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甚至是到了此刻才知道她叫什么,并不明白云靖青对他的敌意是从何而来。
此时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们二人身上,从昆仑弟子之中走出一人,步履虽快,却不失风度。
丛靖雪面色微沉,自人群中穿行而来,两边的人都主动为他让开位置。
云靖青亦察觉到,在他赶来之前就径直跨上台阶,走向那张瑶琴。
她走上来的时候与谢苏擦肩而过,下巴轻轻扬起,并不看他。
谢苏走下台阶,抬眸时看到丛靖雪已经走到近前,面露为难之色,似乎欲言又止。
见他并未开口说些什么,谢苏也只轻轻一点头,就向自己的来处走去,一路上,众人望向他,却是神色各异。
贺兰月见他下来,自人群边缘找了个缝隙直插进来,他肩宽臂长,将几个围在一起的弟子直接挤开了,笑嘻嘻地迎向谢苏,神色飞扬。
他绕着圈将谢苏看过一遍,笑道:“原来你是明无应的徒弟!方才学宫主事报出蓬莱山三个字,我都愣住了。”
谢苏道:“我不像吗?”
“不,你很像,”贺兰月的眉梢眼角洋溢着少年的意气,“蓬莱山首徒啊,要是换了别人来当,我一定会不服。”
他摸着下巴看向谢苏,又道:“我的运气真好,来到蓬莱山,见到的第一个顺眼的人就是你,哈哈,哈哈哈!”
听他语气中的自得之意,仿佛并不是在夸赞谢苏,而是在夸赞自己。
早前谢苏听贺兰月的言谈,知道他此来学宫都是与仙门世家的弟子同行,因为想要进入学宫,只有乘坐木兰长船才能度过溟海。
贺兰月没有师门,又性情飞扬,懒得去奉承那些弟子,一路上听了不少冷言冷语。在他看来,这些仙门弟子目下无尘,自矜身份,实在没什么意思。
谢苏听他说到这里,一度有些犹豫自己是否也要告诉贺兰月他的师门。
但说话说到中间,直愣愣地插一句“我师尊是明无应”,那也太奇怪了,谢苏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来告诉贺兰月。
而学宫主事示意通过第二关试炼时,会将师门来历一并报出。贺兰月听到蓬莱山三个字,自然就知道他是师尊是谁。
也是主事报出之后,谢苏才发觉这样似乎有些不妥。
他觉得自己应该早一些告诉贺兰月,而不是让他以这样的方式知道自己的师门。
何况贺兰月说起话来飘忽得很,一时想起这个,一时又说起那个,他的平生经历,差不多已经有一半说与谢苏了。
只是谢苏刚开口,贺兰月便无所谓地挥了挥手。
“这有什么关系,你没说,那是因为我也没问啊。我又不会认为仙门出身的人全都是眼睛长头顶的家伙,至多十个里面有五六个吧……但你又不是这样,这并不算隐瞒。”
他理直气壮道:“再说,我就是爱说话,就是你不问,我也是要说的。对你来说,其实也都是一些废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贺兰月性情明快,谢苏也不拘泥,微笑道:“好。”
“不过,知道了你是谁,我也就知道为什么那个云靖青要如此针对你了。”
连谢苏自己都不知道云靖青对他的敌意从何而起,不由得问道:“你知道为什么?”
他这样一问,贺兰月反而奇怪道:“难道你不知道?”
谢苏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他自小甚少与人相处,那些眼中的情绪,话里的机锋,他大多是看不出来也听不出来的。
好像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答案的问题摆在前面,只有谢苏不知道。
他也知道自己在这一点上十分欠缺,此时贺兰月这样一问,谢苏便立刻想到了这件事上。
他犹豫片刻,问道:“是我师尊跟昆仑山之间有什么?”
