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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蓬莱(郁都)


殿中一两个受了轻伤,还未失去神智的主事这才连滚带爬跑了出去,遥望着那一团已经升至空中的黑雾,喃喃道:“是魔息……”
那在半空中兀自翻滚不休的黑雾,与洞中水魈身上的魔息一模一样。
杨观率众人赶来之时,黑雾飘忽鬼魅,忽上忽下,似是要择人而噬,滚滚魔息越来也浓郁。
可是任凭黑雾如何上下翻涌,半空中好像有一道无形的界限,犹如一张看不见的网缓缓降下,旋即将黑雾压制。
杨观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却是触发了学宫的守护大阵,将那黑雾死死限制在半空中。
众目睽睽之下,那黑雾之中现出王主事的身形,他的容貌好似已经被魔息浸染,变得妖异扭曲,极为可怖。
连那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十分嘶哑。
“我进入学宫,已经有多少年了,连我自己也数不清了……可是,学宫又给了我什么呢……”
眼见逃不出学宫的守护阵法,王主事便是凝聚魔息,要与在场诸人同归于尽。
杨观站定,双手挥出,灵力所过之处,便如排山倒海一般。
他的灵力与魔息相触,此消彼长之间,杨观面上不见有何异色,王主事却是狂笑不止。
片刻之后,黑雾中猛地丢出一个东西。
众人定睛望去,只见一只断手落在地上,骨骼尽碎,皮肉肿胀,破烂的掌心仍有浅浅一个灵符印记,上面却已经毫无灵力。
正是于玉成的断手。
杨观身上,似乎有一个虚影拔地而起,在空中与王主事交手。
黑雾汹涌来去,竟是将他的虚影吞噬其中。
阵法重压之下,不过瞬息之间,黑雾便又将杨观的虚影吐了出来,那滔滔魔息聚了复散,王主事的身躯露出,如纸张经过火烧后的灰烬一般,片片龟裂,湮灭无形。
杨观的身形晃了一晃,被身后抢上来的人扶住。
他缓缓回头,对上殷怀瑜折扇之后的一双笑眼。
翌日,杨观将殷怀瑜请来,两人闭门密谈。
虽是密谈,却不知道怎么,有无数风声流言传了出来,将事实真相拼凑而出。
有人以王主事入魔之后的只言片语,猜测他身入学宫数年,看似不惹是非,实则早就对学宫生了怨怼之心,觉得自己有才却不得重用,备受冷落,是以性情渐渐扭曲,见到前来参选的少年英才,因妒生恨,有意要那几个最优秀的弟子一同葬身山洞。
他借试炼之前学宫例行检查秘境的机会,提前进入秘境,用魔息浸染洞中水魈,使其发生异变,又在发放卷轴的时候,篡改了卷轴之上的术法,引得丛靖雪等人被牵引至山洞。
那个于玉成,便是十足倒霉,被王主事选中,骗入山洞,先用来试了那水魈的利爪。
又有人说,王主事不过是一个被推出来的替死鬼,真正在背后谋划这件事的却是沧浪海。
沧浪海有意设计,令蓬莱、昆仑、无极宫最优秀的弟子齐齐葬身学宫秘境,如此,学宫难辞其咎。而自家弟子也惨死秘境之中,便不会有人怀疑到沧浪海。
若是操纵得当,更能引得这些仙门互相倾轧,沧浪海便可趁势做大。
而秘境之事的背后究竟如何,于玉成和王主事皆已身死,再没有活着的人能讲出真相,成了一笔糊涂官司糊涂账。
只是有一件事震动了所有人。
在与杨观闭门交谈的第二日,殷怀瑜当众宣布,从此以后,学宫的试炼之中再也不会见到沧浪海的弟子,以示今日之辱,永志不忘。
这表面上一团和气的仙门大宗,终于有一丝裂痕,自那深深的水底,裂到了冰面之上。

学宫各殿沿山势而建,雨后青山妩媚,云雾流淌。
藏书阁之下便是长长的白玉台阶,从侧面月洞门中穿过,数架紫藤沿廊房攀爬,花朵如瀑,青石小路曲径通幽,现出后面一方精致荷塘。
塘边绿树成荫,倒影沉入水面。
姚黄提着一只食盒,从青石小路上走过。
他一边走,一边随手在几朵稍显憔悴的花上点了过去。
小路两边的各色花朵纷纷朝着他的脚步绽开花蕊,好像在迎接他一样。
姚黄绕着荷塘走了半圈,见山墙连着游廊,便拾级而上,水边芭蕉翠竹,满目绿意。
听雨轩中,谢苏倚栏而坐,手中握着一卷书。
姚黄脚步声极轻,可他刚走进听雨轩中,谢苏便抬起头来,姚黄面露微笑,身形一晃,已经到谢苏身前。
