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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蓬莱(郁都)


谢苏轻声道:“原来如此。”
“不过虽是碎片,这东西也依然保留着一些聚魂灯的效用,”沉湘笑吟吟地望向谢苏,似有细细光芒从她眼中飞出,“对我来说,这碎片就有用得很。如果我要你把它转赠给我,你舍不舍得?”
她说话时,却已经合拢手掌,样子很是志在必得。
谢苏忍不住微微一笑:“你若想要,拿去便是。”
这碧玉被他随身佩戴两年,若不是今日遇到沉湘,恐怕再过许久,自己依然不知道此物的来历。
一不知其来历,二不知其效用,这块碎片继续留在自己手中,反而是埋没了。
况且谢苏如今得知自己梦游皆是因为这块碧玉,就算沉湘不向他讨要,他也不会再把玉带在身上了。
只是这块玉毕竟是元徵赠与他的,贸然转赠他人似乎不妥。
但沉湘显然与元徵渊源极深,谢苏心道,等元徵下次来蓬莱的时候,自己需得将此事告诉他。
沉湘笑眯眯地将碧玉收进腰间,又道:“这碎片说起来也是很珍贵的,你真的舍得给我了?”
谢苏此时已经有些习惯沉湘的性子,知道她是故意这样说,答道:“嗯,给你了。”
“好。”沉湘拍掌而笑,旋即起身,从墙边抱起一只坛子。
那坛口的泥封一打开,花香顿时盈满了整个房间。
沉湘将坛中的水倒入两只杯子,又将其中一杯推到了谢苏面前。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请你喝……花蜜。”
她大马金刀地坐下,自己举杯一饮而尽,挑着眉看向谢苏。
谢苏无法,只得拿起杯子递到唇边。
杯中蜜水澄明清澈,花香扑鼻,入口时有一种凉凉的果子香气。
他才喝了半杯,沉湘立即提起坛子给他倒满,并催促他快喝。
谢苏不疑有他,直到一杯饮尽,才好像品出了一丝滋味。
清甜之后有微微的辛辣,只是隐在浓烈花香之下,并不明显,又有回甘。到了腹中,却又暖融融的烧烫着,令他整个人都有些热起来。
谢苏道:“这是什么?”
“跟你说了,是花蜜呀,不过是我用很多种花蜜调的,好喝吗?”
谢苏迟疑道:“嗯。”
沉湘的眼睛亮晶晶的,她不动声色,又将谢苏的杯子给续满了。
谢苏心中却尚有疑问没有解开,抬头看向沉湘。
“枫鬼树下的幻梦,到底是我的幻觉,还是真的发生过?”
这件事他始终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那时他听到过沉湘的声音,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沉湘能告诉他。
沉湘懒洋洋道:“那当然是你的幻觉,但幻觉就一定不是真的吗?如果我告诉你,我现在其实并不在蓬莱,那此时跟我坐在一起的你,又是在哪里呢?”
她的话中似乎隐着什么极重要的关窍,谢苏默了片刻,便豁然开朗。
“我好像明白了,多谢。”
沉湘又道:“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说吧,除了那道白玉台阶是通向何处,其余的我都可以回答你。”
这个问题正是谢苏接下来想要问的。可是以沉湘的性子,她说了不会回答的,就一定问不出。
谢苏想了想,又望向沉湘:“如此,我便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哦?我还以为你要问,我为什么说你拔不出牧神剑?”
谢苏却是淡然笑道:“在枫鬼树下,我已经拔出了牧神剑,所以这个问题,我不必问。”
沉湘却是哼了一声:“小子,你只是将牧神剑拔出那么一寸,那可算不上拔剑出鞘啊!”
