你娘,爹爹也不愿独活。”
人若是生出求死之心,起心动念的那一瞬就是最坚定的时候。
淳于异一念而起,脚下影子便化为两把匕首,比寻常的变幻术法要迅疾得多,又是随着淳于异的心意而动,只是瞬息之间。
谢苏手腕一动,承影剑轻灵飘逸,快得几乎无法用肉眼看清,已经左右连刺两下,将那两把漆黑匕首斩落在地。
淳于异却忽然不动了,原地摇晃了一下,向后倒在椅子上,双眼翻白,竟好似昏了过去。
谢苏抬眸,淳于异的脖子上刺着三根金针,正是方才由那少女刺出。
淳于异陷入昏迷,他那玄妙的影子术法便也解开,少女身形一动,匆匆跑过来抚着他的胸口,又试了试他的呼吸。
她又在淳于异脖颈的另一侧补上三根金针,镇住他经脉上的要穴,令淳于异暂时无法醒过来。
谢苏收剑入鞘,并未说话。
那少女缓缓起身,转向他,似乎很是歉疚。
“我爹爹将你掳来船上,实在万分的对不住,还让你……还让你看到这些,”少女低声道,“我代爹爹向你道歉,请你不要同他计较。”
谢苏道:“我并没有生气,不必对我道歉。”
虽然淳于异行事匪夷所思,又喜怒无常,显然有些疯癫,却也因为他是个情深意重之人。
少女似乎有些局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先是将亡母的尸身重新收回皮影人偶之中,又将淳于异扶到床上,打算亲自照看他。
她手脚很是麻利,使用淳于异的法器也算是得心应手,很快做完这一切,转身看向谢苏,试探问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这就告辞了。”
淳于异从学宫那处地下湖泊将他带走,算是节外生枝,又在船上耽搁不少了时间。
今夜谢苏在那灵气湖泊旁的所见所闻,都该尽早告诉明无应。
那少女却像是有些为难,终于下定决心,走到窗边,一手推开窗子,又看向谢苏。
外面一团白茫茫大雾弥散天地之间,看不见海浪,更看不见蓬莱。
淳于异在走廊上时便已经嘱咐船工尽早准备,只等昆仑的人回来就开船。
以何靖济为首的昆仑弟子明面上是来请明无应下山,更重要的原因大概是将那锦盒中的灵玉放入学宫地下的灵气湖泊,更是不会耽搁。
木兰长船宽阔平稳,在进入溟海外一层的风浪之前,船上几乎没有行在水上的摇晃颠簸之感,是以谢苏从未察觉到,在淳于异同他说话的时候,这船早已经驶入了茫茫海雾。
只有那少女身为船主的女儿,自小长在船上,这才能察觉到开船时的细微不同,听到谢苏要下船时,才会一脸为难。
而木兰长船驶入海雾便再难掉头,只能凭借那只特制的罗盘指向,否则便要迷失在海雾之中。
这件事,谢苏十年之前就已经知道。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微微皱起眉。
溟海之上无法使用任何术法,自己不能向蓬莱传递任何消息。
而明无应发现他不在,只要稍稍动用灵识就会知道,自己此刻已经不在蓬莱了。
他复生换回自己身体一事还有诸多谜团,未能从明无应口中得到答案。
这十年之中,明无应又是何时醒来的,对他擅闯天门阵一事,心中又是如何想的,谢苏全然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口。
他想起自己在鬼市中曾数次动了逃跑的念头,都被明无应看在眼中,不知道这一次,明无应会不会也以为是他自己要逃的。
想到此处,谢苏轻轻抿了抿唇。
海雾从窗外漫进来,浸润他的眉眼发梢。
那少女在他身后,十分抱歉的样子,轻声道:“实在是对不住,可是进入海雾,我们就不能回头了,不如……我先给你安排一个房间住下,待那些昆仑弟子到岸之后,我们再将你送回来?”
溟海上无法御剑,似乎也只能如此。
那少女以为他不满意,急匆匆道:“这船是被仓兕毁去之后重新建起来的,要比从前快上许多,从前渡过溟海要十日时间,现在只需要五日,很快的!”
谢苏回头,轻声道:“好,麻烦你……”
少女连忙说道:“我叫淳于笙。”
谢苏嗯了一声,又道:“那么麻烦你,让我住在那些昆仑弟子旁边,但不要惊动他们,可以么?”
