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阳冷笑一声,“永远做不到?他没有试过,他怎么知道就做不到?”
辛宓叹了一口气,“滴水可以穿石,但是那滴水始终还是被蒸发了,而不是和石头相融在一起,你让裴曦这两个字和爱放在一起,就像是石头和一滴水非要硬碰硬……”
江上阳一字一顿道:“如果我坚持呢?”
辛宓看着他,眼神很认真,“他会杀了你。”
江上阳顿住了,他想到裴曦几乎杀死Demon的Satan时的狠戾和冷酷,以及他捏住自己手腕时眼里漆黑的冰冷——裴曦不是没有想过杀了他的,也许对于裴曦来说,他就是那滴以卵击石的水。
辛宓继续说:“你说了,BOSS还是一个人类,但是他没有办法体会那些正常人的感情,就同样没办法接受正常人的生活,在他看来,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原始森林,虚幻的繁华外衣,真实的杀戮和下虐,他身体里属于动物的兽性浮上来,主宰了他的大脑,直到有一天完全吞噬了他的意识……我知道的所有天生嗜血、嗜杀的人,几乎都是杀人狂,最后死于非命。”
“所以,你只是想告诉我,他活得很痛苦但是他自己不觉得,然后他最后也会死得很痛苦,他也不会有感觉,还有可能是他自己认为不够刺激了,干脆就直接去找死的?”江上阳的脸色很平静,却像是在酝酿着什么,周身都弥漫着一种能够扼着人的脖子的强烈压迫力,“那就没有办法来帮他?作为医生,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
“我已经在努力了,但是我刚才说了,我没办法建立他跟这个世界的连接点……BOSS他拒绝我的帮忙,”辛宓的眉头也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有点懊恼有点沮丧,“说句老实话,我不是全球最强的心理学家,也不是最厉害的心理医生,但是我并不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心理医生能够靠近BOSS,他现在就像是一只独居的老虎,让一个人靠近就需要花费他用无数力气去压制他的兽性,因为我在他面前呆得太久了,才不至于让他一个不高兴就把我的脖子拧下来,再换一个,又要多久才能建立起这种薄弱的随时会崩溃的信任机制?三年?五年?还是七年?来不及了。”
江上阳又沉默了很久,其实他真的没有预知到裴曦这个病的严重性,或者说他在江上阳面前表现得太过自然和自信了,裴曦在他面前的确嬉笑怒骂喜怒无常,但是都是在可控范围之内的,哪怕是昨天的失控,裴曦也能在他二次受伤之后立刻停下来控制住自己,所以江上阳从看到裴曦的病历开始就在想,这个病也不会可怕到什么程度,最起码裴曦还是活蹦乱跳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而他也习惯了对方的异于常人……直到辛宓跟他说,裴曦可能活不长久。
然后在相隔一天之后,辛宓再一次告诉他,裴曦不仅活不长久,还有可能死于非命……有那么一瞬间江上阳甚至在想,裴曦虽然自己不知道,但是他活得那么痛苦,分分秒秒都在和全世界格格不入,那么对于裴曦自己来说,死亡反而是不是一件比生存更容易的事情?
但是一想到裴曦会死……江上阳就有一种从脚底升到每一根头发丝儿的气闷感,像是这个世界和他都隔出了一层透明的膜,也让氧气无法进入这层膜里,他唯有在用力掐住手掌心稳住心神的时候才能把这层膜撕开,那么裴曦呢?他是不是会在无人的地方用力冲撞,却也怎么都冲不开,只能站在那层膜后面冷冰冰地、孤独地注视着黑白的世界,只有鲜红的血液才是他的世界里的唯一的色彩?