“见我又不是见你们那些夫子,哪还用站起来?”姚黄笑眯眯道,“我一猜你就在这里。”
谢苏把手中的书放下,“此处清净。”
姚黄打开食盒,“我做了些好吃的,给你尝尝。”
那食盒小小一只,分外精致,打开来,里面是一只天青色瓷碟,盛着几枚玉白的糕点,显然是糯米做的,下面垫着竹叶,有淡淡的清香。
谢苏伸手拈起一块糕点,咬下一口去,里面溢出细腻豆沙,极是香甜。
姚黄却是倾身过来,对着外面天光,细细地看谢苏眉上那道疤痕。
如玉般光洁的额头上,那道水魈手爪留下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下浅浅一道红痕,要不了多久也就看不出来了。
姚黄这才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没有破相。”
其实谢苏臂上那道伤口远比眉上这一处要重得多,但是姚黄天性如此,最喜欢人家长得好。臂上的伤有衣袖盖着,看不出来。谢苏这张脸上要是留了疤,姚黄气也把自己气死了。
谢苏食不言寝不语,吃东西的时候从不说话,姚黄捧着脸看了一会儿,伸手拿起谢苏手边的书翻看起来。
“等我下次再来,你是不是就把这藏书阁里的书全看完了?”
姚黄合上书页,打量起谢苏身上的衣衫。
学宫弟子都是这月白的衣衫,银蓝的暗纹,衣料既不精致又不华贵,只是普普通通,但是穿在谢苏身上,就格外好看。
姚黄忽然想到一件别的事情,开口道:“主人昨日问我……”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去学明无应的口吻。
“谢苏呢?学宫的课业很重么?怎么不见他回来。”
姚黄话音刚落,就看到谢苏似乎是呛到了,闷闷地咳嗽起来,连忙拿起茶壶,到了一杯清茶推过去,问道:“没事吧?”
谢苏咳嗽了数声,这才平复下来,道:“没事。”
姚黄却是很幽怨的样子,故意道:“小没良心的,这学宫有什么好,自打授课以来,你从没有回过蓬莱,都是我来看你!”
谢苏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一动,低声道:“课业……很重,抽不出时间来。”
这话是实话。
道法精要,仙门源流,天文地理,阵法符箓,实战对敌,样样都要学。又因为这一次试炼不足三日就结束,更有沧浪海的弟子退出,到得最后,进入学宫的不过只有十二三人而已,夫子们授课自然更加精细。
所以这段日子,谢苏过得并不清闲。
只是他说的是实话,却不是全部的实话。
自打学宫开始授课以来,谢苏一次也没有回蓬莱,是因为一想到要面对师尊,便觉得无所适从。
那是一种谢苏从未在其他人身上体验过的感觉,蓬勃而刁钻,异样又鲜明,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觉得古怪,把那种感觉往更深处埋了埋,又发觉这不过是徒劳。
既然生了根,便总会有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这感觉十分异样,又令谢苏觉得有些烦躁,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好暂时搁在一边,不去想它。
姚黄用手撑着脸,又道:“主人还说,若是你再不回蓬莱,他给你的那道印记就要失效了,到时候你想回去,要被禁制拦在外面。”
谢苏的手指蜷缩起来,指腹触到掌心。
那日在镜湖上,师尊握着他的手,像是在他手心里写字一般,留下了一个印记,让他能够穿过学宫与蓬莱之间的禁制。
谢苏一时吃不准,明无应是故意这样说,还是那印记的效力真的会慢慢减弱。
“师尊给我留下这道印记时,并没有说过它会失效。”
“对啊,可不就是这个道理,若是这道印记还得时不时地补足一回,为何之前他不说?”姚黄振振有词道,“所以他说这些话,你随便一听就是了。他一年里有大半年不在蓬莱,咱们想找他都找不到,如今反过来了,他要是想见你,让他自己来学宫。”
他这一番话说得豪气干云,说完又觉得虽然此刻是在学宫,但或许就连此处也在明无应的灵识笼罩之下,自己把话说得造次了,不自觉缩了缩脖子,生怕明无应听见似的。
谢苏轻声问道:“师尊……想见我?”
