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湖落日(春日负暄/事故现场/可有可无)

简从安瞪大了眼，劫后余生才发现是一场误会，如释重负，差点笑出声来。李亦背着手站在旁边，乖乖听训话。简从安的车要修好还需要一段时间，辅警问他们要不要将他们送回之前落脚过的农家乐，那里也方便回家。
简从安想了想说：“谢谢，我要去明湖的。”
他们要在警局等到天亮，李亦弓着背坐在简从安旁边，手还微微抖着，简从安刚想说话，他又腾地站起来，冲了出去，没一会儿又回来了，手上拿了几张打湿的纸巾，递给简从安，简从安往脸上一擦，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血痂。
“那个故事，”简从安突然说道，“最后怎么样了？”
李亦缓缓地说道：“司机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脚底下踩的全是血，后视镜里的女人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全身上下湿漉漉，脑袋上也是血。他吓得猛地踩了刹车，将拦路的男人带倒了，后座的女人不见了。
“他连忙报警，警察来了，发现拦路的男人有可疑，一路追查，找到了男人抛进附近湖里的女尸，女的是被敲破头死的，男人抛尸湖里，想伪装女人失足落水。”
简从安送了口气：“故事里总是善恶有报。”
李亦说道：“故事里总是这样，但现实一般不这样。”
简从安静了静，又问道：“你要回家吗？”
“我也要去明湖。”他说。

没有等车修好，简从安直接租了另一台车。
前往明湖的最后一段路，他们两个人沉默异常，但又与一开始的那种沉默不一样。都走到这儿了，他们俩都铁了心要看一眼明湖的落日。
最后一夜，没有找到合适的住宿地点，他们直接在车上睡的。
李亦蜷缩在后座上睡，高大的个子挤在狭窄的后座上，皱着眉头，稍微一动就会滚下来。简从安几乎没睡，因为李亦睡得不安稳，偶尔会说几句梦话，然后猛然惊醒后，又睡过去。他惊醒时，会透过后视镜看看简从安，简从安就立马闭眼装睡。
装着装着，他居然真睡着了，再醒来时，天还没亮，后座上却空了。
简从安吓得连忙下车，才发现李亦正坐在车前的草地上，靠着车前盖，双手支在膝盖上，盯着天空。
天上满是星星。
简从安没说话，坐在他旁边，在兜里掏了又掏，掏出农家乐老板给他的一根烟，皱巴巴的，还有租来的车上别人落下的旧火机。
“咔嚓——”
烟点燃了，一点小小的光，好像地上的星。
简从安问：“抽吗？”
李亦没有拒绝，生疏地接过烟，犹豫着吸了一口，咳得惊天动地，白烟从嘴巴里全部漏出来了。简从安笑着从他手上把烟拿回来，自己抽了一口，也皱着眉头咳了，连忙把烟头碾灭扔掉。
李亦还在咳，咳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可怜巴巴的。简从安坐在他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他的后背。
“再去睡一会儿吧。”简从安说道。
李亦用手掌擦掉咳出来的眼泪，摇了摇头。他们肩挨着肩坐着，手撑在地上，掌心触碰到了微微潮湿的泥土和新生的草芽。李亦轻轻地挪了挪手，他们小拇指凸出的关节若即若离地触碰着。
简从安看着星星，没有转头，李亦也没有再动了。
他们像散落在这里的两颗珠子，突然被一根细线串起来了。
越往明湖开，简从安就越是犹豫，他离职、分手那段时间，在社交平台上刷到了一张落日的照片。太阳被薄薄的云层掩盖，夕阳光像被筛过一样落在平静的湖面上，波光粼粼，那是一片美得惊人的水域，旁边是群山，让人忍不住想要投进去做一场永不醒来的梦。
简从安将图片保存下来了，想着一定要去看一看。
如今越来越近了，路上的人也不多。时逢周末，似乎也没有什么游客，偶尔见三三两两的都是些当地人，有小孩抱着游泳圈，仿佛准备要去戏水。
他们将车停在明湖不远处的公用停车场，什么都没拿就下车了。
天阴沉沉的，已近黄昏了，但天上仍旧是一团一团的乌云，感觉应该看不见落日了，简从安心里感受复杂，好不容易来了，却看不到落日，本应是失望的，但今天看不到，明天也有可能看得到不是吗？
眼看着要下雨，人都是往回走的，纷纷与他们擦肩而过。
“到了。”李亦突然说道。
