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他好了,但是事实上他更糟糕了。
“裴少……”江上阳出声了,想像是平常一样调侃他挑剔他,但是才说了两个字,江上阳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一向觉得自己从容又洒脱,就像很多人一样觉得生老病死不过寻常,但是真正遇上了,他才忽然发现其实他也没能那么坦然。
——那可是裴曦,他预料了任何可能、就是从没预料过他会死的裴曦,一个世界末日估计都打不倒的男人。
可能是见江上阳沉默得太久了,裴曦主动问他:“辛宓都跟你说了?”
江上阳侧过头,看到裴曦已经恢复平静的眉目,他的心也慢慢冷静下来,“对,虽然我还不是很懂那些东西,但我清楚一个事实——蠢货,你又在作死了。”
被骂了的裴曦短促地笑了一下,“好吧,我的错,害你心情变糟糕了。”
江上阳说:“本来就是你的错。”
裴曦歪着脑袋看了看他的表情,“那小太阳会不会觉得很开心?说不定你下一秒就能摆脱我了。”
江上阳冷漠地说:“我自己死了,我才会觉得开心。”
裴曦的笑意变冷,“乖,宝贝,不要和我开这个玩笑。”
“开玩笑?我为什么要跟你开玩笑?难道你没有发现我的噩梦里全是你?我只要活着,你就会一直纠缠着我,跟你会不会死没有关系!”江上阳反问他:“裴曦,那天我就问过了,如果我被Satan炸死了,你会怎么想,为什么你觉得我和你的答案会不一样?”
——我死了的话,可能还会考虑拉你陪葬,但是我没死……你就永远不用考虑这个可能性了。
江上阳近乎指责地看着他,“这次也是,上次也是,明明最无情的那个人是你,但是你永远要把你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裴曦,没有心的那个人是你,不是我!”
裴曦缄默片刻,几乎塌在沙发靠背上的身子直了起来,靠近江上阳,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侧脸,“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很难过,因为我很可能要死了?”
“我为什么不能难过?一条狗养了十年突然死了,主人都还会伤心呢,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江上阳冷冷地看着他,“可是那又怎么样,你就算真的死了我也不会哭,还会放三响鞭炮来庆祝。”
裴曦的眼神近乎温柔地看着他,那种神色很美好又很虚幻,瞧得见却捕捉不到,“我喜欢你现在的表情。”那是一种隐藏着的真实的悲伤,他喜欢江上阳身上的一切由他牵动变化的表情,只要想到江上阳露出那种伤心的模样,他就高兴得快要心碎了。
江上阳惯常流露出的温雅从容的面具被摘了下来,裴曦无情狠辣的面孔变得温柔美好,这一瞬间,他们就像是角色倒置了一样,江上阳漠然地说:“你只是喜欢我被你玩得团团转。”
裴曦眨眼睛,“哪有?我那么喜欢你。”
江上阳冷笑,“你不是说讨厌我吗?我也讨厌你。”
裴曦忍不住想要去吻他,“宝贝,其实我最喜欢你的口是心非。”
江上阳侧开脸,避开他的双唇,“你为什么不跟我正面谈谈你的病?你觉得在我面前说这个会让你的自尊心受挫?”他们两个人之中,其实永远都是裴曦更聪明,更有手段,因为他永远比江上阳更有胜负欲,更狠得下心,所以他也从来不肯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战役里落得一个输者的名号。
“既然你知道,那你就不应该揭穿我的,”裴曦摩挲着他轮廓深邃的脸部曲线,像是情人之间最亲密的耳鬓厮磨,他半开玩笑地道:“你永远不会明白我多想在你面前保持一个漂漂亮亮的形象,你会理解那种感觉吗?小太阳,我想做你的英雄。”
第八十七章 选择
“英雄?”江上阳觉得简直不可思议,“难道你觉得我需要你的拯救?裴曦,现在是你在地狱里。”
裴曦琢磨片刻,一脸深沉道:“那我就做魔王好了,能把天使引诱下地狱的大魔王,很带感的设定不是吗?”
江上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我会看不起你?”