谢苏微微一笑:“这个我知道。”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自己终有一天会拔出牧神剑。
他一定会拔出牧神剑。
沉湘双眼一眯,似乎已经看穿谢苏心中所想。
她换了只手托住下巴,整个人浑似没骨头一般靠在了桌上。
“既然你已经没什么要问我,现在可就换我来问你了。”
沉湘单手扣着坛子,又将谢苏的杯子续满。
谢苏眨了眨眼睛,只觉得杯口逸出的满是花香。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坐姿以不复初时的端正,而是渐渐靠在了桌子上。
那双琉璃色的眸子一向无波无澜,此刻却仿佛有幽微的流光。
沉湘翘起嘴角,甚为满意,问道:“你拜师的时候是怎么样,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谢苏忽然想起沉湘起初是说,将他引来这里,是为了看看明无应收了一个什么样的徒弟。
在林中遇到叶天羽等人后,谢苏心中已经十分明白,自己这个蓬莱山首徒的分量有多重。
倘若他在外面输了伤了死了,或是有什么行为不端之处,旁人不会说谢苏,而会说是明无应唯一的徒弟。
这唯一二字,个个都有千钧重。
其实谢苏对声名和生死都不大看重,真正被他放在心上的,只有师尊。
此刻沉湘问他拜师的经过,她既然是明无应的朋友,那么或许也和那时的元徵一样,心中有些顾虑。
谢苏不疑有他,便从去竹林给元徵送枫露开始,将拜师那日发生的事一一讲出。
可沉湘听到他在那个一线天的幻境中,险些被牧神剑的重量压制得无法起身时,脸上却是挂了一个薄薄的冷笑。
可谢苏询问时,沉湘的神色又恢复如常,让他接着讲下去。
讲到元徵那个将星辰山川化为棋子的棋局时,沉湘身子前探,听得十分认真。
谢苏心中忽然闪过一丝清明。
大概沉湘真正想听的,还是元徵那个棋盘。
但谢苏其实也只是在拜师那日真正见识过那棋盘的恢弘气象,大多数时候,那就只是一个棋盘,元徵喜欢下棋,有时会同执黑子白子,自己跟自己对弈。
谢苏心中微觉奇怪,看沉湘的样子,似乎跟元徵早就相识,对他也十分了解。若沉湘真的对那棋盘如此好奇,为何不自己去见元徵?
“师尊喝了那杯茶,之后元徵将那块碧玉送给了我,就是这样。”
沉湘神色慵懒,一双眼睛却亮,紧紧地盯着谢苏。
“明无应喝了茶就走了,你有没有想过他面色不善,是为了什么?”
谢苏的目光凝了一瞬,其实此前他并不觉得那时的师尊有什么不同,只是沉湘这么一提醒,他便回忆起那时的师尊确实像是有些不同。
沉湘冷笑道:“他面色不善可不是对你,让他不满的另有其人。”
谢苏蹙眉:“你在说元徵?”
“那个山谷幻境,无非就是元徵用来试炼你的。给你肩上的重压,试的是你的心志是否坚定,留了一枚不会顺水漂流的枯叶,试的是你的才略。至于那棋盘嘛,固然是助你破开身上的封印,吸纳天地灵气,却也是为了震慑你一下,让你知道这修仙之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这一席话却是令谢苏想了想。
“姚黄对我说,天下间的仙门在收徒时都要设立一些规矩和试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师尊为何会因为这件事不快?”
沉湘道:“元徵试你,为的是看你是不是坚定,又够不够聪明。可他试你,凭的是什么,你可曾想过?”
沉湘望着谢苏,手指在桌上慢慢敲着。
“因为他修为比你高,活得比你长,见过你没见过的东西,他站在山顶俯视你,自然可以把你捏在股掌之间试炼。说到底,他凭的不过是这些,就像他那个棋局……”
谢苏道:“棋局,又如何?”
沉湘微微一笑:“那个棋局气象万千,唬人得很,可是这天下并不是棋盘,芸芸众生,也不是棋子。”
说这话时,沉湘眉目飞扬,意气风流。
然而瞬息之间,她又收敛了目光中的锐利之意,提起坛子,第三次要将谢苏的杯子续满。
谢苏撑着桌沿,似是想要站起来,可是晃了一下,又跌坐下去。
他只觉得四肢软绵无力,头重脚轻,腹中烧烫,热意似乎直接逼上脸来。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沉湘单手拎着坛口提起,豪饮一口,笑道:“当然是酒啊,秋露白混上千红醉,包你一觉睡到明天晚上,醒来什么也不记得。”
谢苏蹙眉,望向沉湘,却发觉她的身影似乎都模糊起来。
那树上木屋一瞬间淡去,消失于无形。
谢苏用力摇了摇头,这才看清原来他们一直坐在溪边的石桌旁,头顶便是那棵合欢树,粉色云霞一样的花朵开遍。
谢苏只觉得天旋地转,合欢花在他视线中缓缓旋转,似乎已经落到了他的眼眸中。
沉湘却是将那倒满了酒的杯子再度推到谢苏身前。
“喏,这次我可没骗你,你看好了,这可是酒,不是花蜜,你喝不喝?”