明湖就在眼前。
简从安差点叫出声来。
和他想象中也差太远了——小小的一个湖，里头的水并不清澈，甚至还漂着小孩丢弃的水上玩具，旁边倒是有山，但植被疏落，哪里有图片上万绿如梦的样子。湖岸上都是碎石子，还有三两个游人，还有小摊贩，出租可以划到湖心的船，还有露营帐篷。
李亦凉凉说道：“好像和社区公园的人工湖差不多啊。”
简从安嘴硬说道：“说不定放晴了之后就有日落了。”
来都来了，总不能看一眼就回头。乌云越来越黑，他们俩都没带伞，干脆租了露营帐篷，赶在下雨前，找了个地势较高的地方，七手八脚支了起来。租帐篷给他们的大爷估计是没看过这么傻的，全程看戏一样看着他们。
才刚支好帐篷，雨就哗啦哗啦下了，雨雾笼罩天地，将盛夏的暑气涤荡一空。
两人肩挨着肩坐在帐篷里看雨，这下好了，雨大得连湖在哪里都找不到了，雨落在帐篷上的声音很大很大，吵得人耳朵痛。
幸好帐篷质量好，上下都不漏水。天一凉下来，李亦就犯困了。他躺下来，双手垫在脑后。简从安还抱着膝盖，愣愣地望着帐篷外的雨幕。
“我睡会儿。”李亦说。
简从安：“嗯。”
李亦愣了愣，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问道：“你哭了？”
“没。”
明明就有，简从安眼眶是红的，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泪痕。
李亦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仿佛说话烫嘴，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勉强说道：“不就是没看成日落吗，明天再看也不迟，反正太阳就在那里，湖也不会跑……”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简从安憋不住了，眼泪不住往下掉，边掉边擦，却怎么都擦不完。
李亦这下彻底闭嘴了，裤子两个兜都掏了，也没找出一张纸来，只能用手掌心帮他擦，擦得很用力，简从安脸都被他擦歪了，总算是把眼泪止住了。
他抱怨道：“疼。”
李亦忙收回手，手心潮呼呼的，全是简从安的眼泪。
“到底哭什么啊。”李亦小声问道。
“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做决定，”简从安说，“决定分手，决定离职，决定来这个从来没来过的地方…...”
决定分手是因为再也不想讨好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决定离职是因为再也不想讨好一群将自己当奴隶使唤的同事，决定来明湖，是因为见到这里的日落特别美，觉得如果在这里去死的话，应该不会太遗憾。
“这里一点都不美，”简从安说着说着又要掉眼泪了，“他们怎么能这样骗人——”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李亦凑过来亲了亲他的额头。

李亦的嘴唇一点都不柔软，因为嘴唇发干有些起皮，轻轻刮在皮肤上，有些痒又有些刺痛，和他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简从安整个人愣住了，他眼前只能看见李亦棱角分明的下巴，有些亟待冒出来的青色胡茬。
不止他愣住了，李亦也愣住了。
李亦连忙撤开，在本就窄小的帐篷里手脚并用地退后了好多，闷声闷气地说道：“我先睡一会儿。”
雨打在帐篷上的声音这会儿突然又大起来了。
简从安小声说道：“好，雨停了我叫你。”
李亦缩在帐篷的一个小角落里，心跳如擂鼓，感觉心跳声比雨声还大。他闭着眼睛，耳朵却竖起来，听着简从安的动静。听着听着，居然真的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开始胡乱做梦，梦到了许多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醒了。雨已经停了，帐篷里只有他一个人。