谢苏来到蓬莱之后,可以说是得罪过叶天羽。但今日是谢苏第一次见到云靖青,自然谈不上有什么地方得罪过她。
云靖青一见到他,便流露出将他视作劲敌之意,只有可能是因为一些谢苏不知道的师门往事。
而以明无应的性情,只有他去得罪别人,没有别人去得罪他的。
看云靖青的年纪辈分,以及丛靖雪欲言又止的神情,谢苏隐约觉得,云靖青如此表现,或许是为了某位门中师长。
贺兰月道:“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这话说来可就长了……”
谢苏已经领教过他说话漫无边际,说到哪里算那里的本事,一听他这样讲,又注意到四周一些人眼睛看着台上,心思却好像放在他们这里,似乎在倾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便带着贺兰月退开一些,要他删繁就简,长话短说。
此处人少,反而能清楚看到场上的云靖青。
她面对谢苏时毫不退缩,放言一定要赢过谢苏,但面对这张玄妙已极的瑶琴,却并没有贸然伸手,而是十分冷静。
她虽坐于琴前,没有动作,有些颇具眼力的人却已经看到云靖青周身气韵流转,循环往复,连绵不断,却是愈见强势。
而云靖青依旧面无表情,似山巅冰雪一般,只是眉间有一道青光若隐若现。
修为高深者一眼便知,云靖青是运起了什么功法,将自身灵力催动调和。
至于贺兰月,热闹是要看的,故事也是要说的。
他见云靖青一套功法行完还需要些时间,不会就此开始拨动琴弦,便回过头,同谢苏讲起了那些仙门往事。
“说来你猜得不错,你那位师尊,曾经斩落过一个昆仑的剑仙。”
谢苏思绪一动,忽然想起旧事,问道:“是现今昆仑掌门郑道年的师弟,是不是?”
贺兰月道:“不错,就是此人,他名叫李道严,用的是一把重剑,枯荣剑。”
李道严上昆仑山时只有十二岁,天生剑心,是百年来昆仑的第一天才。
他用的是一柄宽阔重剑,名叫枯荣,一剑万物生,一剑万物落。
这柄重剑势大力沉,强悍无比,有开山之能,传闻现如今昆仑的问剑峰,壁立千仞,直上直下,飞鸟不得过,就是当年李道严试剑之时,一剑劈出来的。
即使是在根基深厚、几乎每个弟子都是天纵奇才的昆仑,李道严的资质也实在太过惊人。
而李道严天生剑心,任何事情都无法令他在成神之路上略微停一停步子。
他横空出世,被人叫做剑仙。那时所有人都认为,李道严会成为千年来第一个过天门的人。
“可是明无应却先他一步,过了天门。”
虽是旧事,但李道严的气势如此令人心折,贺兰月讲起来的时候不禁一脸神往之色。
他望着谢苏,又道:“要是你师尊过了天门,选择飞升成神,那也就算了。可他偏偏过天门而不入,你说,他在世人心中应该算什么?李道严心中又会怎么想?修仙者视那些无法感应天地灵力的人为凡人,可是对于能闯过天门阵的人来说,看我们也是一样。”
贺兰月遥想着明无应过得天门后,天地所生的不绝异象,语气之中满是钦羡,还有不解。
“听说天上白玉京都为明无应打开一线,可他却头也不回。如果换了是我……”
谢苏问道:“你来学宫参选,是为了有一天也能过天门吗?”