谢苏皱眉道:“我不喝。”
沉湘道:“随你好了,但你要是喝了这杯酒,我就告诉你镜湖小筑的一个秘密,你想不想知道?”
看着沉湘脸上古灵精怪的笑,谢苏不禁生出些怒意,却又将沉湘的话听得十分清楚。
镜湖小筑是师尊的居所,无论有什么秘密,谢苏都不该去窥探。
可他此刻竟然很想知道那秘密究竟是什么。
沉湘好似看得到谢苏心中的天人交战,得意得很。
谢苏收敛目光,低声道:“你为什么要骗我喝酒?”
“因为我喜欢喝酒啊,不仅喜欢喝,我还喜欢酿酒,天下间所有的事情,在我看来,都不如喝酒有意思。我这是教你,人无好不可交,譬如我爱喝酒,元徵就爱下棋,明无应呢……”
谢苏扶着石桌勉力站起,摇摇欲坠之间,只觉沉湘的声音好似直接飘进了他耳朵里,不由得问道:“师尊,他喜欢什么?”
他站立不稳,就要向后倒下去,却被人伸手揽住。
明无应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师尊爱逍遥。”
沉湘自斟自饮,笑道:“不好,你比我以为的还要来得快些。”
明无应一到,谢苏尽力维持着不让自己陷入昏沉的那根弦便好似一瞬间断了。
他听到明无应的声音,仍是挣扎着躬身行礼道:“师尊。”
却是对着那棵云霞一般的合欢树。
沉湘笑得不能自已,明无应亦是微微勾了下唇。
谢苏却浑然不觉,他双颊绯红,一双眼睛酿着酒意,流光溢彩,眼下那粒胭脂色的小痣更显艳丽。
“你骗他喝酒,是想干什么?”
沉湘无辜道:“他生得这样好看,又是从南海边上的永州来,我想看看他是不是有鲛人血脉啊。”
鲛人天生殊丽绝伦,可与人一样饮食,只是不能饮酒。一旦喝了酒,鲛人身上就会泛起桃花一般的颜色,三日不褪。
明无应淡淡道:“胡闹。”
他抱起谢苏就要走,沉湘还在身后大笑。
“给你留了酒,记得来喝。”
明无应揽着已经昏沉醉去的谢苏,将他送回了半月小湖。
谢苏昏沉间倒是乖得很,虽然是第一次喝酒,醉了也不叫不闹,明无应把他抱到床上,他就把脸埋在被子里沉沉睡去。
明无应看了谢苏一眼,转身离去之时,却发觉衣袖被牵扯了一下。
是他放下谢苏时,不经意间,衣袖被谢苏压在了身下。
明无应俯身,握住衣袖抽出。
起身之时,他闻到一丝似有若无的幽香。待看清是什么物事透出香气之后,明无应不由得轻笑出声。
谢苏睡颜绮丽,发鬓微松,发丝之间却夹着一朵绒绒的合欢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

众仙门皆派出许多弟子,由门内长辈带领,进入蓬莱学宫。
只因新一届弟子的遴选试炼即将开始。
沧浪海门人众多,赶来参加学宫试炼的弟子人数也是最多。昆仑山次之,无极宫又次之,余下的则是另一些仙门世家送来的弟子。
沧浪海的门人皆着青绿衣衫,饰以银丝海涛纹。无极宫则是黑红二色,衣上均绣有火焰纹样。两派门人站在一起,却是泾渭分明。
昆仑弟子皆着白衣,腰悬长剑,行动之间轻盈不沾尘,极是仙风道骨。其间又有一男一女两位弟子最为出色,站在所有弟子的最前面。
那男弟子名叫丛靖雪,是当今昆仑掌门郑道年的爱徒,年纪轻轻,却是修为过人,又精通道法,广有才名。
他腰间悬着的长剑叫做璇玑剑,是一柄在昆仑传承千年的宝剑,亦是郑道年出任掌门之前的佩剑。
也因此,丛靖雪被外界视为下一任昆仑掌门的接任人选。
仙门之间同气连枝,门人大多互相识得。此时校场之上,便有不少其他仙门的弟子都前来与他寒暄。
这其中一些人是想来看看盛名之下,丛靖雪本人究竟如何。另一些人是因为知道丛靖雪将来不可限量,因此来与他结交。
但还有一个原因,众人心照不宣,只是不便说出口。
丛靖雪如此出名,不单单因为他是昆仑这一辈最出色的弟子,还因为他是个很有名的美男子。
据说丛靖雪少年时曾跟随着昆仑的师兄们下山斩杀一只妖兽,那妖兽化为人形,在街市上以幻境迷惑众人心智,一城百姓皆如坠噩梦无法醒来。
丛靖雪手握璇玑,一剑斩杀了那头妖兽,幻境随之而解。
