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周身隐藏在华盖一般的树叶中,并不担心他们在树下能看到自己。
但若是那少年要飞上来摘叶子,就一定能发现他了。
谢苏从未在山上见过外人,但知道近日学宫结业,多有仙门中人往来观礼。听这少年少女的言谈,他们应该是无极宫的弟子,只是不知道怎么穿过了师尊下的禁制,走到这里来了。
少年抬头看了眼丹青树,面色中略有轻蔑之意,高傲道:“这有何难?我用青鬼把这树砍了,你想摘多少片叶子就摘多少片叶子。”
谢苏微微皱眉,但他还未来得及动作,却听到树下又走来一个人。
“且慢。”
丹青树,出自《西京杂记》
来人摇着一把折扇,步履从容,脸上微微带笑。
相较于他通身的气派风度,这人的相貌就要差得远了。
他腰上悬着一柄长剑,衣摆之上有金丝绣制的海涛纹。
那少年目光锐利,逼视过去:“你是谁?”
那人收起折扇,微微一笑,拱手行礼:“以在下这点微末道行,无极宫叶家的少宫主自然不认识了。”
他的目光在少年少女的脸上一转而过,含笑道:“沧浪海,殷怀瑜。”
谢苏在丹青树上看这几个人,觉得无极宫这对少年少女身上灵气外放,修为算不得很高,这个殷怀瑜则是神光内敛,身上的修为要高得多。
果然,那少女先是还了礼,口称“殷道友”,身体微微站直,将自己的气息收敛起来,是个稍稍有些戒备的状态。
她身上这点小动作,谢苏看得出来,殷怀瑜也看得出来。
他复又摇起折扇,举目望向丹青树锦绣华盖一般的树冠。
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间,谢苏屏息,并没有动。
殷怀瑜收回目光,笑道:“少宫主,这棵树叶片如此奇异,想来必是珍稀之物,若就这么砍去,未免有些可惜。”
少年冷冷地看过去:“怎么?我要砍棵树,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沧浪海来管了?”
殷怀瑜又是一笑:“岂敢,只是我记得此处设有蓬莱主的禁制,大家行事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那少女在后面轻轻拽了下少年的袖子:“天羽,他说得不错,这里毕竟是蓬莱秘境,我们还是……”
“蓬莱秘境又如何?”叶天羽轻蔑道,“一棵树,再宝贝能怎么样,我可是无极宫的少宫主。”
他神情中满是桀骜之意,手中的青鬼剑寒光凛凛。
“你敢拦我?”
殷怀瑜摇着折扇,轻轻摇头叹气:“在下自然不敢拦着少宫主,只是不知道若是叶宫主在此,是否会觉得少宫主行事有些莽撞?”
他口中的叶宫主就是叶天羽的父亲,无极宫的掌门,叶沛之。
无极宫的门人大多冷酷无情,其中一半原因也是因为这位掌门是个性情冷硬的人,无极宫上下以他为尊,等级分明。
以叶沛之这样的性子,是做不了慈父的,他对叶天羽寄予厚望,就更要严厉摔打他,偏偏叶天羽桀骜不驯,所以父子关系并不亲和。
殷怀瑜此时提起叶沛之,不但没有将叶天羽规劝住,反而令他的内心攀升一股怒火。
明知殷怀瑜是搬出父亲来压自己,叶天羽更觉得若是自己退让,那么就是在殷怀瑜的面前大大地跌了面子,仿佛自己还是那个畏惧父亲的小孩子。
他运起灵力执着手中的青鬼剑,反手就要向丹青树砍下。
同一瞬间,殷怀瑜的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向树上看来。
只听“叮叮”两声,一丹一青两枚树叶接连击在青鬼剑的剑身,将剑打歪了。
锦绣华盖般的树叶深处,白衣翩然而下。
谢苏手中夹着一枚树叶,淡淡地看着叶天羽。
先前那两枚树叶之上有他灌注进去的剑气,但毕竟只是轻飘飘的两片叶子,青鬼是口锋锐宝剑,只是被树叶打偏了,叶天羽身上更谈不上有什么损伤。
但他整个人的怒火似乎更甚,先是看了看地上已经碎掉的两枚树叶,又是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青鬼剑,最后望向面前的谢苏。
殷怀瑜在折扇之后含笑望过来:“好俊俏的少年。”
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看向谢苏琉璃色的眼睛。
谢苏道:“摘叶子可以,砍树,不行。”
叶天羽极少被人违逆,此时心中已经怒火滔天,喝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管我的事?”
