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姨妈说,做人应该知恩图报,别让我们老冯家断了香火,不生儿子的女人有什么用,跟她妈一样。”
“可她倒好,根本不听长辈的话,死犟,跟头倔驴一样,还抄起扫把连哭带骂地把她姨妈给赶走了。”
“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把她绑去了诊所。”
“所以,你们就这样硬生生打下了徐小雨的胎?”阿禄师问道。
文叔唉声叹气,叫苦不迭。
“我们也不想这样的,我们还让她留在病房里好好养着,等身子养好了,照样能给我们老冯家生儿子。”
“哪成想她那么脆弱,竟然想不开自杀了。还故意吊死在我们家院子里,这不是明摆着对我们家有怨,死了还要晦气我们吗!”
“不对。”阿禄师皱眉,“照理说,她怨气难消,要找也是先找你们家的人,为什么会第一个找王振强?你是不是还瞒了我什么?”
“没、没有!”文叔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真没有?”
“没有,我哪儿敢瞒您老人家呢。”
阿禄师大袖一挥,“那我告辞了,你另请高明吧!”
“哎等等等等。”文叔赶紧拉住他,“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他哭着张老脸,把自己和王振强之间的交易,老老实实地全交代了。
当时,为了能让徐小雨生下活胎给王振强吃,他还不许医生打引产针,因为这样婴儿会胎死腹中后再被排出,大大损坏品相。
麻醉剂也不能打,王振强特意嘱咐了,麻醉剂的药性,会大大污染胎儿的肉质。
于是,医生只能在引产时插导尿管,转而打催产针刺激生产。这样胎儿才能完整无缺,生下来的时候也还是活的。
只是,徐小雨却因此遭到了难以想象的折磨。
她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强行把孩子生了下来,又在极度的疼痛中,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被带走。
最后,成为那个曾侵.犯自己的男人的盘中美餐。
饶是阿禄师见多识广,听文叔讲完也不由震惊了。
“糊涂啊……你怎么这么糊涂!怎么能干这种造恶业的事呢!”
“叔,你是我叔,你是我大爷,求求你帮帮我,一定要帮帮我啊!”
文叔都快给阿禄师跪下了,求爷爷告奶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罢了罢了!”阿禄师长叹一口气,“也是徐小雨命中无福,无法为冯家延续香火,才会遭此劫难。看在你叫我一声叔的份上,我就帮你这回吧。”
文叔点头如捣蒜,“我们该做些什么?您尽管吩咐。”
阿禄师冷笑一声,“她厉成这样,还能怎么办?当然得送肉粽了!”
文叔倒抽一口凉气。
送肉粽是一种专门为自缢往生者举办的破煞超度仪式,将上吊的绳子送到入海口焚烧,让怨气被海水带走。
为了避讳,也为表达出对往生者的尊敬,法师不会直接称这种仪式为“赶吊死鬼”。考虑到肉粽也是用一条绳子绑着的,跟上吊的人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相似之处,便取了这么一个相对含蓄的名称。
不过,送肉粽虽能消除死去的人给当地居民留下的厄运与不安宁,但也具有极高的危险性,一不小心就可能误触禁忌,惹煞上身。
“行了,我去准备一下,你到时候把你全家和民宿里所有住客都召集起来,我要举行送肉粽仪式。”
阿禄师一捋胡须,自信十足。
毕竟他可是冯圣君的乩童。
冯圣君神力无敌,对付区区一个女吊死鬼,根本不在话下。
三日后。午夜。
送粽仪式一般都选择在子时举行。子时是灵气最盛的时刻,也为避免无关人士围观,带来不可预料的麻烦。
虽说在深夜才开始,但准备工作白天就得忙活起来了。
阿禄师画了用来挡煞的符纸,放在送肉粽队伍经过的路口,让煞气顺着安排好的路线跟走,不要窜到别的地方。
沿途若有人家,阿禄师会提醒他们在家门口倒放一把扫帚,关好门窗,贴好符纸,避免煞气进入屋内。
温衍看着阿禄师这么兴师动众,法器都搬出了一堆,忍不住问他:
“真的是徐小雨魂魄不安吗?等送肉粽仪式结束,她……会怎么样?”