贺兰月摇了摇头,“我若想要过天门,恐怕从现在开始,一时一刻的时候都不能浪费,除了修炼,什么的事情也不能做,一路走下去不回头,用各种手段提高自己的修为。可要是那样,我这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认真道:“我告诉过你,我不是中原人,用中原人的话来说,我这种人就是草原上马粪堆里长大的蛮族。在我们那里,部族打仗,男人战死了,女人和小孩就会成为战胜那一方的奴隶,被主人驱策,一生不得自由。我走到今天,不是为了再去做谁的奴隶。我不想做我自己的奴隶。”
谢苏听到这里,忽然懂了贺兰月这样长的一席话是什么意思。
仙途路漫漫,途中陨落者不计其数。一生都为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孤绝而行,舍弃这一路的风景,舍弃这一生的自由,甚至舍弃自我,那不是贺兰月对自己的期许。
气氛一时静寂下来,贺兰月笑起来,猛地一挥手,似乎是在驱散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真对不住,我这个人说话就是这样,一开始说就停不下来。原本还想告诉你我这一生的目标是什么,不过那又会扯得太远,我料想你现在最想听的,还是你师尊跟李道严的事。”
贺兰月捡起初时的话头,又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明无应过天门而不入,李道严便与他约战。开山裂石的重剑枯荣,可引九天风雷的名剑牧神,这一战要惊动多少人,我不说你也想得到。而输赢结果,你现在已经知道了。”
谢苏轻声道:“是师尊赢了。”
“是,”贺兰月正色道,“牧神剑折断了枯荣剑,也折断了李道严的剑心。”
这一战后,枯荣剑折断,李道严的境界大跌,从此没有下过昆仑山。
剑仙这个名号,再也无人提及了。
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之后,想再次突破,是很需要机缘的一件事,纵使埋头苦修,也可能长久没有一丝进境。
而如李道严这般跌落境界的,便似参天大树枝叶仍繁,而内里半数根系已朽,枝枯叶败不可逆转,修为大降,再也无法攀升到曾经的高度,遑论更进一步,过得天门。
他的性命身体并无受损,但一生的修为依然在这一战中付之东流。
贺兰月道:“云靖青是李道严唯一的弟子。我看他们昆仑山上的人,性子里都很是执拗,师父对师父,弟子对弟子,她见到你,自然要把你视为劲敌。”
这一味的执拗,在修炼之初可以提供极大助力,心无旁骛,专注修炼,可是攀升到一定境界之后,执拗就会变成执念,说不准就会成为修道之路上最大的阻碍。
正是因为这样,李道严这样的天才,输掉一战,便剑心损毁,才这样令人唏嘘感慨。
而修炼之途原本就是这样残酷,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还能身临大道,古往今来,又有几人?
只听泠然一声琴音,是云靖青拨动了第一根琴弦。
“啊!”贺兰月兴致勃勃望向云靖青,“话都说出去了,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能赢你!”
此刻场上诸人,或许都与贺兰月有一样的心思,目光皆投向了正在抚琴的云靖青。
谢苏却不甚在意云靖青是不是能超过他,反而看向了场下的丛靖雪。
他看的不是丛靖雪这个人,而是他的剑。
他腰上悬着的那柄长剑,即使不出鞘,但那淡淡流转的气韵,却足以昭示剑鞘之内是一柄怎样的好剑。
更重要的是,那种似有若无的气息,令谢苏觉得有些熟悉。
片刻之后,他忽然想了起来。
璇玑剑上的气息,与元徵赠给他的那块碧玉似乎有些共通之处。
这不过是瞬息之间发生的事情,谢苏抬眸,云靖青已经接连拨动了四根琴弦,手掌下按,指尖又拨动了第五根琴弦。
她身上有精纯的灵力释出,一望即知是出身昆仑,修习正统功法。
众人目不转睛,只看她是否能再拨响第六根琴弦。
贺兰月忽然道:“话又说回来,这张琴一共只有七根弦,就算她也拨动七根,那也算不上赢你,是不是?”
他回头看过来,只见谢苏并不关注云靖青的挑战,脸上却像是若有所思。
贺兰月便伸手在谢苏眼前挥了挥,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谢苏摇头:“没什么。”
“云靖青这样对你,你怎么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谢苏道:“我应该在意吗?”