谢苏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生气,答道:“我管的是树,不是你。”
殷怀瑜笑了几声,那少女却是上前,半侧身站在叶天羽的面前,轻声哄劝道:“我们还是走吧,本来也只是说出来透透气,再不回去,师父就要来寻我们了。”
她心知青鬼剑被两片树叶打偏,以叶天羽的性子,是绝对咽不下这口气的。
但这里是蓬莱山,殷怀瑜已经是不请自来,现在从树上跳下来的这名少年也不知来历,再怎么样也不能吃眼前亏。
可叶天羽只是皱眉道:“华歆,你让开。”
被唤作华歆的少女一跺脚,向后退开两步,双手抱臂,似是有些生气。
叶天羽一振青鬼剑锋,冷冷道:“出剑吧。”
谢苏身上背着牧神剑,可他没想跟叶天羽打架,并没出声,也没有动。
可他不出剑,看在叶天羽的眼中,则是对自己不屑于出剑。
旁边还有华歆和沧浪海的人看着,叶天羽更觉自己被人看轻,恼羞成怒,提剑冲来,大吼道:“那我就打得你出剑!”
两人原本相距就不远,叶天羽飞身出剑,青鬼的剑气迎面劈来。
可这样的剑气跟牧神剑相比,便似雨滴和大海一般,谢苏不闪不避,亦为拔剑,只是轻轻一弹指。
他手中的树叶携着剑气而去,撞在青鬼的剑刃之上。
青鬼的剑气被阻挡的同时,叶片被剑刃一分两半,左边那片斜斜飞出,从叶天羽的眼下一划而过。
他退后半步,伸手一摸,眼下那道细细的伤口已经渗出血来。
谢苏见他受伤,轻声道:“抱歉,我不是有意伤你。”
叶飞羽大怒之下,就要提剑再度冲来。
一旁的华歆却已看出他并非谢苏的对手,拦住叶天羽,伸手就向他怀中摸去,掏出一只哨子凑到嘴边。
短促哨声响起,林中似有微风浮动。
一个瘦长灰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在华歆身前。
无论是叶天羽华歆还是殷怀瑜,他们的修为或许有高低之别,但身上都会自然流露出一种气韵,但眼前这个灰影身上却全然没有修道之人身上的气息。
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空。
而他无声无息浮现,不是用了什么术法,而是因为他的身法太快了。
谢苏觉得,这个人的修为似乎比殷怀瑜还要高。
这灰影一浮现,殷怀瑜本来作壁上观,现在脸上虽然仍是淡淡微笑,却不动声色地退到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而灰影只是垂首望着华歆。
华歆小声道:“咱们离开这吧。”
她召来灰影,是怕自己二人落于下风。但叶天羽看到他,先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随后道:“给我杀了那个穿白衣服的小子。”
下一瞬剑影劈面而来,谢苏甚至来不及后退,身体蓦然一斜,只觉得一股冰冷气息从耳边掠过。
他翻身退开,那灰影已经站在他刚才的位置上,连脸上都蒙着灰布,他脚下是半截织银的月白色发带。
从叶天羽开口到谢苏退开,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他的发带却被灰影削断了。
他这一退开,便背对着殷怀瑜。
殷怀瑜的目光移到谢苏背上,一直淡笑的脸上仿佛出现了一丝裂痕,轻呼出口:“牧神剑……”
眼前这少年为何会有牧神剑?殷怀瑜心思电转,口中却大声道:“看你这少年形容俊俏,难不成是个盗贼?你敢偷蓬莱主的剑?”