姚黄扑哧一笑:“自然啊,你再不回去,显得他养了个徒弟是给杨观养的一样。”
姚黄本也是随口一说,又兴致勃勃问起谢苏在学宫过得如何,说起那位教授阵法的王主事化魔后湮灭,学宫便延请昆仑的杜靖川来替补,此人也正是丛靖雪和云靖青的师兄,修为精深,最擅阵法一门。
“学宫虽然在蓬莱,但跟昆仑那些千丝万缕的关系,以后你就知道了。”
姚黄眨了眨眼睛,却是挑了一句旁的话来问谢苏。
“我问你一件事,你可以想好了再答我。”
谢苏道:“你要问什么?”
姚黄笑道:“与你同窗的这些女修之中,可有哪一个是让你觉得与众不同的吗?”
这话姚黄一早想问,知慕少艾,人之常情,谁人能跳出红尘之外?从前谢苏年纪小,蓬莱山中又无外人,现在他身在学宫,若是真的遇到了喜欢的女子,那便又不一样。
谢苏问道:“与众不同?”
姚黄脸上的笑容有些促狭,得意道:“就是你见不到她时,总想见她,真正见到的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砰砰地跳。她若是对你笑,你便觉得心情很好。她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你天上地下也要寻了来给她……”
姚黄是最喜欢看话本子的,话本里皆是些才子佳人、欢喜冤家的故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说起这个自然头头是道,却没察觉到谢苏的脸色微微泛白。
姚黄说得口干舌燥,伸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咚咕咚喝下去,这才问道:“嗯,有吗?”
谢苏低头望着自己手中的茶杯,“有什么?”
姚黄道:“让你有这种感觉的女子啊!”
谢苏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安静道:“没有。”
姚黄顿时泄了气,叹道:“好吧。”
他又仿佛想起什么极紧要的事情,认真道:“不管你以后喜欢什么人,她一定要长得好看才行,记住了?”
姚黄惦记着要去给芍药园中的花儿们浇水,便将食盒的盖子合上,起身顺着来路回去,笑道:“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在他身后,谢苏独坐听雨轩中,目光落在水面上,神情若有所思。
小荷初立,有蜻蜓点水而过,落在上面小憩。
一点波光荡漾开来,谢苏的思绪飘回了秘境被破的那一日。
明红流金的朝阳之中,师尊背光而来。
谢苏轻声道:“是很好看的……”
原来……这就叫做喜欢一个人。
这念头刚在谢苏心底冒了个头,就被他亲手掐住。一个更加根深蒂固的念头压在了上面:他绝不能让师尊知道。
他既然打定了主意,又有学宫的课业做借口,回蓬莱的日子便被他一推再推,唯恐见到师尊之后,自己在他面前露出什么端倪。
如此又过了一段日子,姚黄似乎有事在身,忙碌得很,再也寻不得空来找他,谢苏更似要住在藏书阁一般。
到他终于觉得,自己能够在师尊面前藏住一切的时候,已经过了许久。
一日学宫无课,谢苏独自往林中走去,凭着记忆走到禁制附近,抬眼望见那棵丹青树,便停了下来。
明无应所下的禁制无形无痕,若非有他的准许,天下间没有人能通过。
谢苏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不知道那印记是否还有效,也不知道若是自己被禁制拦住,师尊会不会来管他。
他举步向林深处走去,一片幽静之中,似乎有看不见的涟漪自他周身散开,再回头时,禁制那一面的一切景物似乎都变得影影绰绰。
他安然无恙地通过了那道禁制。
谢苏纵身跃起,身形如流光一般飞向镜湖小筑,林梢在他脚下晃动。
只是离镜湖小筑越近,谢苏心中便莫名更紧张些。
烟波浩渺的水面之上,小船静静地停在岸边,仿佛一直等待着他。
谢苏在湖边踱着步子,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难挨。
他登上小船,小船便晃悠悠而去,带起浅浅的水声。