可能之前在冯圣君庙因求平安符一事闹过不愉快的关系,阿禄师对温衍的态度始终不友好,听他这么问,立刻冷硬道:
“怎么,那女鬼都害人了,你还同情她?”
温衍一字一句道:“徐小雨是个善良的女孩,就算做了鬼,也是好心眼的鬼,不会害人。”
“你懂什么?人鬼殊途,她怨气那么重,当然是要害人性命。王振强已经被她害死了,等她抓交替抓到你头上,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温衍气得噎住了。
徐小雨曾说王振强欺负过她,如果真是这样,那王振强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她活着的时候没人爱护过她,死了之后倒要被当成邪祟,凭什么?
“奉劝你把没用的同情心收起来。区区一个女人,哪儿值得你那么可怜?还是多想想大活人吧,冯家人还有整个镇子的居民,可不能再被那女吊死鬼给害了。”
温衍快气得晕过去了。
阿禄师不屑一笑,刚要转身离开,忽然腿一软,整个人向前跪倒了下来,正好是一个标准的跪伏姿态。
看上去像在和温衍叩头赔罪。
“大师,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江暮漓恰好在这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给温衍买的香草甜筒。
情侣才能享受到的第二支半价。
阿禄师羞怒已极,想站起身,可背上仿佛压着万钧巨山,教他分毫动弹不得。
“大师,您是怎么了?可别吓我们啊。”江暮漓满脸忧色,“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可都仰仗您广施神通来救了啊!”
豆大的汗珠一滴滴从阿禄师额头滚落。
他连舌头都动不了了。
灵压……那恐怖绝伦的灵压又出现了!
这次不是一闪而逝,时间持续得更长。
他耳中都听到自己的浑身骨骼在嘎吱作响的声音了,更令他胆丧魂飞的是,他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在被不断挤压……挤压……
消失了。
在被挤得稀巴烂之前。
他像只大王八趴在地上,也顾不得形象了,不停地穿着粗气。
江暮漓伸出手,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真像一个关爱老人的好心男大学生。
“大师,刚才不会是有鬼作祟吧?”
阿禄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仍没缓过来。
他有点怀疑灵压的出现与这两个外地小青年有关,却又觉得这种猜测委实十分离谱。
因为,这两个人在他看来,显然蠢之又蠢,是那种痴愚至极、毫无灵感的人类。
尤其是那个瘦条条的小青年,竟然把一个女吊死鬼当回事,简直傻得无药可救。
他怀疑这些事背后另有隐情。
但当务之急,还是先把徐小雨送走。
随着夜幕降临,阿禄师面色越发凝重,送煞仪式即将开始。
月光飘洒,长街绵延。灯笼画簷,点点成线。朱门青瓦,屋宅毗邻。那是夜色笼罩下福临镇古朴又不失烟火气的独特韵味。
此刻,它又被披上了神秘的纱雾。
街坊四邻门户紧闭,熄灯禁声,路上也没了半个人影。唯有这支送粽长队,缓慢西行而去。
子时临近,破煞仪式最重要的环节也即将来临,那就是“冯公舞剑”。
只见阿禄师那张干枯的老脸上,画上了色彩浓重的油彩,瘦猴儿似的身躯,也披挂上了描金绘彩的装扮。
此时的阿禄师,就好像彻底变了一个人,脸色漆黑,怒目美髯,身披战袍,右手执剑,左手提一女子首级,法相庄严,威严可敬,俨然化身成了庙宇中那位怒目威严的冯圣君。
冯家诸人一见,顿时感觉万分安心。
孙凤娇和她的宝贝儿子还狠狠骂了几句徐小雨来解气。
冯圣君如此形象的法身,和他的传说密切相关。
冯圣君本名冯义道,也是福临镇人氏。
年少时,冯义道夜夜苦读,以求考取功名。在房梁上织网的蜘蛛精爱上了他的才华,化形成人,袒露身份,直言甘愿随侍在侧,红袖添香。
可冯圣君根本不为所动,假意逢迎,答应要和蜘蛛精长相厮守。蜘蛛精信以为真,带他去了自己洞府。
新婚之夜,冯圣君抽出藏在枕头底下的佩剑,当即斩了蜘蛛精,连同她的姐姐妹妹,全都杀了个一干二净。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人人引以为美谈,都夸冯圣君不为美色所动,杀了引诱大好男儿堕落的无耻妖女,为民除害。
冯义道一生仕途通达,后来还当了大官。
有一回他带兵打仗,敌军将部队围困在山上,围而不攻,只待无粮无水,冯义道自然就会投降。
外援迟迟不到,冯义道的军队很快就粮草断绝,将山上的草根树皮都吃了,仍解决不了燃眉之急。士兵们死的死,伤的伤,士气很是低落。
危难关头,冯义道杀了自己妻子,以妻子的身躯充当军饷,众人分而食之。
冯义道的妻子和冯义道是结发夫妻,名门闺秀,品行端方。冯义道打仗的这几年,她默默跟随,颠沛辗转,悉心服侍,从未有一句怨言,将士们也都很尊重她。
但冯义道说:“我很遗憾不能割下自己的肉给大家吃,难道还能舍不得一个女人而坐看大家忍饥挨饿吗?”
