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元徵来到镜湖小筑,同你师尊说了些什么,你有没有听见?”
谢苏面色不改:“他们的对话,我为何要偷听?”
沉湘大笑道:“便是你知道了,也不会告诉我,是不是?”
谢苏道:“既然小白狐是你的耳目,那么他们说了什么,你何必来问我。”
沉湘撇撇嘴,道:“那小狐狸是泥捏的胆子,生怕靠得近了,要被元徵捉去做成一条狐裘铺在膝上,哪还敢偷听?实在是没用得很。”
算上那日用花笺传音,到得今日,谢苏也才一共见过沉湘三面,却已经被她捉弄数次。
但谢苏脸上不见着恼,声音亦平静得很。
“他们说了什么,我并不知道。”
那日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身就走,在水边睡着了,并不知道后来元徵通明无应又说了些什么。便是知道他们在说话,谢苏也是不会回去偷听的。
沉湘了然地笑了笑,那一双明眸之中忽然升起一抹狡黠,问道:“那就说些别的事情好啦,比如说……你是更喜欢跟元徵相处呢,还是跟我相处呢?”
谢苏神色淡淡,伸手在船舷上一拍。
小船仿佛懂他心意,当即便走。沉湘坐在船头没有防备,好悬掉进水里。
她稳住身形,却不见生气,笑眯眯道:“其实不问我也知道,你喜欢野的。越是随心所欲,散漫不羁的人,越是让你觉得中意,对不对?”
她用手背支着下巴,故意抬目远眺,“那天下第一随心所欲之人是谁呢?我可想不出来了。”
谢苏听了沉湘这几句话,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他低声道:“我要走了。”
沉湘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在船头站起身来,一步跃出,跳到了一朵红莲之上。
小船载着谢苏破开水面而去,倒是比他来时要快上许多,很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啊……”沉湘摸着下巴,轻声说道。
她望着谢苏清俊挺拔的背影,周身虚影连同脚下红莲一起渐渐消散。
只留下一句话落在水面上,轻得像是叹息。
“那位天下第一随心所欲之人,也是天下第一逍遥忘情之人。”
藏书阁前长长的白玉台阶之上,有一个身影跃动。
青年身高腿长,一步两阶,走得轻轻松松。最后三四级台阶,他竟然是背着手跳上去的,如孩童嬉戏一般。
这青年正是贺兰月。
他跳到台阶之上,回过身来,伸手在眉前搭个凉棚,眺望着青山尽处,溟海泛起层层波涛,木兰长船泊在岸边。
他成为学宫弟子已有两年,仍是很喜欢从藏书阁这样的高处下望。
青山碧海、宫殿金顶都铺陈在脚下,好像从这里踏出一步,就能步入云端一样。
有两名杂役正在门前清扫落叶,贺兰月大剌剌地走入殿中,脚步不见丝毫停滞,径直上楼去了。
藏书阁的每一层中都有无数的书架,其间的书册典籍浩如烟海,令人望而生畏。
贺兰月是不大爱看书的,这藏书阁对于他来说,是个观景的地方,却不是看书的地方。
不过今日他上藏书阁,却不是为了看溟海的潮汐往复,而是来找人的。
他来找谢苏。
贺兰月在住处找不到他,却知道只要来藏书阁,必定能寻到谢苏。
他手里拿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野果,上上下下地抛接着,自藏书阁那浩如烟海的典籍中走过,看着谢苏坐在小桌之前,手中握着一册书。
贺兰月咔嚓一口咬了小半个果子,片刻后被酸得五官都皱了起来,“呸呸呸”地吐了半天,又在谢苏面前坐下,伸长脖子倒着看书上的字。
读了半天,无甚趣味,贺兰月又将矮几之上那盏灯抓在手里把玩,晃荡里面的灯油,又举高了去看灯盏底座上花纹。
自他坐在谢苏面前开始,便没有半分消停,谢苏却好像看不到他一样,连头都没有抬。
贺兰月没有谢苏这样好的耐性,放下灯盏,伸手在谢苏眼前晃了又晃,自言自语道:“难道早些时候在课上施的幻身术还没有解开?”