谢苏却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这小船走得快些,还是走得慢些。这繁杂心绪更令他对自己生出一些恼意,便是生死关头,他心中也不曾这样七上八下。
往日无比辽阔的镜湖,今天更显得格外宽广。
水面无边无际地延伸出去,倒映着碧天白云,真如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
可谢苏行在镜湖之上,却不敢低头望向水面的自己。
仿佛他藏在心里的东西,会被这镜子一样的湖水照出来,无所遁形。
只是镜湖再辽阔,小船终要靠岸。
镜湖小筑仍然是旧日模样。小船轻轻到岸,稳住不动了。
谢苏定了定神,走下船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旁临水的草地。
那日他醉了酒,躺在此地睡着了,师尊来寻他,他就抓着师尊的衣袖不放。
回忆起这个,谢苏自然想到那一晚,他从昏沉中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明无应的怀中。
明无应的气息近在咫尺,他心跳如鼓。
谢苏收敛住目光,只觉得自己上船之前在湖边踱步许久,反复想过若是见到师尊,自己该说些什么,又将脸色伪装了一重又一重,全都是没有用的。
谢苏不觉抬手,想要摸一摸自己的耳朵,却好像连指尖都模模糊糊地热起来。
只是他沿着曲折游廊进入房间,却发现师尊并不在里面。
窗明几净,这房间的格局陈设都与谢苏记忆中一般无二。
可桌角那一只錾花香炉之中却是干干净净,连一点香灰都没有,显然已经许久没有人添过。
日光从窗格中透过,照在一地琉璃砖上,亮得仿佛能映出谢苏的影子。
镜湖小筑四面空寂沉静,明无应显然已经离开这里很久了。
他离开蓬莱山,本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谢苏低下头,不觉笑了笑,心底有微微的黯然。
他这样躲着不肯见明无应,辗转反侧,患得患失,连姚黄都看出他古怪,可今日他回来镜湖,师尊却早已经离开了。
方才自己上船前,又是在湖边踱步良久,又是设想见到师尊要如何说话行事,便都显得十分可笑了。
说到底,他是很想见到明无应的。
谢苏走出镜湖小筑,只见外面水天一色,白云悠悠,说不出的静寂。
他回到小船,在里面躺了下来,水声淙淙,天光云影便从他的眼睛里走过。
那一向澄明清澈的眼眸,少见的有些空蒙。谢苏闭上了眼睛。
小船行至中央,忽然停了下来,在水中原地打着转。
只是奇怪的是,小船这样在水中打转,却丝毫不见水面有涟漪。
谢苏睁开眼,已经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你在镜湖之上用术法,不怕我师尊察觉么?”
他屈膝坐起,看到前方水面之上出现一朵红莲的虚影。
红莲之上是一只赤足,沉湘纤长的手指把玩着腰上宝石金链细细的流苏,笑吟吟道:“说的也是,此处是明无应的心境所化,我要动什么手脚,说不定他立刻就知道了。”
她在水面上轻轻跳跃,落足之处总是会适时开出一朵红莲虚影,连沉湘的身影也是若隐若现,虚幻得很。
“可是谁让他此刻不在蓬莱山呢?”
沉湘跳到谢苏身后,俯下身凑到他耳边,似嗔似怒。
“小子,镜湖小筑的秘密还是我告诉你的呢,见了我,你倒是连一点表示也没有。”
她脚步轻盈,须臾之间又转回小船正前方,水面之上一圈红莲的虚影渐次消失,唯余此时她脚下的那一朵。
谢苏问道:“你来做什么?”
沉湘忽道:“好啊,你见了元徵,就温和守礼,有问有答,见了我就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难道我比他差很多吗?”
谢苏不置可否,又道:“我在元徵面前什么样子,你怎么知道?”
沉湘道:“我有小白狐做耳目。”
她忽而踏上一步,盘腿坐在船头,虽然是个虚影,但她上船的那一刻,小船却是晃了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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