再要好的朋友黏在一起也会有厌烦的时候,何况是相对两相厌的两个人,江上阳在最讨厌裴曦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裴曦真的不在他身边的话那就天下太平了,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让裴曦去死,让裴曦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无论在裴曦的内心里,江上阳这三个字究竟被挤到哪个看不到、偶尔拎出来晾一晾的角落,但是在江上阳的世界里,前面十七年的记忆全都写满了裴曦的名字,哪怕是他和他爸在做亲子交流,也有一个臭小孩在旁边捣乱,如果人分为感性和理性,那么江上阳一定从来都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属于感性的角色,即使他再怎么样表现对裴曦的嫌弃和对他的不耐烦,江上阳都不得不承认,只有他清楚裴曦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他就会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头脑清醒心脏坚强——
因为他知道永远有一个人会视他为对手,在等着在某一次时机中出手打败他,他不能让自己处于不清醒的状态;与此同时,他也明白无论他深陷怎么样的困境,也总会有一个家伙很嚣张地出现在他面前,大声地嘲笑着他的无能的愚蠢,但是却会伸出手把他从泥沼里拉出来——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无言的默契,裴曦会死,江上阳也会死,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最终的最终,能够杀死他们两个人的,除了自己之外,也就只有彼此了。
而且,如果裴曦真的死了,那么十一年前……十一年前裴劲英临死之前的嘱托该怎么办?他江上阳有什么理由辜负一个他最尊敬的长辈留下来的唯一意愿?!
“所以,现在只有你能帮他了?”江上阳如是问。
辛宓用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我只能说,不是我能帮他,而是我在努力找办法来帮他。”
江上阳深深地蹙起了眉头,“但是他拒绝你?”
辛宓再一次苦笑,“还好他不拒绝我提供的他觉得有用的办法。”
“能治好他?”
“……没有人知道能不能。”
“为什么?”
辛宓沉重地说:“再好的药也有救不了的人,何况我还没想到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辛宓,无论你有多少理由,但是,我只有一个要求——”江上阳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好像真的平静从容,“想办法治好他,任何代价都可以。”
“想办法治好他,任何代价都可以。”
蓝白色色调的治疗室里,还是那温馨暖意的布置,还是那令人时刻保持冷静的颜色,连唯一的活物——裴曦还保持着辛宓离开时的姿势,坐在沙发上,状似在发呆,双腿搭在白色的地毯上,苍白的脚掌几乎陷进那毛茸茸的长毛里,漆黑的长发却因为不堪忍受地心重力而顺着他的眉眼垂落下来,挡住了他的半张脸,冬日的光从窗户上大片地泼洒进来,将那俊雅英挺的眉目半数挡在阴影里,裴曦半闭着眼,睫毛轻轻垂落下来,像是蝴蝶的双翼,轻盈却又有力,能够盘旋飞起,他纤长的五指之间握着那个银白色的通讯器,上面循环播放着一个监控录像,监控画面里的背景俨然是辛宓的房间,而这里面的主角毫无疑问就是之前刚进行过一场单独对话的辛宓以及江上阳了。
……他监控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单独对话。
监控录像的画质很好,甚至能把人眼中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能拍摄进去,声音也是清晰无比的,辛宓和江上阳两个人同时不说话的时候,还能听到其中一个人有些不匀的呼吸声,昭显着其主人心境的起伏不定,裴曦一遍遍地循环地把监控录像在通讯器的屏幕上放出来,从一开始目不转睛的看,到现在仔仔细细的听,仿佛打算把每一帧画面都剖析开来,把里面的每一个细节都挖掘出来,才能让他排除所有令他觉得无法信任的疑点。
辛宓打开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场景,他下意识地反手把门带上,怕外面的人不小心听到监控录像的声音,那到时候他就真的跳进黄河去都洗不清了……不对,是有嘴都说不清了——和病人亦或者病人家属对话的时候,录音和监控的确是在可允许范围之内的,一是为了留存病患资料,二是保障心理工作者的安全,但是仅限于心理专家和心理医生作为研究和治疗的样本保存,在没有得到本人允许的情况下随意交给其他人,哪怕这个人是病患本身,都是很不专业的行为,可是为了这个裴大BOSS……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违反规定了,在裴曦面前规矩两个字压根就不需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辛宓现在比较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BOSS……”辛宓有点头疼地站在裴曦面前,“你一定要看得这么明目张胆?万一刚才推门进来的是江总呢?”那他刚才做的努力就全部完蛋了!
谁知道裴曦抬起眼帘,懒懒地撩他一眼,嗤道:“以前我住上阳的卧室里,他进门之前都会敲门。”
好吧,这是在变相讽刺他不够礼貌对吧?对吧?!辛宓咬牙切齿地想,要是他真的乖乖敲门的话,BOSS会放他进来?不会!他绝对会让他在门口等到地老天荒都等不到那一声“请进”的,别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这绝对是他血淋淋的亲身经历好吗!他被关在门外的事情还少吗?!
