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光清澈,有淡淡的金色光华消散。
谢苏站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顺着学宫的青石路而去,身后依稀有贺兰月的叫喊声。
谢苏的身形快似流光一般,转过学宫的亭台水榭,又掠过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
最终停在了林深处。
他身旁便是那棵锦绣华盖一般的丹青树,枝繁叶茂,青红二色的叶片在林风之中微微摇晃。
谢苏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再一步。
行云流水的步法,提气纵跃的轻盈,此刻他好像都忘了,只是一步一步地试探向前。
谢苏又向前迈出一步,却像是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壁,一个不稳,险些失去了平衡。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直到指尖碰到了什么东西,像极硬的风,极坚的水,摸到了,却越不过去。
自他来到蓬莱,这些年里,第一次被明无应的禁制挡在外面。
学宫虽在蓬莱,却是独独开辟出的一处地界,四季更替仍与外间相同。
春深风暖时,也是学宫弟子们结业大考的时候。
木兰长船远渡溟海,泊在岸边,无数仙门中人从船中走下,在主事们的接引之下进入学宫。
除去天下的少年英才齐聚而来,为了进入学宫的名额而接受试炼,这学宫的结业大考就是最热闹的时候了。
学宫的声名在外,历年历代弟子中不乏大能修士,自行开宗立派的也不在少数。
是以历届弟子结业大考时,各大仙门都会派人前来,是招揽才能的意思,也是带着自己门中小辈见见世面,起个激励他们的意思。
何况许多学宫弟子原本就是仙门出身,终于学成结业,门中自然会遣人来贺。
如此,学宫的客舍中便住满了人,其中不乏各大仙门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譬如昆仑山,是掌门郑道年的师弟张道朴率领门下弟子前来。
而无极宫那边,则是宫主叶沛之亲自来了。
华歆从前总是觉得叶沛之威严,虽是长辈,却不太敢跟他亲近。
但三年不见,她似是思家情切,亲亲热热地凑上去,嘴甜地叫着“掌门师伯”,一双明媚的大眼睛转来转去,不知道遮遮掩掩地在找什么,口中却道自己在学宫这三年过得很好,学到了不少东西。
叶沛之仍是那副冷面冷心的样子,过不多时便离开此地去拜会杨观。
倒是华歆的师父、叶沛之的师弟范青看到她这副情态,直视华歆,仿佛意有所指,说道:“天羽仍在冰海之中闭关,这次就没有带他来。他虽没有进入学宫,但这些年里进益也很大。”
华歆脸上不觉一红,轻声道:“谁问他了?”
范青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华歆又挽住师父的手臂,带他去看自己的住所。
鬼脸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如一道影子一般。
当年学宫试炼中有魔息出现,试炼尚未到三日之期便不得不结束,所以这一届弟子不过十二三人。
其中倒有一多半出身仙门世家。
木兰长船将他们的师门亲眷渡来,三年不见,再相见时自然觉得十分亲厚。
又是结业前夕,展望此后仙途,只觉踌躇满志,畅快难言。门中又有不少师弟师妹也想来学宫参选,不住问东问西,他们自是知无不言。
如此,这学宫清净地,也不得不喧嚣起来了。
丛靖雪和云靖青亦被昆仑门人围住,在这喧嚣中还留有一丝安静的,反而是贺兰月和谢苏。
贺兰月是野路子出身,没有师门的。
据他说来,少年时偶然遇到贵人,看出他根骨奇佳,便传了功法给他修炼。
不过那人似乎也是个黯然失意之人,说自己不算是贺兰月的师父,传了他功法便独自离开了。
后来贺兰月听人说起学宫,连来学宫的路费都是山匪劫道,他笑眯眯地束手就擒,反手将那批山匪给劫了,这才凑足的。