哀军必胜,将士们含泪吃下冯义道夫人做成的肉羹后,军队拼死突出了重围,战胜了敌军,冯义道也因此赢得赫赫战功。
凭借生前的功绩与人望,他死后进入天神道,成为如今万人信奉的义气悬合至德大夫冯圣法主真君。
纵观生平,不难发现冯圣君是一个在斩杀女人方面拥有丰富经验的神明。
阿禄师起乩,身上有冯圣君护体,对付区区一个女吊死鬼肯定不在话下,妥妥的专业对口。
可不知为何,他总莫名觉得不安,一种令人不快的感觉像一条硕大的水蛭,阴湿紧贴他的后脑勺。
更诡异的是,不仅是他自己恐惧,就连上了他身的冯圣君好像也在恐惧。
难道徐小雨的冤魂……真的狠厉至此吗?
暗夜无声,唯有鞭炮声和法器声喧闹震天。
送煞队伍蜿蜒行进。
无人发现,镇守在沿途经过每一个路口的冯圣君神像的后背,都砰然绽出了裂缝。
叶美婷跟在队伍里,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心里暗暗骂晦气。
心里有鬼,做贼心虚。对外甥女徐小雨做过些什么,她自个儿心里门清。
她脑子里,总不可遏制地回想起以前的一些事儿。
徐小雨的亲生父母很疼爱这个独生女儿,尽管被镇上的人指指点点,说他们家是没有儿子的“绝户头”,却仍如珠似宝地对她。
甚至,俩口子出了事故,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心里惦念的也只有尚且年幼的女儿。
他们央求叶美婷,多照顾照顾她可怜的外甥女。
叶美婷满口答应。
然后,在徐小雨父母尸骨未寒之时,她带着儿子雀占鸠巢,住进了徐小雨父母留给徐小雨的房子里。
她住徐小雨父母的房间,儿子住徐小雨原本的房间,却把徐小雨赶上了小阁楼。
把徐小雨卖给冯家后,她把冯家给的聘礼钱拿了一部分,把老房子装修了一下,顺便把旧家具全给换了。
徐小雨看见被当成破烂垃圾堆在外面的旧家具,伤心地大哭起来。那可是她父母留下的东西呀,承载着她对以前那个家的温暖记忆。
可就连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纪念,她都彻底失去了。
但叶美婷不为所动。
这老破房子是该里外捯饬一下了,将来还要给宝贝儿子做婚房呢。
想着自己以前做过的事儿,叶美婷觉得从脚底板到头顶心,都拔凉拔凉的。
倒不是因为后悔,她只是怕徐小雨会来报复她。
现在的徐小雨可是厉鬼啊,再不是曾经那个任她搓扁揉圆的孤女了。
叶美婷越想越害怕,忽然感觉后脖颈凉嗖嗖的,像有什么东西对着她呵气。
她一缩脖子,回过了头。
空荡漆黑的长巷,向着黑暗尽头延伸而去。
什么都没有。
叶美婷松了口气,刚要暗骂自己疑神疑鬼,忽然想起阿禄师提醒过他们,送肉粽的过程中不能回头。
可她不当心回头了。
应该……不要紧吧?
