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石破天惊,在堂内彻底炸开了锅。
乔淞远握住夫人颤抖的手,厉声呵斥:“还不派人去找——!”
而乔影,已经换上普通的布衣,用脂粉掩盖了耳际的红痣,趴在一架装着丝绸的马车上,双眸晶亮,看着京城那巍峨雄伟的城楼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夫人缓过神来,问嬷嬷:“是什么时候发现少爷不见了的?他房内有没有留下什么书信?”
嬷嬷刚才也是自乱了阵脚,这会儿赶紧说:“奴婢见小少爷最近吃饭少了些,下午在厨房给少爷炖‘佛跳墙’,方才少爷房内伺候的雪点和霜汐找到奴婢,说少爷不见了,她们已经找了一遍,但鹭行院上上下下都没有少爷身影。奴婢在鹭行院高喊片刻,见没有人应声,问了门房也没见今儿个有人出门,心里便慌了,赶紧来禀告老爷和夫人。少爷房内奴婢还没有搜,奴婢这就去看看。”
夫人扶着乔淞远的手站起来,说:“无妨,一道去看看。”
乔府家大业大,从主院到乔影的鹭行院得用上一盏茶的功夫,管家立刻让人备了轿子,抬轿的侍卫们一路疾行,将这段时间压缩成一半,很快抵达鹭行院。
此刻管家早就吩咐巡夜的侍从们早已将鹭行院封了起来,严禁每一个丫鬟小厮进出,提防有人将这消息传出去。
乔淞远一踏入鹭行院,就见到跪了一地的丫鬟仆从们,他两年前派给乔影用的乔初员也跪在其中。
乔夫人先去了乔影的卧房和书房,果不其然,在他经常用的那套文房四宝下压了一封信。
——乔影的书房只有雪点和霜汐能进,她们俩全慌了,再加上满院的丫鬟仆从们都急着找人,这才忽视了这封信的存在。
打开后,乔影那一手笔锋锐利的瘦金体便映入眼帘。
信笺很短,一目便可看完。
「我猜,第一个发现这封信的人应该是阿娘吧。阿娘,乔影不孝,让阿娘失望了。阿娘不若当没生过孩儿罢。」
「不孝子乔影敬上」
全程没有提除了阿娘外的任何人。
乔淞远此刻正在厅堂审问乔影的两个贴身丫鬟雪点和霜汐,这俩小丫鬟说今儿个最后一次见到少爷是午间用膳时候了,随后少爷说要休息一下,不用她们伺候,她们就候在了外面。因为前两日午间偷偷去看少爷被子盖好了没,结果吵醒少爷睡觉,今儿个就不敢再去打扰了。
她们是见晚膳的时间要到了,少爷还不曾出门,便大着胆子进去,发现空无一人,被子那个人形其实是用另一床被子垫出来的。
她俩登时就慌了,赶紧去找嬷嬷。嬷嬷则是因为给少爷做佛跳墙,一下午都守在锅灶边没动,也是什么都不知晓。
现在只能确定乔影大概是午间就准备离府了。
可搜查了房内后,发现他的衣服一件没少,那些值钱的金钗环佩也一个没带,就连往常他最喜欢对着烛光看的十二生肖木雕也没动,好像他只是只身离开了一样。
雪点和霜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是因为害怕,二就是担心少爷什么都没带,在外会过得很苦。
嬷嬷让她们先别哭,再检查一遍,少爷既然离家出走,不可能什么都不带的,不然他根本走不远。如果走不远的话,那就是在跟家里耍小脾气,目的是引起老爷夫人的注意,就不会做这么周全缜密,几乎找不到蛛丝马迹的离家出走了。
而乔影能做到让众人翻来覆去找不到蛛丝马迹,必然是真的下决心离开了。
再次清点一番物品后。
雪点说:“少爷平时不怎么用的脂粉罐少了一瓶。”
霜汐说:“少爷的银票少了四张一百两的,还有几两碎银。”
乔夫人喃喃:“他拿了银票就好。”
拿了银票,只要他去钱庄兑,那一定就能找到他下一步落脚点。
如、如果他只身一人,能顺利到下一个落脚点的话。