不过他天性爱热闹,跟什么人都能聊到一起去,学宫乍然间变得这么热闹,贺兰月混迹在人堆里面,好像也是如鱼得水。
谢苏就与他不同了。
他蓬莱山首徒的身份在这里搁着,没有任何仙门敢露出招揽之意。他们似乎都觉得,以谢苏这样的身份和资质,天下各处无不可去,但他终归是蓬莱的人。
换句话说,是明无应的人。
不过假使他们相邀,谢苏也是不会去的。
外界喧嚣似乎完全影响不到他,谢苏每日甚至还能抽出时间去藏书阁待一会儿。
这里的万卷藏书,他不敢说都能倒背如流,三年下来,却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藏书阁建在极高处,从这里的窗口望去,学宫中到处都是仙门中人,远处溟海碧色波涛起伏,木兰长船静静泊在岸边。
学宫主事见谢苏这时还能来藏书阁安静看书,眼中颇有赞赏之意。
而谢苏在书架之间穿行,手指随着目光掠过,拿走的却都是关于天门阵的典籍。
学宫结业大考那日,日光清盛,山风和畅。
弟子们在校场边缘列队站好,说是大考,其实是习练表演的性质多些,在于展示三年教习所得。
学宫传承千年,这大考的规矩便也延续至今。
校场之下人头攒动,全是前来观看的仙门中人。
虽然大考场合庄严,数位主事又一力约束,但毕竟人多,那些交谈私语之声融在一起,也实在算不上安静。
高台之上,杨观与学宫的夫子、各仙门中的大能修士先后落座。
杨观似乎心情甚好,听着其他仙门的恭维,春风满面。
杨观身为学宫祭酒,这结业大考,照例是由他主持,片刻之后,场下稍静,他便起身说话,那声音经过术法放大,在学宫各处都能听到。
贺兰月等得百无聊赖,微微侧过身子,对谢苏轻声说道:“这大考什么破规矩,人间有些街市上耍猴戏的你看过吗,也就和我们现在差不多了。”
半晌不见谢苏答话,贺兰月转脸看去,见谢苏目光遥遥望向高台之上,杨观身边的那一个空位。
贺兰月问道:“你师尊不来么?”
谢苏收回目光,却没有说话。
校场之下,姚黄来得太晚,被挤到了人群之外,他抬头将目光投向校场,看到谢苏,不由一笑。
他本是花妖,自身气息与天地灵气甚为相合,捏个术法,大可无声无息地穿到人群最前面,却又想到自己身后的人,一张脸瞬间就苦了下来。
明无应就站在他身后,这位蓬莱之主不去坐那高台之上给他留好的位置,反而远远地站在人群背后,还把自己周身气息敛去了。
以他的修为,若是有心隐藏,天下间恐怕没有人能识破。
姚黄只是不明白,明无应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的……别扭。
明无应时常不在蓬莱,有时偶尔回来,姚黄也不一定能见到他,倒还不怎么觉得。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明无应回到蓬莱,一连许多时日没有离开,倒是让姚黄觉得,他好像跟以前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就拿这次谢苏的结业大考来说,明无应的种种举动,就让姚黄觉得很是奇怪。
就连谢苏也越来越让姚黄看不懂了。
蓬莱山中的许多事情都是姚黄操持,他一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能来学宫看谢苏的机会不多。
也不知道是否学宫的课业太重,每次见到谢苏,虽然总是姚黄一个人絮絮叨叨的时候居多,但他总觉得谢苏一贯的沉静之下,像是有了什么说不出来的变化。
这一对师徒都古怪非常,姚黄只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有时他想,难道是那一次谢苏下山,被明无应捉住,两人之间起了什么矛盾不成?
但他既没有胆子去问明无应,又甚少有机会见到谢苏,因此这设想也就终归只是一个设想罢了。
平日里事务繁多,但今日是谢苏从学宫结业的日子,在姚黄看来,明无应理应到场。
但他数日前就开始念叨这件事,明无应却好像是充耳不闻,险些惹得姚黄发了一场脾气,大怒道:“谢苏究竟是你的徒弟,还是我的徒弟?”
明无应只是淡淡地看来一眼:“你教得出来?”
