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任钱被长莺这种淡漠生死的态度激怒,无法扼制地抓着她的手腕,将低着头的女人扭转半圈,逼她直视。
可眼前,一道殷红的血泪自她眼尾滑下,接着,鼻腔处也涌出鲜血,像是开闸一般,爆了出来。
任钱瞳孔一缩,立刻用纸去擦,心底隐约有着不好的猜想。
粗糙的纸硬生生地滑过眼尾鼻翼,长莺用滚烫颤抖的手按住出血点,视线模糊地望着任钱。
“不用这么可怜我。”她说,“常年接触放射性物质,癌症晚期,活不了几天,我早就知道了。”
说得太过冷静,像是在宣读别人的死亡。
“...对不起。”
任钱低声道。
长莺摇摇头。
她用染血的手去敲舱门,指节瘦如鹰爪,一下一下地去撞。
“方宸,你敢试,我就帮你。”
里面没有发出任何响动。
坐在桌边的龚霁却痛苦地闭上了眼。
长莺踉跄回身,扑在桌上,认真地望着方宸的脑电波模拟信号,低低地笑了起来。
“竟然,真的有人不怕死。”
第二百二十六章 草长莺飞二月天
长莺摇摇晃晃地夺走键盘,嶙峋的十指在键盘上飞舞,鼻腔的滚烫血液一滴滴落在桌面上,很快便积了一小滩。
屏幕中心有两行矩形进度条,第一行,代表着外加精神信号压迫的模拟值;而第二行代表着方宸自我意识的反抗值。
“开始了。”
长莺毫无犹豫地按下按钮,外加精神信号进度条从‘0’飞奔至‘50’。电机飞速旋转,室内仿佛一瞬入夏,空气灼得烫手。
长莺抬眼,望着毫无长进的自我意识进度条,骤然按下了加速按钮。
外加精神信号进度条从‘50’进一步升至‘80’,几乎是人体精神能够承载的极限值。
“!!”
任钱仿佛能感同身受一般,紧紧攥着胸前的衣服,浓眉紧皱。
龚霁努力稳住精神,逼自己时刻观测着方宸的精神状态。
一分钟。
龚霁忽得脸色大变,半攥着显示屏低吼着:“方宸的精神大幅波动,各项指标都在下降!!”
任钱再也无法忍耐。
他绕过龚霁的座椅,直冲长莺而去,可没有料到的是,关听雨却挡在了他们之间,淡淡地伸出了一只手臂,对他加以阻拦。
“任中校,请让实验继续进行下去。”
“不可能。”任钱右掌托着恐怖的磁漩,缠绕在指尖,宛若尖锐的指虎,“让开。”
关听雨按住任钱的手腕,低声解释道:“方宸猜到会有这种情况,所以,他托我,无论如何要劝住你们。”
“胡说八道!”
“任中校,您冷静点!如果方宸真的支撑不住,温凉早就强行将他带出来了。可他们现在还在里面,就说明,一切还有余地!”
“让开!!”
眼见任钱打定主意要阻止长莺的下一步动作,关听雨深吸一口气,眯了眯眼眸:“劝不动,那就...”
她后撤半步,双拳一前一后架在眼前,摆出了尖锐的进攻姿势。她侧目,对长莺弯了弯唇:“交给你了。”
说罢,电子飞速向前攀咬,任钱不得不抬手抵抗;便在此时,长莺颤抖着拍下了最后一次加速键。
一瞬间,进度条加载完全!
机器操作声如同万千马蜂过境,信号灯高速频闪,灯光颜色从柔和的黄光冲作刺眼的白光。电流一瞬间烧毁了电路,电机发出了震颤地‘砰’,噪声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所有人不得不捂住双耳,躬身避过那一瞬向外扩散的强大磁场。
极度的喧闹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站在舱外的众人甚至能听到心跳冲撞耳膜的声音。
任钱推开关听雨,扑在舱门前。
剧烈的电流烧断了所有的电路,自动开合的舱门自然也失灵。他蹲在地上,双手疯一般地去撬舱门底部的手动机械扳手。
“...你们两个,不许给我出事。”
任钱的声音在颤抖,手心出了太多汗,导致他一直不能顺利地按下那枚按键。他快急疯了,两眼通红,可就在此时,舱门发出细微的‘咔哒’一声。
门,从内部打开了。
眼前,一只结了霜的黑靴迈出舱门,遇到室外的暖风,即刻化作了几道蜿蜒而落的水流淌了下来。
温凉背着方宸,两人身上冻得僵硬干冷的衣服逐渐软化,水汽滴滴答答地落下,像是淋了一场大雨。
方宸艰难地从温凉背上抬起头,前额两侧各有一处烧焦的灼痕。
他的唇色发紫,嘴唇还在颤抖,却直直地看向显示屏后的龚霁,目光坚毅又自傲。
龚霁喉咙干涩,猛地将显示屏转了过去。
最后一刻,仪器检测到了来自方宸自身5%的精神信号!!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方宸真的依靠自己反抗了外加的精神控制!