跟裴曦生气一般来说都是把自己气死了但是对方还老神在在的,实在是划不来,辛宓只能用力把那口气憋下去,耳边还在缭绕着监控录像里清晰的对话,他听了一会儿,自我感觉已经非常不错了,起码他自己从最客观的角度来分析都觉得蛮感动的,江上阳为了裴曦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辛宓虎着脸问他家上司:“BOSS,你看也看完了,听也听完了,现在你怎么想的?”
裴曦微微动了动手指,一直在循环的监控录像终于被停下来了,他低下眼眉,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上面定格的画面,是江上阳说最后一句话时的放大的模样,他的面孔平静而自然,但是眼眸深处洋溢着细微的波澜,像是平静的死水被飓风呼啸着刮出了动静,凌乱无序又充斥着难以言喻的风暴喧嚣,那是裴曦能够分析但是永远体会不到的情感,并不是悲伤或者是同情之类的情绪,而是更为深刻的,从灵魂深处撕裂剥离某种东西时也许很痛、但是身体上出于某种原因而没有太大感觉的麻木,裴曦可以形容,但是描绘不出来那是因何而来的感情。
看,他觉得自己就算真的被治好了,也没办法像是正常人一样对情感有那么自然的体会感,所以江上阳才会说任何代价都可以?那么,他是觉得现在的裴曦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空壳子,只要能把生命力注射进去,其它东西都是可以牺牲的存在,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无法对等的付出和收益,裴曦想,这可真不符合他的小太阳的利益标准——该不该高兴一下呢,他打破了江上阳的原则。
“BOSS?”在问出那个问题五分钟之后还没有得到回答,辛宓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又喊了裴曦一声,示意他别忽略自己的存在。
裴曦却只是懒洋洋地扯了扯嘴角,似乎是嘲笑,“我能怎么想?”
“……”辛宓一脸“你他喵的在逗我”的表情,“我跟江总那么推心置腹的谈话,你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裴曦的声音冷冷淡淡的,“听进去了。”感觉跟“没听进去”是一个意思。
“那你就没有一点表示?”辛宓有点抓狂了。
裴曦闭了闭眼,“我要表示什么?”
“关于之前你说的那个证明啊!”辛宓真的抓狂了,“对于你来说,难道这还不能证明一点点属于江上阳的价值?”
裴曦又把眼睛睁开了,抬起头来,他明明是坐着的,看着辛宓的时候却流露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冰冷又有压迫力,辛宓的神智像是被他一盆水兜头淋下来似的,冷得彻头彻尾,下一秒,他又有点强硬地抿平了唇,然后说:“BOSS……”
房门突然被敲响了,很有规律的三声,再停顿三秒钟,江上阳的声音响起:“我进来了。”
然后房门被推开,江上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神情自若地说:“裴少,吃午饭了,辛医生你也在啊,阿戎去你房间找你了。”
第八十六章 谈话
说完之后,江上阳才觉得治疗室里的气氛有点微妙和诡异,隐隐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感觉,尤其是辛宓的脸色很难看,裴曦的坐姿又太嚣张,怎么看都像是辛宓被气得想揍人似的,江上阳奇怪地看向裴曦,递过去一个带着询问的眼色,接收的裴曦还没回应,倒是辛宓瞬间跳脚了,“江总你那是什么意思?我还能欺负他不成?BOSS他不欺负我就好了吧!”
江上阳轻咳一声,“辛医生多虑了,我只是在想你们是不是又吵架了而已。”其实看起来更像是要打架。
“……呵,”辛宓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我是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和他吵!”那是分分钟要上演手撕人肉的节奏,他还没活够呢!
“没事就好,去吃饭吧,待会儿饭菜都凉了。”江上阳一边说着,一边把轮椅推到沙发边上,想扶裴曦上去。
结果裴曦没动弹,恹恹地道:“不吃。”
江上阳的动作一顿,“怎么了?”
裴曦缓慢地一眨眼睛,“吃不下。”
江上阳皱眉,“你早上只喝了一碗汤。”之前不是还很能吃的吗?