城中人自噩梦中解脱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丛靖雪。
他一身白衣,英俊淡然,仿佛真如高山之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恍惚之间,他们还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个神仙。
如今在校场上见到丛靖雪真容,众人方知此言不虚。
有些胆子大的小女修不错眼地盯着他看,被丛靖雪发现了,他自己反倒先不好意思起来,清俊如玉的脸上泛起薄红。
而他身侧那位女弟子,虽然姿容甚美,却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冰雪之意,神色间极为正经严肃,一双眼睛直直望向高台之上。
杨观自然坐在正中,又有一些修士接连落座,都是各仙门中德高望重的人物。
只是杨观身侧,却留了一个空位。
校场上各仙门的弟子都屏息静气,不再说话。
学宫名动天下,到这里来参加遴选的弟子,志在必得者有之,紧张激动者有之,现在都垂首只待遴选开始。
杨观微微一笑,照例将场面话讲了几句,忽然发觉下面的所有弟子都抬起头来,热切地望着台上。
那些弟子的眼中似乎都在发光。
杨观侧首,看到明无应坐到了他身旁的空位上。
他又举目向下望去,果然看到校场边缘走来一个负剑的白衣青年。
谢苏缓缓走上校场,眼前是无数仙门弟子的背影。
最终停下脚步时,这一列只有他一个人。
已经有不少弟子看到了谢苏,窃窃私语之间,更多的人将目光投向他,眼中的艳羡之意不加掩饰。
在谢苏身侧站着的弟子,都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
而当众人看到他琉璃色的眼眸时,窃窃私语之声就更多了。
“就是他吗?”
“果然是生了一副好相貌啊!”
“我听说蓬莱主甚至将牧神剑都给他了,若是我有这样的好运气……唉……”
“就你,算了吧,给我当徒弟我都不要。”
“他背上的似乎并不是牧神剑啊……”
而在这些声音之中,谢苏只是淡然站在原地,对他人或艳羡或窥伺的目光,他似乎全都不以为意。
高台之上,明无应对着他,遥遥一笑。
要参加学宫的遴选,是谢苏自己的意思。
仙途路漫漫,在仙门之中,师徒关系极为郑重紧要,是因为任何一名弟子,都需要有师父指点迷津,引入正途。
师父既是徒弟踏上修炼之途的引路人,又是为徒弟设置关隘以求渐进的奠基者,同时也是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完成师门的传承。
师父的命令,弟子便要一丝不苟地去做,哪怕粉身碎骨。而师命不允许去做的事情,弟子则不可越雷池一步。
但明无应却并不是这样,他向来很少对谢苏说他该怎么做,反而常常问他,你想怎么做。
想做就去试试,错了也无妨。
若是有一天回首来路,觉得自己从未有过什么事情是后悔的,那也算是一种逍遥。
因此谢苏说想试试蓬莱学宫的试炼,明无应便让他来了。
他平日说学宫里规矩繁琐,更是有几个夫子食古不化,其实大多是些玩笑话。
学宫精研道法学问、术法修炼,又有万卷藏书,教出了无数大能修士,若非如此,学宫又怎么会名动天下,各大仙门中的少年天才又怎么会对这里心向往之,想要跻身其中?
以谢苏的资质,将来他终要去见识山下的大千世界,以学宫作为第一步,是个不错的选择。
另一个原因则是明无应大半时间不在蓬莱,即使有姚黄,山上或许也冷清了一些,谢苏进入学宫,亦可交一些同龄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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