裴曦又想亲他了,用夸张的咏叹调说:“不,宝贝,你是我的太阳,我只是想你的阳光一直照耀着我。”
“说到底你是不想我插手这件事?只要看着你该活就活该死就死一声招呼都不用打就行了?裴曦,你那是天生的病,不是你能控制的,难道我会因为这个事情嘲笑你?”江上阳轻微地把眉尖蹙了起来,质问道:“让你认一次输,就那么难?”
“不是难,是根本不可能,我的字典里就没有输这个字,那我为什么要认输?何况还是对着你,那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裴曦的手指顺着他的面部轮廓滑进了细软的短发里,暧昧地穿梭着,还刻意流露出委屈的样子。
江上阳咬牙,“我没有让你对我认输!”
裴曦撇嘴,“你是想让我对这个病认输?”
江上阳怒道:“我只是想你正视你的病!”
“我一直在正视啊,不然我为什么还没有干掉辛宓?”裴曦笑,“我只是想用我的办法来正视它而已,唔,可能态度有点消极……不过既然我从来都不信命,这个病也是命中注定的,那我想要打破它的诅咒也很正常吧?”
江上阳满脸的不赞同,“你想打破它的唯一方法就是治好它,而不是愚蠢地在那里做无谓的抗争,别的事情你可以卷入重来,这件事上你栽倒了,难道还能再活一次?”
“我没有抗争啊,”裴曦侧着脑袋想了想,道,“我只是觉得我现在懒得治而已,我的大脑在跟我说——放弃吧,别浪费时间了,做一个大坏蛋挺好的……可是大家都说我要做一个正常人,怎么做个正常人?你问我,我问谁?其实我觉得我还挺正常的呢。”
江上阳突然能理解辛宓所说的话的意思了,裴曦不是自己在抗拒治疗,而是他的大脑欺骗了他,让他以为自己已经在治疗自己了,实际上他的病情在逐步蚕食他的理智……而他自己现在还能察觉出不对劲,但总有一天他会毫无所察,那么,那时候死亡已经将他带走了。
他如果变成一个毫无理智的疯子,那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到那时候,江上阳宁愿亲手杀了他,也不会让他以那样子的姿态活在这个世界上。
裴曦就应该是裴曦,光鲜夺目地活着,活在别人永远不可抵达的高度,活得漂漂亮亮,活得能让任何人都嫉妒得咬出一口血来……
可是,他做得到吗?江上阳问自己。
“真奇怪,”裴曦忽然如是道,目光天真又残忍,似乎已经看穿了江上阳的心中所想,“我一直觉得你会有一天生气到忍无可忍地杀了我,但是你居然是想在我过得不好的时候来杀我,因为怕我会活得不舒服……虽然我觉得我过得没什么不好的,可我以为你会觉得我像是一个植物人一样躺着也无所谓。”
——不惜一切代价让我活下去,这不是你的选择吗?
江上阳冷笑,“植物人算是活着的?那已经是半个死人了,有几个植物人能够苏醒的?他们生活不能自理,在床上躺个五年六年就会功能衰竭而死,骨瘦如柴,浑身干瘪,想是个僵尸,这种死法,你愿意接受?”他甚至无法想象迷人到人人侧目的裴曦变得狼狈不堪的样子!
裴曦却是微微一笑,“你说我为什么就那么爱你呢?宝贝,因为永远都是你最了解我啊……真到了那个时候,记得等医生的通知书下来就赶紧帮我把呼吸机按掉,那我也会记得只在你的美梦里出现的。”
江上阳一点儿都不领情,他看到自己的手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好像真的看到了面前有一台维持着生命的呼吸机等待着他拔掉电源似的,可是他的声音却很平静,他对裴曦说:“好,我不需要美梦,只要你能离我远点,我就谢天谢地了。”看吧,难道他看起来就真的那么铁石心肠,以至于裴曦认为他连生死之事都能轻易下决定?
无论江上阳说得多狠,但是理智告诉他,真的到了要结束裴曦性命的时刻,他其实下不了手。
“别这样,上阳,”裴曦握住他冰冷的手,贴紧了自己的脸颊,像是情人一样呢语道:“我会觉得心碎的。”
江上阳冷然地道:“我以为你早就没有心了。”心碎?你只适合让别人心碎。
裴曦想了想,“如果对象是你,起码我现在还是有感觉的。”
江上阳的手又抖了一下,试图抽回来,“什么感觉?折腾我你就开心了的感觉?”