他大步走向两人,伸开双臂,将浑身冰冷的二人紧紧抱住。他埋头在温凉的肩侧,脊背剧烈颤抖。
“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这不可能。”
“什么话。”温凉失笑,“概率再小,也是有可能发生的。怎么遇灾就觉得理所应当,遇喜就觉得见鬼?龚霁,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方宸勉力抬了眼睛,看向站在一旁紧握舱门的任钱。后者不言不语,使劲儿瞪着,两眼红通通的。
方宸慢慢地伸出手,用发紫的手去够任指挥官的肩章,颤巍巍地替他摆正。
“...昨天就想说了...军章歪着,真不好看。”
任钱用力打开他的手,指尖都在发颤。
方宸费劲地抬头:“生气了?”
任钱向前迈了三步,右手按住方宸的后脑,把他靠在肩上使劲儿蹂躏:“我眼瞎,我作孽,非要收你这么个倒霉的混小子入塔。”
“我累死了,快,你接他一下。”温凉察觉到任钱要哭,赶紧推开他湿漉漉的脸,把方宸小心翼翼地扶到他的怀里。
入骨的寒意冻得任钱一激灵,赶紧手忙脚乱地替他裹毯子,左手热水,右手搓他手臂,全方位升温。
“行了,别折腾了,我送你去睡觉。”
“只是一次而已。”安静坐在一旁的长莺蓦地开口,“为了消除偶然性,需要重复多次,直至最后结果稳定,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任钱眉头青筋差点爆出来,可方宸反倒比他淡定,轻易地接受了长莺的提议。
“...两小时后,可以再来一次。”
“好,我在这里等。”
“谢谢。”
任钱急得直接把方宸打晕扛走。
温凉靠墙轻笑,可大约是气息喘得太深,呛了一口,不住地连声低咳。龚霁催他去睡觉,可温凉却反看龚霁一眼,摊手道:“依我看,最需要休息的是你。”
“行了行了,你们都走。”
‘铁面无私’的关巡察双臂推搡着连轴转的几人,赶他们抓紧时间休息。终于将室内清空,关听雨长舒了一口气,仰面倒在椅子上。
她捏了捏眉心,余光正好瞥见了5%的进度条。
数字微小,可却足够震撼。
长莺正面无表情地拖拽着一个色彩斑斓的三维空间图。
关听雨凑了过去,问:“这是什么?”
“方宸的精神图景三维结构模拟图。”
“刚刚扫描出来的?”关听雨皱眉,“这张图怎么会单独跑出来?”
“不清楚,不过看着也挺有意思的。”长莺淡淡道,“你看,这就像是方宸精神图景的门锁。他本来设置了极为复杂的精神屏障,除了温凉,无人能解开。可是现在...”
长莺没有说完,可关听雨背后一凉,心头一悸。
“有了这张图,方宸就会变成任人宰割的肥肉。”
所有细节都跃然纸上,再想破解方宸的精神屏障,简直是轻轻松松。
“嗯,稍微懂得编程的人,都可以随意操控方宸的意识。”
长莺左手手指比出上下交错的线条,指代精神图景的结构;而右手,依照高低起伏依序穿过空隙,自小拇指轻易到达了大拇指处。轻轻一碰,似有门锁开启的脆生。
关听雨一凛,猛地站起,语气饱含威慑。
“长莺,你想做什么?”
“一个马上要死的人,还能做什么?”
纤瘦的女人守在电脑前,握着高度机密的文件,表情还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乐,说:“原航怎么样了?”