姚黄不觉气短,却无力反驳,一边觉得明无应说的是真话,自己决计教不出谢苏这样的徒弟,一边暗自腹诽,明无应常年不在蓬莱,也不见他教过谢苏什么。
但姚黄心中也清楚得很,学宫的结业大考上,各家仙门都会有人到场,明无应一向不喜欢杨观,也懒得跟学宫扯上任何关系,更是对各家仙门的示好从来视而不见。
他不出现在学宫的结业大考上,反而更像是明无应会做出来的事。
姚黄便就此以为,今日结业大考,明无应是不会来的了。
但他晨起处理完案上文书,准备往学宫来的时候,却看到明无应的身影在自己窗外一闪而过。
姚黄心中觉得好笑,但是不敢展露出来,只是放高了声音道:“主人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对他这般揶揄,明无应也没有理会,只是板着脸丢下一句:“啰嗦。”
姚黄不由得暗笑,绷着一张脸不令自己笑出来,这便往学宫来了。
在姚黄看来,明无应虽然行事随心所欲到了极点,他的心思旁人也难摸得准,但却从来跟“喜怒无常”这四个字沾不上边。
但不知道他跟谢苏之间出了什么事才会这样,姚黄觉得,以他对这两人性情的了解,不大可能是谢苏做了什么错事,而是明无应自己犯毛病。
此刻看明无应敛去周身气息,似乎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目光却似有若无飘过台上,姚黄就更觉得,自己想得没错。
他心情颇为复杂,暗自想道:“主人敛去气息,谢苏也看不见他,这样也算是求和?”
姚黄摇摇头,自将目光投向台上。
第一个上场的便是华歆,她擅于幻境织造,此时在台上也是以术法造就一个幻境,却是她们无极宫所在极北永夜之地的无边冰海。
校场上下,一时之间好像都身在冰海之上,眼前无数冰川起落,茫茫大海一望无际,那寒冷的感觉更是无比真实,连呼出去的气都成了白色。
如此逼真的幻境,令场下不少人看直了眼睛,直到华歆收回幻术,低头行礼,才“轰”的一声赞叹起来。
学宫弟子们各擅胜场,有的长于术法,有的精擅符箓,有善用阵法者如丛靖雪,也有一柄短剑凌厉至极的云靖青,当真是各有千秋。
到谢苏上场的时候,姚黄目光熠熠,不由得激动起来。
谢苏穿着学宫一式的月白色衣衫,乌黑如流水的长发用织银的发带竖起。
那刺绣腰带勒在腰间,更显得他肩宽腰细,双腿极长。
谢苏生得好看,姚黄早就知道,但他少年时是人如美玉,如今长大了,更显出一种青年男子的俊美挺拔。
他在台上低头行礼,姚黄便看到台下许多年轻女子微微红了脸,看向谢苏的目光也闪躲起来。
姚黄心中更是得意,又看向台上。
谢苏手中的承影剑色如霜雪,寒光如秋水在天。
姚黄见他起手一式,肩平背直,身姿说不出的好看,唇边露出一个笑意。
下一刻,姚黄就睁大了眼睛。
剑术可以取人性命,但谢苏身上的剑意却宁静沉凝,仿佛天地清浊,万物造化,其中有一真意穿连不断,行云流水,皆从承影剑的剑尖流淌而出。
校场之上凭空现出巨大的剑影,竟是谢苏的剑意凝实至此,化形而出。
高台之上,便是杨观也愣住了。
三年前明无应一剑斩碎秘境,亦是有巨大剑影,似乎能将天地日月也一并斩开,那炽烈的光华,浑然的剑意,竟然在今天,让他从谢苏身上看到。
剑风过处,众人只听到极远处有无数细细簌簌的声音传来,不由抬头四顾。
是山中无数的落花,被剑风激荡而起,随着天地间的灵气汇聚于此。
一人一剑,千里落花,天地失色。
姚黄怔怔回头,轻声问道:“主人,你看到了吗……”
旁人察觉不到明无应在此,姚黄却是看得到他的。
明无应的目光似乎远摄重山之外,看着那漫天飞花,嘴角勾了一下,旋即转身离开了。
大考结束,已经有不少来观礼的人离开客舍,返回木兰长船上住了。
这船明日一早便要启程离开。
贺兰月在自己的房间里,最后清点了一遍行囊。来的时候他是孑然一身,离去的时候也没有多出什么东西。
学宫一向不喜奢华之风,连杨观的房间都简朴得很,他们这些弟子的房间更是没有多余陈设,每间屋子都是一样的。
三年岁月,转瞬即逝。
贺兰月的目光扫过这屋子的边边角角,直起身来,向谢苏伸出了一只手。
谢苏似乎不知道贺兰月是何意,但仍是伸出手去,贺兰月大笑起来,伸手过去与谢苏击掌。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贺兰月认真说道,“谢苏。”
他生性豁达,此时离别在前,却也没有太多伤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有缘的人终能重逢。
谢苏望着贺兰月离去的背影,唇边微微露出一个浅淡笑意。
“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姚黄正在禁制之前等他。
正因为天下间无处可去,所以天下间无不可去。
很多年前,在那个破败的明光祠中,谢苏心中曾这样想。
但有些时候,这句话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
姚黄见他踯躅,脸上顿时生出疑问,说道:“你怎么不过来?”