乔夫人想到这里,又要站不稳了。
夜半,整个乔府灯火通明,乔夫人已经哭红了眼,她近乎嗫嚅着说:“他肯定不小心听到我要将他嫁给老大在军中的部下了,所以才一声不吭的跑了。”
乔淞远喉头一紧,安慰她:“夫人莫慌,不怪你,阿影十六岁,京中这个年纪的女孩哥儿基本上都订亲嫁人了,你也是为他好。再说,他聪明着,能悄无声息出了府门,在外不会被骗的。”
乔夫人到底体力不支,即使很担心,还是昏睡了过去。
乔淞远则开始做善后工作,不管何时能把乔影找回来,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不能把此消息传出去,必须得封锁严实了。
小院中的同窗们各自归家, 剩下何似飞和陈竹将板凳、火炉、矮几等归于原位。
何似飞一向不让陈竹做重的体力活,因此,矮几和火炉都是他在搬。搬完后, 何似飞说:“水缸里快没水了,我去打半缸回来。”
“现在天太晚了,似飞,少打点水, 路上小心。”纵然一直都是何似飞在打水,陈竹还是有些不放心。
但他现在也有事情做, 得将何似飞换下来的衣服收拾好,明早送去悦来客栈的浣衣房。随后又给何似飞换了干净的床单被罩。
方才听完陆英他们的话,陈竹总算明白下午少爷出考场那会儿为什么不让自己靠太近了——就是因为这衣服上沾染的味道。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虽说这是代表了少爷没把他真的当下人看,毕竟如果是下人的话, 哪有嫌弃主人身上味道的道理?
但陈竹又一直把何似飞当少爷看,这对他来说便何尝不是一种疏离?
不过, 陈竹好歹伺候何似飞快两年了。纵然最开始见何似飞并不把他当下人使唤, 内心是十分惶恐不安的, 但后来……后来渐渐就理解了少爷的想法。
——少爷是真的把他当亲人来对待的。
也正是因为何似飞对陈竹的态度, 使他了解到真正对人格的尊重是什么样的。
才让陈竹在周兰一的追求下,即便坠入爱河也能一直保持清醒的头脑,不会像戏文里的姑娘那样因为喜欢而‘与亲人决裂,非卿不嫁’。
去年陈竹十六岁, 哭着跟似飞少爷说自己这辈子不嫁人,要一直伺候少爷左右。后来, 他在少爷的引荐下, 去县衙照顾了那些被拐走的小孩一段时间——
小孩们被拐去,一时半会儿不好转手, 人贩子根本不会好好的照顾他们。许多小孩身上都生了褥疮,且不少小孩还被……欺辱过。
因为涉及到私处,性别又是哥儿,县衙请了一位会治花柳病的老夫人来给孩子们问诊。但夫人到底年纪大了,再加上这些小孩们都害怕得不行,号脉、看伤口、擦药时频频挣扎,夫人精力不济,衙役们只能多请个哥儿来照顾他们。
陈竹那段时间吃住都在县衙,在老夫人的指导下,称药、捣药、抹药,再用纱布给小孩们包起来,有的一天一换,有的两天一换。
每个孩子的病症轻重都不一样,有些还得口服汤药,都得分开煎。
老夫人见陈竹并没有因为小孩们生这些病而表现出难堪的神色,反而都是心疼,而且针对每个孩子的药剂,他都会细致的核对多遍,保证一丝差错都不出。
陈竹不是那种记忆力好的人,但他能做到一遍遍重复,绝不敷衍了事。
老夫人挺喜欢他的性子,平时得空了就会跟他闲聊,问他是哪里人,家里兄弟姐妹几个……陈竹倒也没隐瞒自己的经历,从被卖去做通房到被现在的少爷救下,到他喜欢上一个煎药伙计的事情,除了隐去了大家的姓名,其他的都说了。
毕竟这世上哥儿的命数就是如此,被卖、嫁人,郁郁度过一生。
他算很幸运的,能遇到少爷。
再说了,县衙从那山里救出来的原本不仅有这些哥儿,还有很多男孩和女孩,但为何现今留在县衙里的只剩下几个女孩和这么多哥儿?