他们晨间有课,两两捉对比拼,贺兰月在自己身上施了个幻身术,能够将身形气息一并遮掩,再出其不意从对手身边浮现,轻取一场胜利。
“你那术法施得藏头露尾,身体藏住了,倒是露了条胳膊出来,与其说你骗过了丁原,不如说是他被你那悬在空中的半条胳膊给吓到了。”
谢苏淡淡开口,并未抬眼,只是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贺兰月大言不惭道:“管他呢!赢了就行。”
他肩宽背阔,盘腿坐在几前,窝成一团,很没有坐相,其实若不是藏书阁中总有主事巡视,贺兰月干脆就在原地躺下了。
“丛靖雪要替他那个师妹跟你道歉,找了你一上午也没找见人,被我给拦下了,我跟他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替人道歉,天下没有这样的说法。他若真觉得对你不住,就该带着云靖青来向你负荆请罪。不过后来他们那个大师兄杜靖川来找他,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急急忙忙地就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云靖青又惹出什么事来。”
谢苏道:“嗯,长进了。”
贺兰月还以为谢苏是夸他这样行事很好,紧接着就听到谢苏说:“会用成语了。”
贺兰月不是中原人,也并没有读过太多书,从前说起话来缠七夹八,热闹是真的热闹,啰嗦也是真的啰嗦,至于成语诗词,他是一概不会的,还因此闹了不少笑话出来。
听到谢苏这样说,贺兰月反而哈哈大笑。笑了片刻,他又问道:“云靖青那样对你,你就不生气么?”
他说的是晨间的课上,两两比试,偏巧谢苏就对上了云靖青。
弟子之间在课上比试,大多点到即止,可是云靖青出手凌厉,却是半分不容情。
她修为既高,又一味拼抢快攻,谢苏少不得要认真面对,却又不想伤她,最后只是击飞了她手中的剑。
胜负已分,谢苏便俯身要为她拾剑,云靖青却是从掌底发出一道真力击向谢苏。
谢苏旋身避过,云靖青飞身而至,已经自己捡起了短剑,冷笑几声,转身走了。
贺兰月连眉毛都立了起来,替谢苏打抱不平道:“你不伤她,已经很给她留颜面了,她不承你的情也罢了,还趁你没防备的时候出手,也太……”
他皱着眉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词来。
谢苏却是又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声音淡淡的,不见有什么起伏,“其实她就是不想让我碰她的剑,没什么的。”
云靖青的佩剑叫做花暝,是一柄短剑。
其实武器一门,有句话说得不错,叫做“一寸长一寸强”,对战之时,用短剑的那一方天然就有些吃亏。
可云靖青却从没想过要换掉花暝剑,另寻其他名剑来做自己的佩剑。
因为花暝剑是用一块枯荣剑的碎片重新熔炼锻造而成,而枯荣剑,正是她师父李道严的佩剑。
那一战,天地变色,李道严输给了明无应,枯荣剑也被牧神剑折断。
自从学宫试炼中,云靖青输给谢苏,她便将谢苏视为此生最大对手,这两年间事事想要压过谢苏一头。
而谢苏却是毫不在意,也正因为如此,云靖青更觉得谢苏是轻视自己,丛靖雪在其中屡屡想要缓和,也拗不过云靖青的性子。
高大的书架之间,有主事缓步走来。
贺兰月听见主事的脚步声,立即沉肩直腰,抓过谢苏手边的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待主事走后,谢苏才将书从贺兰月手中抽走,淡淡道:“你拿倒了。”
贺兰月嘿嘿一笑,手肘撑在桌上,手掌托脸,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翻过几本古书。
“我真想知道,你怎么能从早到晚待在这里,不觉得烦吗?”