裴曦的力道松了松,但还是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膝盖上,“不,你不开心,我也没有觉得很好受……虽然我不知道我难过不难过,但我喜欢你活蹦乱跳的样子。”
江上阳没再动,只是呢喃道:“你一定很恨我,才会这么折磨我。”
裴曦又沉思几秒钟,“其实我觉得恨我的是你才对,我的知觉又出错了吗?我一直觉得你想摆脱我。”
“摆脱你的前提不是你把全世界都摆脱了,”江上阳的眼神放空了一瞬,在这一刹那,其实他脑海中回忆到了很多东西,从小时候两个小豆丁的吵吵嚷嚷,到十一年前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较量,端午节的粽子,足鱼山上的抵足而眠……时光原来已经走了那么远了,他们的关系却一如从前,好像从未改变过,“其实我也以为我会觉得没什么的……十一年前我听李鸿天他们说你和阿戎的快艇在公海里被炸没了,周围都是鲨鱼,肯定必死无疑,快艇是我准备的,我当然知道它有多坚固,连快艇都没了,你们俩还活着么?可是,我那会儿很忙,很多事情要做,都没想那么多,裴伯伯死的时候我还哭了呢,隔天就听说你也跟着没了,我当时只是觉得,葬身鱼腹这个死法真的是太愚蠢了。”
裴曦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当然,简直蠢不可及,完全不符合我的审美。”
“那时候大家连你的尸体都收不回来,所以我连个衣冠冢都懒得给你做,随便你孤魂野鬼地四处飘,反正别来找我就好……可能我心里是在想,只要没看到尸体,就什么都不算,你祸害遗千年,肯定是不会死的吧……事实证明你的确回来了,虽然残了两条腿,但还是像是以前一样讨厌,起码是活生生的,不是吗?”江上阳盯着他的手握着自己的手,苍白的手指对比起来的感觉很强烈,江上阳的皮肤是正常人的白皙,他简直像是死人的皮肤一样惨白,“你自己跟我说的,你要报仇,要大杀四方,要联合江家把北联盟国9区的天都给翻过来。”
裴曦点头,“嗯,我说过。”
“结果还不到两个月,你就跟我说,”江上阳望着裴曦,眼眶终究不可抑止地红了一片,“你说,你要死了。”
裴曦怔住了,盯着江上阳发红的眼眶说不出话来,有些茫然有些不可思议,他太了解江上阳这个人了,在理智上他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他的理智又相信江上阳永远不会选择和他作对,哪怕这只是出于利益的选择——可是,没有永远恒久不变的感情,却有永远的利益,这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东西,而江上阳是个利益至上的商人,只要他有足够的筹码,就能留住江上阳,不是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伤心吗?”江上阳问他。
裴曦近乎困惑地看着他,直白地道:“我不知道,我觉得你或许不讨厌我,但你也不会很喜欢我。”
“很好,你的这个感觉还是对的,证明你还有救,不是吗?”江上阳反手握住了裴曦的五指,手心冰冷一片,眼前却似乎冒出了一片火海,属于十一年前的,那场滔天大火……那是他这十一年里的噩梦最常出现的场景。
他对裴曦说:“虽然我很想说,管你去死,可是裴曦,你不能死。”
裴曦微笑,“你是舍不得我吗?”
江上阳哑着声音道:“我答应了裴伯伯要照顾你。”
裴曦再度怔住了,他看着江上阳,像是完全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你说什么?”
江上阳的眼眶越发红了,眼里有细密的红血丝渐渐晕开,他几乎就要落泪,连声音都带出了细微的哽咽,“我答应了裴伯伯,要照顾你一辈子,我答应了他的——裴曦,你没有任何理由破坏我对他的承诺。”
裴曦怔怔地顿住了好一会儿,“我爸他……”
“元伍说得对,当年我就在书房里,我是亲眼看着裴伯伯死的,”江上阳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似乎看到了当年的场景,看到了他最尊敬的长辈在火海里蜷缩着的尸体,那个画面历历在目,永不能忘,他也不敢忘!