阿弥陀佛,莫怪莫怪。
叶美婷开始自我安慰。
就算稍微坏了那么一点规矩,只要送肉粽仪式能完成,自己就一定不会有事。
海边的悬崖。
送肉粽的最终之地。
四周悬崖峭壁环列,终年奔腾咆哮的海浪不断拍打着礁岩,发出宛如恶鬼悲鸣的恐怖声音。
数以亿万的银白群星,隐没在茫茫黑云之后,似见似隐,时灭时现,就像无数只充满恶意的眼睛,窥视着地面上如蚁群蠕蠕而动的人类。
此刻,阿禄师必须把徐小雨那条自缢的绳子用黑狗血镇煞,烧成灰烬后抛入大海。
除此之外,其它死者碰触过的所有物品,特别是与死者生前关系密切的遗物,都要一起投入火中,解冤释结。
徐小雨的要被烧掉的遗物,少得可怜。
她来这世上一遭,失去了很多很多,得到的却很少很少。
很快,这些仅有的证明她曾经存在的东西,也要化为一抔飞灰。
“嗯……好像还少了什么,除煞仪式必须得烧个一干二净,可不能漏一件啊……”
阿禄师嘴里咕哝着,又一一清点了一番。
“师父,还有这几本书呢。”一个弟子提醒他道。
“噢对对,还好你仔细。”
阿禄师赶紧把那几本书扔进了遗物堆。
那几本书的封皮上,都被小心地包上了挂历纸,八角尖尖,平整妥帖。
可想而知徐小雨生前是那么爱惜它们。
温衍知道,那是自己送给徐小雨的书。
到头来,自己除了送她几本书,给了她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望,什么都没能为她做。
他想,这些书能一起烧掉也好,让徐小雨曾活在这世界上的证明可以多一点。
火舌蹿腾起来,将浓稠得如同墨水一样的黑夜,烫出一个狰狞的豁口。
徐小雨的东西顷很快就被烧成了灰烬。
阿禄师把那堆灰收集起来,用朱砂画了张符纸盖在上面,又高高举起手里的冯圣君斩妖剑,狠狠戳刺了下去。
完成了这一步,他才把灰烬撒向了悬崖之下的万里汪洋。
这道符是冯圣君最厉害的神通之一,叫绝魂符,至阳至刚,扶正祛邪。
照理说,送肉粽仪式就是为送煞而举行的,本来也不需要这个步骤。
阿禄师之所以这么做,为的只是斩草除根,在彻底破除徐小雨煞气的同时,更要趁此机会将她打得魂飞魄散,再无一丝作祟的可能。
不过,他们侍神之人讲究慈悲为怀,这一举动他不会让别人知道,免得有损他的声誉。
海潮狂暴得像个恶魔,翻腾的泡沫,失去了均衡的节奏。
那一蓬飞灰顷刻间就被吞噬了。
阿禄师收剑还鞘,志得意满地宣布:“邪祟已除,大家尽可以安心了!”
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文叔一家甚至高兴得抱在一起欢呼。
温衍默然望着一片漆黑的大海,他不知道阿禄师已经痛下狠手,还在想徐小雨那满怀怨愤与悲怆的魂灵,能否就此得到安息。
耳中飘进一缕若有若无的声音。
从大海深处飘荡上来,带着黑暗与咸涩的气息。
温衍下意识地往悬崖边走近了一点,那声音更清晰了,很像是某只生物在发出愤怒的嘶吼。
这声音虽然微弱,却充满人类难以想象的邪恶与恐怖。它仿佛一根从大海最深处劈开波浪,哗啦啦向上伸出的长满毒刺的舌头,贪婪地想要卷走一切,吞噬一切。
“衍衍。”
手腕被江暮漓紧紧握住。
温衍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这片大海很危险,还是不要靠近比较好。”江暮漓微微笑道,大拇指安抚性地捻了捻他的手背。
温衍稳了稳心神,“我刚才真的有听见很可怕的声音。”
“这样。”江暮漓颔首,“大概是一条孤独的鲸鱼,或者是一颗不当心掉进海里的星星。”
听他说得煞有介事,温衍忍不住笑了一下。
阿漓,真的是一个很浪漫的人啊。
送肉粽仪式结束后,大家原路返回,各自回去睡觉。
温衍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剧烈地失重感骤然袭来,他都没反应过来,就“噗通”掉进了翻腾着苍白泡沫的漆黑巨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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