他这一声却是提醒了叶天羽,他性子骄纵桀骜很易受激,却并不是痴傻之辈。
各家仙门都来蓬莱观礼,眼前这白衣少年虽没有自报家门,但想来必是哪家仙门中的弟子。
此处山深林密,杀人原是不妨,但偏偏还有个殷怀瑜将前后看得一清二楚,他若是说了出去,少不得会有些麻烦找上来。
但这白衣少年身上却背着牧神剑,不论他是不是盗剑,也不论这牧神剑是真是假,杀他的绝好理由已经出现。
叶天羽大声道:“鬼脸,你还在等什么,给我杀了这个小贼!咱们也卖蓬莱主一个人情。”
谢苏待要开口,只觉得剑风迫人,灰影已经如鬼魅一般迫近,他手中的剑不知为何没有剑光,只是一条黑色的影子。
只几个呼吸之间,两人已经交手数招。
谢苏心下一凛。
往日师尊教他学剑,至多捏出几个带着灵力的傀儡跟他交手,这些傀儡的剑路或是大开大合,或是剑走轻灵,又或中正从容,千变万化之间,已经将世间大多数剑路喂给谢苏。
但这灰影用剑,走的却是阴柔险狠的一路,又兼身法如鬼魅一般,总是在谢苏意想不到的位置骤然出现,全无声息。
那剑刃仿佛从阴影之中绽出,或劈或刺,或削或挑,只往谢苏身上的要害位置划去。
若不是谢苏身法轻盈敏捷,脚下步子穿云流水,早已被灰影的剑气刺中。
灰影手中长剑斜斜削出,林中轻风一滞,几根削断的发丝从谢苏眼前缓缓飘落。
剑刃随即贴面而过,谢苏伸手向后握住牧神剑的剑柄,转手迎向灰影的长剑。
暗金色剑鞘上似有淡淡光华流转,这天下第一的神兵未曾出鞘,已有山呼海啸一般的剑气涌出,灰影的黑色长剑未及撞上剑鞘,就已经被剑气折断。
灰影看着手中断剑,眉宇间微微一动。
叶天羽纵身将手中的青鬼剑抛出,大喊道:“接剑!”
灰影似在空中微微一晃,已经接过青鬼剑,霎时间,剑意倾出!
如果说青鬼剑在叶天羽手中,只是一柄锋利兵器,到了灰影手中,却真正展露出这柄剑的威力。
剑光闪烁,寒意迫人,便如毒蛇吐信,冷冷地盯住谢苏。
灰影再度猱身而上,似是知道手中的青鬼也无法在谢苏的剑气下坚持太久,身法愈见奇诡迅疾。
谢苏手握牧神剑,却因无法将它拔出,所能动用的剑气亦是有限,在灰影的紧逼之下渐成守势。
叶天羽眼下的伤口已经不再渗血,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灰影,盼望他下一剑就能将谢苏了结。
华歆在一旁却是皱起了眉,她召来鬼脸,只是壮壮己方声势,可不愿见他杀人。
但鬼脸是叶天羽的护卫,叶天羽说让他杀谁,他就会杀谁。
剑风相接之处,林中落叶纷纷激荡而起。
青鬼的剑光倒映在谢苏琉璃色的眼眸中,他觉得这灰影的剑,虽是要立即取他性命,剑上却没有杀意。
仿佛灰影的剑不是为了杀人,无论前面是人、是树木、是高山、是海涛,灰影只是出剑。
就像他整个人已经化作了一柄剑。
谢苏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生死剧斗,在这一刻却好像领悟到了什么,剑意挥洒之间,竟莫名有酣畅之意。
而灰影古井无波的眼神之中,悄然起了一些变化。
他杀过许多人,不问缘由,也不必问。
那些人或愤恨、或恐惧、或狂暴,这些情绪至死都会凝固在他们眼中。
但眼前这个白衣少年,眼中竟然一丝惧意也没有。
不光是惧意,他眼中澄明清澈,仿佛这生死一线也不能令他动容分毫。
噗的一声,少年肩上绽开一朵血花,是他手中的青鬼终于刺中了他。
鲜血淌出之处尽将白衣染红,但谢苏却是微微一笑。
“你输了。”
牧神剑横在灰影颈间,只待谢苏稍微吐露剑气,他将立毙当场!