李亦抹了把脸坐起来，掀开帐篷走出去。外头其实还在下着毛毛小雨，很小但密，没一会儿就把人的头发濡湿了。稍微放晴了一点儿的明湖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那一片水域依旧是灰扑扑的，岸边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租给他们帐篷的大爷躲着雨在抽水烟。
一眼看过去没见到人，李亦有些慌了。
他冒着细雨，绕着湖岸走了一圈还是没见到人，急得口干舌燥的，正当他决定原路返回停车场那儿看看时，突然发现离湖岸很远的水域上有几块大石，石头旁边的水上有个人。
那一瞬间，李亦差点心跳都停了，他突然间蹲下，像被人照着肚子踹了一脚，差点气都没喘上来。下一秒，当他的意识追赶上身体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在水里了。下雨后的湖水特别特别的冷，冷得他喘不上气来。
李亦手脚并用，没一会儿水就没到他的腰部了，在水里走特别费劲。
他大喊道：“喂！简从安！喂——”
石头旁边的确是简从安，那儿水深，他个子也不算高，水大概没到他胸口以下。隔得远，李亦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回头了，但下一秒，他动了一下，在水面晃了晃，仿佛没站稳。李亦吓得魂都快没了，一个猛子扎过去。
简从安其实没听清李亦在喊什么，但听到了声音。
就在他回头的一刹那，脚底踩到了一块石头，没保持住平衡，在深水里晃了晃，但幸好他是会游泳的，踩了几下水，扑腾了几下又站稳了，站稳后回头，李亦却不见了，只看到一堆扑腾的水花。
简从安无语了，崩溃地大喊道：“你不会游泳你冲进水里干什么啊！”
这下不知道算是谁救谁了。
简从安游过去，李亦在碰到他的那一刹那就手脚并用地缠住他。简从安快要被他勒死了，照着他手臂狠狠咬了一口，大声说道：“别扑腾了这儿能站住！”
连喊了好几遍，李亦才冷静下来，不扑腾了站定了，但手还缠在简从安身上，脸上全是水，眼睛也睁不开，紧紧皱着眉头，也不知喝了几口水，呛得直咳嗽，像只落水狗。简从安伸出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说道：“睁眼。”
李亦睫毛上全是水，坠得睫毛直往下，在他眼中投下阴翳。
“你要自杀吗？”李亦劈头盖脸地问道。
简从安眨了眨眼，连忙回答道：“不是，我身份证掉水里了！我正捞呢！”
李亦不依不饶地问道：“你身份证怎么会掉湖中间呢？你要自杀吗？”
他们俩还站在水里呢，在岸上大爷的视角里，怕不是以为他们俩殉情来的。简从安忙道：“快上岸，再问自杀。”
他们俩互相连拖带拽，回到岸上的时候，腿像灌了铅似的，几乎抬不起来，筋疲力尽。李亦被呛得不轻，坐在岸边，时不时就要咳几声，咳得眼角眉梢都是红的，显得嘴唇白得吓人。
“我去车上拿干衣服来，你在这儿等会儿。”他说。
李亦好像被刺激到了一样，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拽住他。他们俩只好一块儿去停车场，雨还一直下着，简从安买了两把伞，但李亦非得和他挤在同一把伞下面。他们在停车场的洗手间里换了干衣服，雨又大起来了，不适合开车，车上也休息得不舒服。
他们还是选择回到了湖边，从大爷手上买了泡面，蹲坐在帐篷里面听着雨吃。
李亦一副水鬼上岸的样子，简从安本以为他吃不下了，没想到他还是稀里呼噜就把自己那份泡面吃完了，简从安把自己吃剩下的也给他了，又给他买了一份。
简从安说：“吃完了睡会儿吧。”
李亦一声也不吭，背过去就躺下来了。没一会儿又翻过身来，毛虫似的拱了拱，挪过去，双手环住简从安的腰，脸埋在他后背尾椎骨那儿。简从安吓了一跳，想叫他撒开，扭头看见他毛乎乎的后脑勺，想了想还是算了。
只是这个姿势，简从安压根没法躺下睡觉，只能坐着发呆。
太阳已经彻底下山了，今天的落日是肯定看不着了。雨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猛地砸落在帐篷顶上，隔绝了所有声音。简从安昏昏欲睡，扯李亦的手也扯不开，最后实在困得不行了，不管不顾地压着李亦的手臂躺下了，几乎秒睡。
简从安睡着睡着被热醒了，睁眼就发现漆黑一片，一看时间，已经是半夜了。