谢苏低声道:“没什么。”
他举步向前,几乎已经做好了会被明无应的禁制挡在外面的准备。
可是下一瞬,他却和姚黄一起从禁制中走出。
眼前是蓬莱的重山秀水,林影如黛。
谢苏微微一怔。
姚黄又道:“你是要去见主人吗?那我把你的东西先带回半月小湖。”
他向谢苏伸出手来,谢苏眼睫垂下,却是摇了摇头。
姚黄觉得谢苏有些奇怪,但谢苏留在学宫的东西是他帮着收拾的,并没有多少,全装在乾坤袋中,占不了什么地方,便也就没再说话。
在姚黄看来,谢苏自学宫结业,当然是要回到蓬莱的。
半月小湖无人居住,却被姚黄打扫得一尘不染。
他心中欣悦,声音也不由得放松起来,说道:“湖边的兰草长得不好,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想换一种花来,你喜欢什么?”
谢苏微笑道:“都好。”
姚黄本也就是随口一问,这百花之间如何搭配,谢苏当然不如他所知甚多,当下欢天喜地地走了。
谢苏在原地站了片刻,去往镜湖小筑。
从那一次下山去人间金陵城,一直到现在,这是谢苏第一次踏足镜湖小筑。
明无应为何对他避而不见,初时谢苏想不明白,到得现在,早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这点原本就不该有的心思,也终于没有在明无应面前藏住。
镜湖依旧水平如镜,没有一点风波。
谢苏登上小船,距湖心小筑愈近,一颗心就跳得愈发剧烈。
行在这无边镜湖之上,很难不觉得天地辽阔,而自己无比渺小。
谢苏早就知道这镜湖是明无应的心境所化,此时望着水天一色处淡淡的烟霭,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小船到岸,谢苏慢慢行至陆上,见水边芳草鲜美,游廊之上缃色帷幔无风自动,一时间,心中有无数记忆涌出。
他穿过游廊,天色近晚,小庭院中那棵古树枝繁叶茂,老而苍劲,树梢上挂着无数萤火聚成的小小灯盏,幽幽闪烁。
让谢苏想起那一日的金陵城,水上河灯万千,波光明灭。明河影下,明无应降下金色尘雾,当真是生平罕见的绮丽景致。
明无应站在树下,听到声响,转身看向他。
谢苏呼吸轻轻一窒。
他不由得心想,师尊是会继续对他视而不见,还是当他作洪水猛兽?
明无应道:“过来。”
谢苏觉得眼睛一热,喉咙间有种生痛的感觉,用力地呼吸数次才平静下来,向明无应走去。
明无应笑了一下,又道:“学宫三年,杨观那个糟老头子倒是跟我夸了你许多次,被他夸奖,可算不上是什么好事啊。”
谢苏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只觉得明无应对他说话时的声气一如从前,甚至隐隐约约地,有种大人哄小孩子的感觉。
他心中不知不觉泛起一点波澜,师尊既然已经知道自己这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又为什么还是这样同他说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嗯。”谢苏道。
这一声中似乎有浓厚鼻音,明无应却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又道:“你是不是想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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