淳于笙显然不知道谢苏是何用意,但还是点了点头。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均出自《庄子》
走廊上不如房间里面明亮,远处显得有些昏暗。
谢苏却没立刻离开,而是看着淳于异先前揭下来的人皮面具,问道:“这个,可以借我用一下么?”
他这话的意思便是要扮成那名昆仑弟子的样子,淳于笙一时有些犹疑。
无论是谢苏或是昆仑的弟子,她都不想得罪。
谢苏笑了笑:“令尊袭击了这名昆仑弟子,将他藏在货舱里,又冒充他混入学宫,已经算是把昆仑给得罪了。我要是你,现在就去货舱,给他再补上三根金针,最好让他一直昏睡到下船。”
淳于异大约是只想着先将谢苏带到船上,如何善后,他是一概没有考虑的。
木兰长船到岸还要五天,这名昆仑弟子不可能一直闭门不出,其他人很快便要起疑。
但若现在将他唤醒,他如果记不得袭击自己的人是淳于异那还好说,如果他记得一清二楚,这事可就难办了。
谢苏若是扮成他的样子,暂时在船上搪塞一下,等那些昆仑弟子下船,木兰长船往海上一开,大不了从此再也不做昆仑弟子的生意。
淳于笙稍稍一想,已经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她轻声道:“若是他们发现了你……”
谢苏低头看着她:“那便揭了这张人皮面具,让昆仑的人知道,得罪他们的人叫做谢苏,如何?”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淳于笙声音低低的,又道,“你会用人皮面具么?”
“略会一些,”谢苏莞尔,“不过我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淳于笙道:“什么?”
谢苏将那人皮面具握在手里,放在脸前比了比。
“告诉我他是谁,住在哪间房里。”
昆仑弟子都住在木兰长船的第三层,有一间稍大的房间,白日里用作休息说话,夜深之后,他们才会回到各自的房间去。
有淳于笙帮忙,谢苏得知这名昆仑弟子叫做段致诚。
他是致字辈的弟子,算起来应该要叫何靖济一声师叔。
不过同一字辈,弟子之间的地位可能会有很大的不同,有时是看师父是谁,有时是看自己的修为。
特别是昆仑这样门下弟子何止千人的仙门大宗,这一点就更加明显。
如丛靖雪或是何靖济这样,身为掌门郑道年的弟子,自己又天资过人,在门中的地位自然很是不同。
那时在学宫,何靖济先遣了一批昆仑弟子回到船上等他们,自己则带着段致诚等几个人进入学宫地下,足见此人在这些昆仑弟子之中地位略高一些,何靖济对他也更加亲近信任一些。
要扮成这个人混入昆仑弟子之间,并不算特别容易。
想要减少破绽,自然是扮成一个最不起眼的弟子比较好。
不过谢苏其实也根本没得选。
他并不熟悉段致诚这个人,说话行动之间很容易露出破绽。
而那张人皮面具是淳于异自己用过的,并不十分贴合谢苏的脸,只怕不能在明亮处同昆仑弟子长时间在一起说话。
但溟海上不能使用术法,谢苏想要从昆仑弟子那里探听鬼面具的事情,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这些昆仑弟子在木兰长船上都是一人一间房,淳于异将谢苏引到段致诚的房间里,又将几个瓶瓶罐罐和几把长短不一的竹刀放在桌上。
谢苏一看那些物件,就知道淳于笙或许同淳于异一般,都是使用人皮面具的高手。
罐中特制的胶水可以令人皮面具均匀贴合脸上,与肌肤连接的地方看不出痕迹。
而人皮面具边缘极薄,不能用手指拉扯,很容易变形,只能用这种很薄的竹片刀一点点修平整。
谢苏将人皮面具上已经沾过胶水的地方稍微削去一些,而后将面具轻轻贴在脸上。
不过他的运气似乎也不算特别差,这些昆仑弟子上船时,淳于笙全都是见过的,在数日航行之中也同他们交谈过几次,粗略对这个段致诚有些印象。
“他好像不太喜欢跟人说话,总是一副很高傲的样子,白天也不常出来,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冷淡高傲,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所以淳于异要挑一个昆仑弟子假扮,才会选中他。
谢苏理好人皮面具的边缘,又将长发束成昆仑弟子的样式,套上了段致诚的衣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随口问道:“现在像吗?”