“如果不是我,他不会死得那么惨——裴曦,这是我欠他的。”
江上阳有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包括他的父亲江徊昂,甚至他也曾经想过永远不告诉裴曦,让这个秘密烂在他的肚子里,带进他的棺材里。
裴家父子俩究竟对江上阳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如果非要用一个抽象的说法来形容,那么一定是——既然说裴曦是会追随他一辈子的噩梦,那裴劲英就是他前面十七年的一个充满童趣和温馨的美梦。
外人是怎么看的,他不知道,但是作为当事人,江上阳可以毫不客气地说,裴劲英对他很好,好得有时候连江徊昂都比不上,好到……令人出乎意料,好到要不是江家父子俩长得像,大家都以为裴劲英给江徊昂戴了绿帽子。
在外人眼中的裴劲英是什么样子的呢?威严,刚硬,强横,能耐,讲信义,是一条能头顶天的汉子,是整个北联盟国9区阳光世界和地下世界当之无愧的王者,几乎所有人在他面前都觉得自己矮了一头,裴劲英简直像是高山一样伫立在众人面前,形象光辉得近乎于神,哪怕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裴曦站在裴劲英面前,也是一副乖乖牌孩子的模样。
可是这样一个被众人景仰敬畏的男人,在江上阳最初的记忆里,不过是一个表情有些严肃的大伯伯而已,那时候他刚刚开始记事,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他踉踉跄跄着走到花园里,裴劲英和江徊昂两个人站在树下面说话,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一脑袋撞在了裴劲英的小腿上,摔了个底朝天,裴劲英惊讶地赶紧把他抱了起来,动作很熟稔,他小心翼翼地问江上阳疼不疼,旁边的江徊昂说,男孩子皮实,摔一摔也没什么的,裴劲英却理直气壮地说,怎么能是没什么呢,万一摔个疤出来怎么办?
当时的江上阳还不能完全理解他们的话,只是在被裴劲英抱着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不见了的裴曦正从屋子蹬蹬蹬跑出来,“啪叽”一下就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滚了一脸灰,裴劲英抱着江上阳,却对裴曦说,爬起来,坐在地上像什么样。
江上阳已经记不清楚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了,但是在十岁以前,其实他最喜欢粘着的人是裴劲英,因为他是江家长子,还是江徊昂唯一的儿子,其他旁系都和他们父子俩不亲,所以江徊昂对他的要求比较严格,尽管父爱如山,但是在小孩子的时代其实是比较难体会那种感情的,江上阳只知道他的第一个玩具是裴劲英买的,每年新年收到的第一个红包是裴劲英给的,第一次出门去游乐园是裴劲英带他去的,虽然裴劲英只是让保镖陪江上阳玩,而他自己在旁边的咖啡厅里和别人谈事……但是对于裴劲英这样的人物来说,这些细节恰恰才是最难做到的,这是独属于江上阳的殊荣,连裴劲英的亲生儿子裴曦都是顺带的,还要指使他保护江上阳,只不过裴曦对此不怎么在意而已,他也只有江上阳一个玩伴。
尽管裴劲英和江徊昂相比起来,裴劲英的脾性和气场都要更为冷峻一些,但是在对待江上阳的事情上,他们俩尽管很忙,和江上阳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可在那些短暂的岁月里,裴曦的母亲和江上阳的母亲都去世得很早,裴劲英和江徊昂作为仅有的直系长辈,简直就像是“慈母”和严父的代名词——当然,这仅仅是江上阳的待遇,裴曦那边是反过来的——江徊昂会很严格地让江上阳时刻执行他的学习计划,裴劲英就在致力于给他争取玩乐时间,江徊昂在他没做好的时候会让他把那件事情重新做十遍以作反省,而裴劲英就冷冷地说小孩子需要多休息不如今天到此为止吧,偶尔江徊昂也会被弄得没脾气,很无奈地跟裴劲英商量说江上阳以后要继承家业,小时候不努力长大了就徒悲伤,裴劲英便轻描淡写地说,江上阳够聪明,不用这么努力,而且要是有兜不住的地方,自有裴曦帮他无条件收拾残局,江上阳只需要自己过得快活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