巨大的热源——李亦在他身后，手还是紧紧地箍在他腰上，雨还在下，仍旧噼里啪啦地砸在帐篷上，如果不是天黑了，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李亦浑身都在抖，简从安以为他生病了，连忙转过去要摸他的额头。
没有发热，李亦只是在做恶梦。
简从安把手绕到他后背轻轻地拍，李亦仿佛溺水的人找到了一截救命的浮木，手脚并用地缠到简从安身上。简从安吓得往后退，后背就是帐篷，再退就要把帐篷压塌了。李亦将脑袋拼命往简从安的下巴肩窝处拱，热气全部都喷到简从安的耳根，简从安还感觉到脖子被他蹭得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李亦做噩梦吓哭了。
简从安别无他法，只好继续轻轻拍他，边拍边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

简从安一开始出发的时候，是真的想死的。
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气。确实，他也没有破釜沉舟，也没有万念俱灰，仅仅是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他看到明湖落日照片的那一刹那，他就觉得，那是他生命中没有见识过的美丽，那是他生命中没有过的轰烈，他想要永远停留在那里。
于是，他就出发了。
当他看到面前的明湖与他想象中的判若两湖的时候，他失落过后甚至觉得有些好笑。他哭过之后，听着雨，听着李亦熟睡的呼吸声，看着帐篷缝外那浑浊的水体，他心里格外地平静。
雨渐渐小了之后，他突然想出去看看。
清新的雨后空气扑面而来，天和水都还是灰蒙蒙的，小雨绵密，打在湖面上。
他突然生出一种荒谬感，他为什么会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在这里？在这个他从没来过的地方？
他试探着走到湖边，湖岸上都是一些小石子儿，湖水一波一波地拍打到岸上，蹭到他的鞋边，像一只若即若离的小猫。举目四望，到处都没有人，只有他一个。
鬼使神差地，简从安脱下了鞋袜，放在一边，试探性地踩入湖水中。
湖水特别特别的凉，他一点点往湖水深处走去，此时的湖水非常温和，轻轻抚过他的小腿、膝盖、大腿。离湖岸不远处有一块黑色的岩石，他一点点地走到那里去，摸着粗糙的石头表面。
水已经没到他的胸口了，很容易站不稳，还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简从安有种错觉，这时候，只要他放手，就会被湖水带走，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喂！简从安！喂——”
打雷一样大的嗓门，吓得简从安一下子清醒过来，脚底一踉跄，差点没扶稳。再回头，李亦已经扑进水里了，很明显他不会游泳，扑腾起来的水花大得不行，只能看见水花看不见人，但他还是很执着地往简从安这边扑腾。
简从安当时什么都没想，只想着别让李亦淹死了，游过去救了他。
此时此刻，李亦惊魂未定，整个人拼命往他身上挤。这会儿，刚才没多久之前的画面一下子在他的脑海里鲜活起来了——似乎从未有人如此坚定地奔他而来，他从未成为过别人的第一选择。
简从安抬起手，摸到了李亦毛乎乎的后脑勺，又想，他是不是有哪个亲人因水去世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是真吓着了。
简从安低头用嘴唇在李亦的额头上碰了一下，很轻，就跟李亦安慰他时一样。
不知这一下碰到了李亦的哪个开关，他像只初出茅庐、横冲直撞的小动物，就像在水里扑腾时候一样不管不顾，嘴唇往简从安的脸上乱撞。简从安没有接过这样的吻，比起当初在车上那试探性的啃咬，当下这个比较像一个吻。相似的是毫无章法的青涩，不同的是饱含的热忱。
简从安的嘴唇被李亦的牙齿磕疼了，脑袋往后撤，倒吸了一口气。
李亦喘着粗气停了两秒，茫然地说道：“我、我不会…...”
雨还是下得很大很大，无孔不入的雨声将这个小小的天地包裹得像严丝合缝的茧，将很多很多的理智和思考隔绝在外面。
简从安小声说：“我教你。”
比起李亦，他的经验无疑要丰富许多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