“神志清醒,但拒绝配合。”
“把这台仪器借给我。我要抹去他这几天的记忆,为他植入从前的幻梦。”
长莺削瘦的拇指不经意地划过滑鼠,威胁之意,尽在其中。
关听雨相当不悦地轻声笑了笑。她按住腰间的枪,慢慢对准长莺的太阳穴。
“我不喜欢被人要挟。还有,你猜,是我的子弹快,还是你的手指快?”
长莺慢慢转头,身体前挪,用力一顶,眉心正挤着枪口。
“长官,我不是在要挟你。他不愿意帮你,我可以代他出庭作证。我只求,你能让他得偿所愿。”
长莺紧紧握住关听雨的手像是干枯的动物残爪,勒得生疼,“这是我能帮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成全我,行吗?”
关听雨很少心软,理智总是占据上风。
但她这次,真的没办法拒绝。
关巡察极缓慢地挪开了手中的枪,淡淡地丢下一句话。
“彻底销毁。”
四个字,成全了长莺。
她低哑笑着说了声感谢,猛地敲打几下键盘,耳畔‘沙啦’两声,文件损毁,如同碎叶消散于风里。
关听雨收枪入鞘。她轻抚耳机,只消十分钟,手下副官便推着轮椅疾步而来,而轮椅上,正坐着深陷沉睡的7553。
长莺下意识地遮住了脸,可关听雨却猛地拽开了她还要遮掩的手。
“你没有什么心虚的,抬起头!”
长莺被拽得踉跄。关听雨的手很暖和,显得侧脸的那一巴掌那样冰冷无情。她怔怔地蹭了蹭侧脸的血痂,慢慢地笑开。
“我以前,也是很好看的。”
“嗯。”
“有一次,基地断电,看守松懈。那天,我本可以逃的。但我没有逃,为了他,我留下了。”长莺轻声微笑,“我没有对不起他,对不对?”
“嗯。”
关听雨斩钉截铁的回答很有力量。长莺不再流泪,弯下腰。干裂的唇,吻过同样干涸的嘴唇。
这是这么多年两人的第一次触碰。
不再隔着冷冰冰的玻璃。
是暖的。
“真好。”
关听雨喉咙发酸,抱臂挪开了视线。
长莺亲手将7553扶进舱内,跌跌撞撞地连好仪器。她静静地坐在舱外,双手止不住地打颤,好几次都敲错了代码。
磕磕绊绊,最后,在悠长的‘滴’声中,结束了她一直以来罪恶的‘工作’。
“你看似弱势,其实很霸道。”关听雨说,“从头到尾,你都没问过原航是否愿意,只是单方面的抹去,又给予。”
“或许是吧。”
长莺垂眸看着这双手。
这双手,编制了无数罪孽的锁链,囚住了无辜的生命。
最后这场美梦,就算是赎罪;圆了7553的一场梦,也圆了自己的一场梦。
“我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他的梦里永远都是,草长莺飞二月天。”
关听雨出来时,看到的,便是抱着记忆硬盘的长莺。
她双手胸前互抱,口鼻处滴下大颗血迹,垂眸解脱一笑时,有几分死亡般的沉静。
关听雨轻轻叹了口气。
她卷起高束马尾,利索地打横抱起长莺,大步走向医务室。
“全力抢救,她必须活着。”
室内,很快恢复了空荡。
舱内仪器安静地低功率运转着,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份加密的上传文件,显示着五个小字。
‘传输,已完成’
白塔,军卫法庭。
整个法庭的架构宛若一架无暇的银白天平,左侧座位以电子为刻,右侧座位以核心为度,一左一右座次架构对称,各有六个席位,共十二人,组成了白塔最高决策机构——总塔指挥部。他们表情严肃,身穿白塔深紫色统一军装,金色肩章熠熠生辉,被高处的明耀灯光映得格外夺目刺眼。
中心的座椅为尊贵典雅的黑金色,本属于白塔的最高指挥官——柴万堰,但此刻,那里却空空如也。
柴万堰站在法庭正中央,接受着四面各色神情的打量。他宽厚的肩膀一丝不颤,虎眼圆睁,精神抖擞,毫无心虚、甚至偶尔不耐烦地爆两句粗口。
一场针对白塔总指挥官的审判,已经持续了五个小时。
这是地心大陆成立以来,第二次动用如此大规模的公开审判。上一次,还是多年前,那令人噤若寒蝉的‘总塔叛乱’。
信号将现场的画面一点不差地传了出去,一层礼堂,无数军士正屏气凝神地看着投屏;高级一些的军官分坐在白塔二层的各个办公室内,而仅次于总塔指挥部的次级干部,则齐聚在二十层,一间相对狭窄、却绝对安全的房间内。
这里与军卫法庭不过一墙之隔,也彰显着在场人的身份与地位。
叶既明坐在最前面,坐姿端正,白腻的后颈从军装衣领露出一截,站在他斜后方的赵景栩一直盯着,眼睛眯着。大抵是视线过于灼热,叶既明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胸口的‘恒星计划’军章也因为此案被暂时取下,他也没有刻意再戴其他昭示身份的奖章,肩头光秃秃的,很干净,意外地染上了几分从前的学生气了。
“怎么了?”