若是换了旁人,说出这话大概是因为自恃修为,可是到了谢苏这里,仿佛他不这样说,那反而奇怪了。
贺兰月笑道:“我觉得她赢不过你,我的眼睛可是很毒的。”
说话之间,第六根琴弦被拨响。
众人看得入神,口中不由轻轻发出“啊”的一声。
而场下的丛靖雪,俊美的脸上却闪过一丝担忧之色。
他知道云靖青性情坚硬。可是过刚易折,难得长久,而云靖青此番举动,便是自己给自己设了障,若是破得了还好,若是破不了……
只见云靖青在拨动第六根琴弦之后久久未动,似乎仍在蓄力。
她本来生得极美,如山巅冰雪一般遥不可及,此时坐在琴前纹丝不动,从背影看来,是一位绝代佳人。
无人看得见她此刻额心的汗水滑下,已经杀进了眼睛里。
第七根琴弦上似有万钧之力相拒,便好像是在用自己的手臂去阻拦山崩之势。
云靖青调动浑身灵力,再度尝试,只觉那琴弦上的劲力不减反增,压制得她无法呼吸,难以为继,浑身血液如沸。
她再次催发灵力相抗,宁愿伤了这条手臂也要拨响第七根琴弦。勉力相抗几乎到了极限之时,琴弦之上凝聚的气机好似忽然一滞。
只听“砰”的一声,云靖青的身影猛地倒飞出去。
丛靖雪白衣翻卷,人已跃起,于半空中接住了云靖青,落到校场边缘。
他身姿优美,似流风回雪,见机行事又是一等一的快,这一下兔起鹘落,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上前接住了云靖青,足见他修为之高。
然而谢苏和贺兰月都看得出,丛靖雪一直退到了校场边缘,并不是为了展现他那飘忽轻捷的身法,而是为了卸掉云靖青被震开的余势。
只听学宫主事用那一成不变的声调说道:“昆仑山,云靖青,六弦,通过。”
云靖青站定,却是气息散乱,浑身灵力逆行,吐息之时,似乎经脉之间都在隐隐作痛。
学宫主事的声音好像在她耳中一时近,一时远,她挣开了丛靖雪扶着她的手,只觉得浑身气血上涌。
丛靖雪轻声一叹:“青儿,你为何要这样勉强自己?”
云靖青只觉得校场上诸人的目光像鞭子一样打在自己身上,竭力不让那股热意涌上眼睛,扬起下巴,将脸绷得紧紧的。
背心有一道温润灵力渡入,似水流般将她体内横冲直撞的灵力收复调伏,缓缓温养经脉。
丛靖雪温声道:“宁心静气,不可妄动,否则你经脉之中怕是要留下暗伤。”
云靖青低声道:“师兄,对不住。我今日任意妄为,是不是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云靖青的性子一向高傲冷淡,能说出这句话来,丛靖雪已知她心中情绪震荡之烈,颔首道:“你我同门,何必抱歉。”
剩下的话丛靖雪并没有说出口,云靖青默然无语,片刻后抬眸像人群中望去。
而当她找到谢苏时,不由得扣紧了手指,直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她本以为谢苏也会像其他人一样看她的笑话,可是谢苏站在校场另一边,甚至并没有回头看她。
他一脸风轻云淡,仿佛对此全不挂心。
挥之不散的屈辱感之下,又渐生一股细细的迷惘。
最终,云靖青也只轻声道:“师兄,那琴弦之力十分玄妙,初时相抗不觉得什么,但是无穷无尽,你要当心。”
丛靖雪微微一笑:“好,我知道了。”
他松开扶着云靖青的手,脚尖轻点,飞身到了场上。
丛靖雪是昆仑这一代弟子之中公认的第一,他一上场,人群之中又是一阵骚动。
贺兰月又怎能错过这样的热闹,恨不得跳起来去看丛靖雪能拨得响多少根琴弦。
只是他在人群之中挤来挤去,兴致盎然,笑道:“师妹已经输给你了,做师兄的怎么也得上场找回来。”
谢苏知道他是随口胡说八道,并没有答话。
丛靖雪上场之后,却是先向那位学宫主事颔首执意,这才坐在了瑶琴之前。
他飞身而上时衣袂飘然,此刻一举一动又都风度翩翩,极有礼节,当真人如美玉。
又似乎这场上有不少女修都是他的拥趸,此刻便有一个粉衫女子站在谢苏和贺兰月身边,听到贺兰月编排丛靖雪的话,回头剜他一眼,一脚踩在了贺兰月的脚背上。
贺兰月英俊的脸孔微微抽动,显然痛极。
看丛靖雪坐在琴前的样子,好似他此刻不是在参加雪宫的试炼,而是面前有高山流水,当真是在抚琴奏曲。
拨响第一根琴弦之后,丛靖雪也如谢苏那般停顿了一下。
片刻之后他再度伸手,却是行云流水一般,接连拨动了琴弦。
那泠然琴音如潺潺溪流泻出,众人不由得在心中计数。
第三声、第四声……第六声。
第七声。
七根琴弦被丛靖雪一一拨响。
下场之时,他依旧是神色淡然,步履从容,直至场下有女子情不自禁尖叫出声,这才俊脸一红,连走下台阶的动作都好似有些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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