这一声怒喝之中灌注了十分灵力,声震密林。
如华歆和叶天羽这样修为稍浅的人,似有一瞬间,连心思神魂都被这声怒喝震住。
举目望去,那大步走来的人正是无极宫的宫主叶沛之。
他身后是几名随从,皆着黑衣,衣襟上有金红色火焰刺绣,是无极宫的标记。
稍稍落后于叶沛之的是蓬莱学宫的祭酒杨观,他宽袍大袖,仙风道骨,真如画中的神仙真人一般,可是脸上殊无笑意,反而莫名有些紧张。
他带着几个学宫的弟子,与无极宫的人泾渭分明。
华歆微微抿唇,不由得悄悄伸手拉住叶天羽的手。
叶天羽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牙关紧咬,在袖底不容拒绝地挣脱了华歆的手,默默挺直了脊背。
叶沛之身上的气势之强,倒不在于他高深的修为,而是冷肃面容之中那种生铁一般的东西。
他冷冷的目光扫过手持青鬼的灰影,又扫过谢苏,最后停留在叶天羽的身上。
那目光中意涵之恐怖,令华歆轻轻打了个寒噤,连忙行礼。叶天羽却是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自听到叶沛之那声怒喝之后,灰影便收了剑。
谢苏却是待他收剑,自己才将牧神剑从灰影的颈间移开。
他肩上的剑伤没有伤及骨骼,但到底刺得有些深,青鬼剑一抽出,又是一小股鲜红的血涌出。
方才对战时还不觉得,这时谢苏倒是觉出肩上那伤疼得厉害。
他反手将牧神剑收到背后,按住了肩上的伤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仿佛追随着他的动作,不是在看谢苏,是看牧神剑。
这柄剑可引九天风雷,天下间无人不知。
那几个弟子中有性情轻浮些的,此时望着牧神剑,脸上神色大为震动。
学宫祭酒杨观看向谢苏,目光中却微有惊疑之色。
以他过目不忘的眼力,却想不起来眼前这少年到底是哪一家仙门中的弟子。
蓬莱学宫禁止私斗,近日临近弟子结业,多有仙门往来观礼。
仙门之间表面上一团和气,其实彼此之间有私仇的也不在少数。
为着平安和气,不至于大家之间闹出些不可收拾的祸患,或是出了什么意外,学宫周围均布有阵法,探知灵力。
方才这林中一番生死剧斗,灵力波及到阵法,杨观当即便知。
叶沛之的修为则要比他高得多,已经感应到青鬼的剑气,立刻就知道是叶天羽闯了祸。
阵法被触动之处,除了青鬼的剑气,更有着牧神剑浩瀚磅礴的气息,虽仍有不甚圆融自如之处,却有那么一瞬,剑意似横扫六合,已得牧神剑的真意。
两人疾步而来,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幕。
杨观斟酌道:“这位小道友,你手中的可是牧神剑?”
在蓬莱地界之上,能够手持牧神剑,此人必定跟明无应有很深的渊源。
杨观做了这许多年的学宫祭酒,学宫每每招收新弟子或是有弟子结业,明无应有时被他催烦了,也会在典礼之上露个面。
虽然知道明无应一道禁制打下来,便是从没将学宫放在眼里,但学宫到底在蓬莱,有这一层关系在,杨观自觉算是跟明无应有那么浅浅几分交情。
可眼前这少年,杨观却从未在明无应身边见过。
他这一句话问出,抢先回答的反而是叶天羽。
他甩脱华歆的手,将脊背挺得笔直,指着谢苏大声道:“那剑是他偷的,他是个贼!沧浪海的人也看见了!”
如果说先前他命令鬼脸杀了谢苏,还只是怕未来有些小麻烦,因此要找个接口,此时不管这理由拙劣与否,都只能咬定不松口了。
叶天羽立刻看向殷怀瑜的方向,要将他拖来当证人。此事真要论起来的话,还是殷怀瑜先叫起来的。
“殷——”
可他所指之处只有几棵树,哪里还有殷怀瑜的影子。
叶天羽的眉毛拧起,正待说话,树林之中降下淡淡的金色光华。
一个似笑非笑的散漫男声响起,众人看向四周,却辨不出声音的来处。
“你说他是偷剑的小贼?”
这个声音响起的一瞬间,金色光华之中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谢苏唇间轻轻逸出了两个字。
“师尊……”
杨观立刻低头行礼,在他身后,学宫的弟子们站成一列,身子低低地伏下去。
叶沛之亦是拱手行礼道:“蓬莱主。”
这一群人俯首的俯首,躬身的躬身,可明无应却根本没看他们。
他回头看向谢苏,目光在他肩头的剑伤上一点而过,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谢苏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前跟那个灰影生死一线之时,他心中都是一片平静,只有专注,此时师尊就在面前,他却静不下来,一团乱七八糟的念头在心中盘桓。
师尊是什么时候来的?方才的事他都看到了吗?
他这一身白衣,流点血便染红了整个肩头,其实那伤并不怎么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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