谢苏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贺兰月笑道:“自然不是。”
他伸手入怀中,拿出两张明黄色的符纸拍在桌上,得意道:“陆夫子留的功课,我已经做好了。”
这位陆夫子在学宫教授符箓一门,贺兰月长于对战,阵法亦学得不错,唯有符箓这一门,混了个倒数第一,时常被陆夫子留下,旁人画十张符,贺兰月就得画一百张。
偏偏贺兰月歪理频出,常在课上搅得乱七八糟,陆夫子一怒之下,丢了本秘录过来,让贺兰月照着其中的符箓,只要能画出任何一张,以后都可以不再上他的课。
贺兰月埋头苦思,闭门造车,还真让他画出来两张。
这符一分为二,放在两人手中,对敌的时候有妙用。虽然不能大杀四方,但只要以灵力催动符咒,不管二人相隔有多遥远,催动灵符的一方都可以立即来到另一人身边。
贺兰月觉得,打不过就跑才是正理,这个符可是有用得很。
他画废了无数张,终于制成这一对,便将其中一枚留给了谢苏。
听着贺兰月在耳边聒噪,谢苏伸手将符纸掖入袖中,并未细看。
贺兰月这才心满意足,笑嘻嘻道:“那我走了,这藏书阁与我八字不合,不可久留。”
他起身要走,又想到什么似的,“木兰长船靠岸了,不知道这次又带来了什么,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
谢苏知道贺兰月说的是一起去看,那意思其实就是一起溜到船上。
“不去。”
贺兰月挥挥手,“那我走了。”
主事已经不在这一层,贺兰月懒得走下楼,来到窗边,明朗一笑,伸手按住窗沿,翻身而出,悄然落在外面的玉阶上。
那两名清扫落叶的杂役冷不丁见到他从天而降,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两步。
贺兰月伸手揽着后脑,从玉阶上一路跑跳下去,行至木兰长船停靠之地。
这三层木船气势恢宏,有木梯与岸上相连,此时日头正盛,船头空无一人。
蓬莱虽然与世隔绝,但学宫中有夫子、主事,还有许多杂役,弟子们又是从天下各地而来,与外间仍有不少联系。有时会有家人亲友前来看望,或是寄来书信土产等物。
只是溟海风浪煞人,又天然有着禁制,一切术法都用不得,连御剑也是不能,只有木兰长船能够渡过,便三月一次停靠学宫。
贺兰月性子跳脱,是个最闲不住的人,每次木兰长船靠岸,他都要偷偷溜上去玩,与那些船工聊聊,问一些外面的事情。
上次无极宫送来一双青鸟,是华歆豢养长大。华歆入了学宫当弟子,这一对青鸟不见她回来,便要闹脾气,只好用木兰长船运了来。
这青鸟生活在极夜之地,一见到光便会引吭高歌,令听到它们鸣叫的人如坠幻梦,所以运来的时候是封在笼中,又用厚重的黑布盖着。
贺兰月哪里知道这些,顺手掀开黑布,刚看到那青鸟珍珠色的尾羽一摆,立刻就陷入幻梦之中,傻笑起来,如痴如醉,三四个时辰才解开。
此时船头无人,贺兰月一笑,提气纵身,连那木梯也是不用,直接从船上窗口飞身而入。
木兰长船内里结构复杂,不过贺兰月偷偷溜上来的次数多了,倒也熟悉了一大半,在船中大步流星,想要去找认识的船工。
这船本是三月靠岸一次,但是贺兰月记得上次靠岸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不知道这一次木兰长船为何来得这么早。
只是他在第二层走了一圈,却一个人也没看见,正要走上第三层时,无意向窗外一望,登时愣在原地。
远处金光一闪,是学宫藏书阁的琉璃金顶被日光照耀着,却离贺兰月越来越远。
他趴到窗边,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口,只见木兰长船已经离开岸边,四周海浪翻卷。
这船能过溟海的风浪,行驶起来甚是平稳,所以离岸许久,他都没有察觉。
贺兰月不自觉咬起了指节,此处离岸边已经很远,漫说自己跃不过去,就算是能,溟海上用不了术法,也不能御剑,他却是已经被困在了船上。
可学宫弟子无故不得离开,离开了便是弃徒,再也不能回来。
贺兰月僵在原地,片刻后灵光一闪,从怀中摸出那张灵符,当即释出灵力催动。
藏书阁内,谢苏只觉袖中那张贺兰月的符纸似被火烧着了一般滚烫。
不等他拿出符纸,下一瞬,谢苏便被一股强横力道拽入了黑暗中。
第68章 在水一方(四)
然而仿佛也只是转瞬之间,谢苏就从那无尽的黑暗之中脱出,身体失去平衡,骤然下落。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身在何处,就已经仰面摔了下去,直接砸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痛呼一声,双目一片茫然,正是贺兰月。
而谢苏也终于看清了此刻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他竟是被贺兰月的符带到了木兰长船之上。
“谢苏?”贺兰月大叫一声,脸上一副撞了鬼的神情,“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苏借力起身,微微眯眼看向贺兰月,语气无奈:“这话我正要问你。”
他伸手至袖中,摸出了那道符纸,上面的字印已经渐渐黯淡消失。
贺兰月却是跳了起来,伸手摸着后脑,一脸心虚。
“嗯……大概是出了一点小岔子,总的来说,符纸倒是……”
他本想借助符纸,让自己能够去到谢苏身边,没想到反倒是把谢苏也拉来船上了。
谢苏顿了顿,又道:“你这符纸画出来,没有给陆夫子看么?”