淳于笙迟疑道:“他比你好像要胖一些,身高倒是差不多。”
她想了想,在谢苏肩背及胸腹处塞上了薄薄一层棉花,说道:“这样看起来好多了。”
谢苏看着镜中的自己,承影剑被他绑在外衣之下,又拿起段致诚的剑,微微扬起下巴,脸上面无表情。
淳于笙笑道:“很像。”
她似乎有些苦恼之色,又道:“不过说话声音嘛,我其实也没听到他说几句话,你试着将声音低一些吧。”
外面忽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淳于笙一怔,立刻看向房门,谢苏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敲门的也是个昆仑弟子,语气恭敬拘谨,“师兄,小师叔似乎有些不适,致远师兄请您过去看看。”
谢苏冷淡道:“知道了。”
淳于笙以口型说道:“等你走了我再走。”
谢苏踱步至门口,开门之后,只见前来叫他的那名昆仑弟子低头站在走廊上,样子十分恭谨。
谢苏反手合上房门,“走吧。”
他心知这弟子口中的“小师叔”就是何靖济,只是他上船之前毫无异状,不知道此刻究竟不适到了什么程度。
那弟子将谢苏引到何靖济的房间门口,又为他打开门,一举一动规矩合度。
谢苏又一次明白了明无应为什么对昆仑的人这么不耐烦。
只是师兄弟之间,规矩就大成这样,以明无应的性子,在昆仑山上连一天都待不下去。
他想着段致诚的高傲,面色冷淡,并未多言,径直走入房间。
何靖济躺在床上,虽然闭着眼睛,但是神色很不安宁,额上出了一层冷汗。
在他身边坐着的男子气宇轩昂,一脸担忧之色,见到谢苏进来,叹道:“师兄,你来看。”
此人便是谈致远,谢苏记得在学宫地下那个灵气湖泊处,正是这个人从袖中掏出锦盒,交到何靖济手上。
何靖济突感不适,身边只有谈致远一人,他又将自己请来,口称“师兄”,谢苏便已经看出这些昆仑弟子之中,除了何靖济之外,就是自己和这个谈致远地位最高。
谢苏走到床边,俯身看了看何靖济的情况。
谈致远道:“方才我探过小师叔的脉象,与来时那两次发作一致,应当又是受那鬼面具的影响,神思不宁,经脉之中灵力奔腾,难以压制。”
先前谢苏开门时,与那昆仑弟子有过短暂对答,他是压低嗓子说话,那弟子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
但谢苏仍不愿多说,怕被谈致远察觉,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谈致远却是犹疑片刻,问道:“前一次,咱们猜测是这鬼面具的问题,小师叔便将那镇压鬼面具的符箓暂交给师兄保管,师兄也曾感到不适么?”
谢苏却不知道是不是谈致远已经察觉他是个冒牌货,故意抛出一个问题来让他自投罗网,当下只不答话,作出略微沉吟的样子。
倒是何靖济忽然长吸一口气,睁开了双眼。
他浑身汗湿,不住大口喘气,双眼模糊片刻,这才看到陪在自己身边的是谁,起身从袖中取出那两只明黄符纸,看着看着便皱起眉头。
“虽得符箓镇压,但此物在身上的时间长了,好似能迷惑人的心神,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许多幻象,如同噩梦一般,总是无法醒来。”
谈致远倒了茶水送到何靖济手中,关怀道:“小师叔看到什么了?”
何靖济先是看了谢苏一眼,又看向谈致远。
“我看到……战场,不知道在哪里,到处都是死人,旁边有一条河,那河水里面全部都是——”
谢苏低声道:“全是尸体?”
何靖济抬眼看他,冷汗从鬓角滴落,良久才出声说道:“你也看到了。”
从何靖济这一句话中,谢苏就知道,先前谈致远并不是发现了什么故意诈他,而是在来时的船上,何靖济便已经被鬼面具影响过两次,曾将镇压鬼面具的符箓交给段致诚保管。
而谢苏之所以能接上何靖济的话,是因为他在白家也接触过一个鬼面具。
在白家的冰湖之中,谢苏握住那个漆黑的鬼面具,一瞬间幻觉袭来,令他看到尸横遍野血流漂橹的惨烈景象。
方才听何靖济说起他在噩梦中看到了什么,谢苏一瞬间便回忆起来。
那剧烈的血腥气似乎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灭顶一般。
谈致远皱着眉看向那两张符箓,语气低沉:“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何靖济气喘稍平,又道:“与我们先前的猜测一致,这东西会影响人的心智,带在身上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被影响。我觉得……它甚至像一个活物一般,知道我在想什么……”
谈致远道:“溟海之上不能使用术法,上船之前,小师叔又对这镇压符箓加了一重禁锢,损耗心神,才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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