“没怎么。”赵景栩抱臂靠墙,用硬朗的侧脸对着他,语气淡淡的,“今天之后,降级是必然。戴了也是自取其辱。”
“你觉得,柴万堰会输?”
“如果仅仅是对上你和刘眠,那他几乎不可能输。但是,我们都没有想到,你会与旧海派联手。”赵景栩望着显示屏,指着里面的银色天平,“总塔指挥部里,山派七人、海派五人。虽占劣势,但加上你手里的筹码,就足够撬动杠杆了。”
叶既明笑而不语,赵景栩却上下打量轮椅上的人,似有不解:“你也是西境的人,该知道当年东西军打得多么激烈。有这种仇恨在,你怎么敢主动与海派合作?你不怕你手下的人反水?”
“山海、东西,不过就是个名称而已。因为身份自相残杀,才是最愚蠢的事。”
“...说得大义凛然,做得蝇营狗苟。”
赵景栩嘲笑他,叶既明并不在意。他只是轻轻地抚平膝上的薄毯,温声笑了笑。
“你也不需要太焦虑。柴万堰没有你想象中的无脑愚蠢。我给他设下的陷阱,他都避了过去,甚至,还有余力反将一军。”
赵景栩视线落在屏幕上,柴万堰正将一沓证据书撕得粉碎,抬手一扬,纷落如欢呼的亮片,昭示着他的不屑与狂妄。
赵景栩盯了一会儿,看向总指挥部的投票。
依旧是七比五。
人们端坐在天平上两边却投出了偏私的一票,这画面,有些讽刺。
赵景栩问:“你的杀手锏,打算什么时候拿出来?”
叶既明笑笑,自己推动轮椅准备离开。身后一阵阻力,轮椅后把手被赵景栩牢牢拽住。叶既明身体稍微前倾,抚着扶手坐直,疑惑地抬了眉。
“你到底要什么?”赵景栩问。
叶既明又笑。
他今天笑得格外多,眉目清朗,如月温柔,像是艰难的路终于要走到尽头,马上就要摘取胜利果实的恣意。
他轻轻拍了拍赵景栩的手,回身,轮椅启程。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引得他身后众人齐齐起立,军礼高举,目送进化部叶部长暂时退场。
人走了,赵景栩坐下,摘下军帽,怔怔地望向显示屏。看上去,柴万堰依旧叱咤风云,可赵景栩清晰地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他抚摸着军帽的徽章,低声喃喃。
“山海颠倒。天平,怕是要换一边倾斜了。”
巡察小队在会场周围巡逻,人数不多,只有不过二十来人。他们的巡逻很仔细,却不约而同地略过了其中一间小型会议室,像是集体失明一般。
关听雨捏着一杯水从外入内,经过门口,见桑洛正全情关注地守卫着门口,忍了笑,二指捏捏他的脸蛋:“做贼切记不能心虚。亏你审了这么多案子,一点坏的都没学会,真笨。”
桑洛:“?”
这是一个正直的巡察长该说的话?
关听雨拍拍他的头,快速开门,闪身入内。
狭窄的空间里飘着淡淡的血腥气,任钱正伏在地上擦掉星点血迹。关听雨皱眉,将温水递到长莺的嘴边:“又呕血了?”
“至少...今天我会...站着...说完证词...你放心。”
长莺浑身发烫,嘴唇干裂,面色极为苍白,病入膏肓又失去了精神寄托,整个人的病情恶化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