贺兰月低头一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还没,这不是想着到了明日课上,你一张,我一张,我直接在陆老头面前露一手……”
谢苏不发一言,静静地看着贺兰月。
贺兰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偷眼看着谢苏的神情,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我刚刚才上船,谁知道这船怎么就忽然开了,我一抬头,都到海上了,我想着身上带着这张符,就……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谢苏向窗外一望,木兰长船航行极快,学宫已成小小一道远影。
“先想法子回去再说。”
学成之前,弟子们不可离开学宫,这是一条铁律。
山中空寂无趣,三年与世隔绝,本身就令人难以忍受,但修道之人,非得有这样的心性不可。凡间万紫千红,乱花迷眼,于修行并无益处。
贺兰月见谢苏也到了这里,反倒安静下来,不是觉得拉来了谢苏给自己垫背,两个人挨罚总比一个人挨罚好,是觉得谢苏冷静沉着,一向有很多办法。
谢苏却并没有他看起来那么轻松。
窗外便是茫茫的溟海,学宫藏书阁的琉璃金顶唯余一抹细细的金光,至于其他的宫殿已经远不可见。
溟海之上的禁制与蓬莱秘境一样,天地化生,不知已在这里存在多少年。
在溟海上,一切术法均不得用,御剑之术也不能用。
更奇特的一点在于,蓬莱左近海上,有弥天海雾形成的一道屏障。
外界电闪雷鸣,风急雨骤,海浪噬人,海雾之中又极容易迷失方向,只有驶过这海雾迷障,才能看到蓬莱仙山。
此刻海面上还有日光照耀,但说不准下一刻,木兰长船就会驶入海雾之中。
谢苏道:“船主是谁?”
贺兰月迟疑道:“你是想请他调转船头,先将我们送回去?”
“是,”谢苏道,“现在离岸边还算不得太远。”
贺兰月叹了口气,道:“我没见过船主,不过认识几个船工,走吧,找找他们在哪儿。”
木兰长船中各处构造,贺兰月溜上来的次数多了,已经熟悉大半,当下带着谢苏去找自己认识的船工。
只是不知道为何,船上一个人也没有,不知道那些船工都去哪里去了。
眼看着离蓬莱越来越远,贺兰月干脆带着谢苏上到第三层。
他曾经听过船工们说起,船主的房间就在第三层。
论起宽阔,第三层自然不如第二层,但两边过道反而更宽些,房间也要大上许多,其间枕褥用具等物,也都要精良一些。
房间都以天干地支排号,谢苏和贺兰月不知道船主住在哪一间房,只好挨个找过去。
贺兰月自前往后,谢苏从后往前。
过了片刻,贺兰月忽然向谢苏招了招手,伸出食指点了点门板,示意里面有人,让谢苏过去。
谢苏刚刚走近,就听到门板之内传来一句人声。
“这件事……是否应该先报给师尊知晓?”
说话的人嗓音十分温润,语气有一些犹疑,却很是耳熟。
谢苏与贺兰月对视一眼,都认出了这说话的男子是丛靖雪。
贺兰月挤眉弄眼,对着谢苏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丛靖雪现在也在船上,他可是杨观最喜欢的学生,他们拽上丛靖雪,便是一起受罚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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