裴曦的睫毛垂了下来,显得特别委屈,“他让我吃药,我就吃不下了。”
辛宓正在观察着他们俩说话的全过程,描绘裴曦此时的心理变化,同时也忍不住心道他们家BOSS在江上阳面前的表情还真不是一般的多,但是在他们面前永远不是笑得让人心慌就是面无表情像是想要干掉你,还真是同人不同命——但是他喜欢在江上阳面前演戏,这样的心理变化难道又是正常的?还是感觉不对劲。
而江上阳在听完裴曦的话之后愣了一下,随即就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他的主治医师辛宓,而吃药……江上阳的目光下意识地在茶几上扫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一排的药瓶子,林林总总加起来竟然有十几个之多,简直是把药当成饭在吃,还吃得下正餐就奇怪了,江上阳立刻就不悦地看向在默默观察他们的那位心理专家,怀疑道:“我记得辛医生说过,裴曦他现在的情况已经稳定了。”
辛宓被看得嘴角一抽,大叫冤枉:“情况稳定了跟吃不吃药没有直接联系好吗!而且BOSS稳定的只是他的心理情况,而不是身体情况,江总你知道他从上次你在这边过夜之后到现在一共吃了多少东西吗?”
他上次在裴曦家过夜?拢共就那么一次,日期很好记,江上阳在心里算了算,挑眉,“我记得那已经是四五天以前的事情了。”
裴曦阴森森地看辛宓一眼,但是辛宓顽强地顶住了这股压力,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他的顶头上司:“对啊,算到今天就已经是五天整了,但是那天BOSS跟你一起在外面喝了一碗汤、夜里打点滴的时候吃了一碗云吞之后,到现在为止,除了今天早上的那碗汤,他的胃里就没有别的食物了!”
五天?江上阳的脸色瞬间变了,“那他吃什么?”
“什么都不吃,只用营养针吊着,”辛宓撇了撇嘴,“他扎了五天营养针,每天睡眠时间不超过三个小时,然后还跑去和Demon里的那个变态狂Satan打了一架!你说我要不要帮他把功能都紊乱了的身体调理回来?”
江上阳把目光投到裴曦身上,面色冷了下来,“裴曦,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很严厉,裴曦顿时蔫蔫地看他一眼,像是霜打的茄子似的,“我生病了,你还凶我,我讨厌你。”
“……”江上阳总是听裴曦说爱他,还真的没怎么听过他说讨厌他,霎时间就有点头疼了,他转过头对辛宓说:“辛医生你先出去和阿戎一起吃饭吧,我和裴少单独聊一聊。”
“……哦,好。”辛宓想了想,觉得应该出不了人命,就干脆掉头就走了——他要找小戎戎要美食来安抚他饱受惊吓和折磨的小心脏!
待到房门重新关上了,江上阳才看向裴曦,观察着他的脸色,可是裴曦一直都是这么一副脸色苍白不健康的样子,江上阳以前觉得他是因为腿部不便行走才这样的,现在看来,难不成还可能是饿出来的?连吃饭这件事都要让人管着,难道裴曦觉得他才三岁吗?!还是他觉得生病就有理由任性?!
江上阳深吸一口气,把脑袋里的杂念抛开,他知道自己不能急,心理疾病和平常人的感冒发烧甚至是癌症也没什么区别,裴曦就是一个病人,不满归不满,但他不能指责为什么他生病的时候吃不下睡不好——除非裴曦是故意不愿意吃东西的,这样他才有发火的理由,可在那之前,他不能因为裴曦以前很混账就随便下判断,记住,他是个身不由己的病人。
说是这么说,可是江上阳坐在了裴曦旁边的时候很想冷静下来,那种心烦意乱的感觉却始终在他心里缭绕不去,他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只是在结束了和辛宓的对话之后,江上阳就一直都处在一种很焦躁的状态之中,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其实他很生气,又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反反复复地想到他跟辛宓说不计一切代价治好裴曦,不过辛宓重复了一句在之前就跟江上阳说过的话——能治好裴曦的人不是他,而是裴曦自己,可现在是裴曦自己处于一种摇摆的状态,他的心、身体和大脑都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里,无法保持正常人的平衡状态,总有一方的天平会被压得倾斜,理智上他想摆脱这个病,但是这个病模糊了他的大脑直觉,阻止了他为此所做的一切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