难道是他们的爹娘不知道孩子丢了吗?
难道是县衙让大家口口相传的丢孩子事情还不够热闹吗?
都不是。
具体缘由大家心里明白。
县令是个严肃又心善的大人,这些小孩的爹娘不来认领,那么只能暂时放在县衙后院养着,他是父母官,可做不出来卖掉这些孩子的事情。
老夫人完全没想到日日脸上都挂着笑的陈竹居然还有这样的过往,但他现在所伺候的少爷就非常好,甚至可以说是好到没边了——没有独断的安排陈竹的婚事,而是让他来县衙这儿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冷静的审视自己的内心。
老夫人实在是喜欢陈竹,见他学东西认真,在这段时间又教他认了一些简单的穴位,以及如何辨别常用药材,最后还给他讲了诊脉的基本方法。
“好孩子,你是个心善的,我这辈子也就会看外伤和花柳病,其中门门道道不多,大概就这几点。你不用认识多少字,能叫出这些药的名字就行,若是……若是……反正多一点技艺傍身,没什么坏处的。”
那两个月陈竹过得很快乐。
每一天都很细致的照顾小孩,同时又很努力的学习。后来,这些小孩病稍微好些了,也没那么怕人,再加上快过年了,县衙便让老夫人和陈竹都回去。毕竟衙门的银钱有限,养小孩子不过是给几口饭吃,养大人还得给银子,他们也要周转的。
何似飞得知此事后,倒是趁着坐马车回村这几天,教陈竹认那些药材名字的具体字该如何写。
他甚至还给陈竹誊抄了一张纸,让他有空了可以记一下。至于药材的具体用法用量,那就得依照个人病情而定了。
至于陈竹同周兰一的事情,何似飞没再问一句。
他这个人本就不理解‘感情’这种东西,能做的只有让陈竹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慢慢自己立起来,然后自己做选择。
随后那段时间何似飞都很忙,无心去关照旁事。他卡着年关回村后在家里呆了不过三日,又紧赶慢赶的来县城,紧锣密鼓的为县试做准备。
今儿个才不过刚刚考完县试而已,两个月后还有府试。
陈竹从来都是事事以少爷为先,更能明白科举对少爷的重要性,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根本不会主动提及此事。
十天很快就过去。
二月廿十四日一大早,何似飞同以往一样在余府的偏房里梳理知识点。
伴随着学习时间的不断累积,余明函也由浅入深、翻来覆去的将四书五经讲完了第二遍。如果说第一遍是为了勾起开蒙学童兴趣,大部分讲述的都是趣味典籍故事的话,那么第二遍就深入的讲解了许多论证道理。
这些论证道理一层叠着一层,有时单就一个论证点可以延伸着讲述一旬时间。
何似飞也从最开始的单纯听讲、背诵,到后来的在余明函的引导下同他辩论。
因为论点的延伸实在太过庞杂,单单将其记录下来的话,要誊抄几大张纸——这可能还仅仅只是一个论点。
而所有论述点之间并非毫无关联,有些可以做作证,有些又只能反论。
何似飞刚开始誊抄了数月,发现日后温习时会耗费大量时间,即便每一个点都有大致印象,但很难在脑海里形成一个更加系统、有逻辑的认知。
后来他便慢慢的自己来总结梳理,趁着每一旬休沐的时间,总要花费一早上来把有关联的论点和辨证方法誊抄在一起。
一个月后再次重新总结上个月的论点。
以此类推。
并且,这些论点之所以能一直被人拿出来辩论,自然有其存在的必要意义。
有些时候,何似飞学到了新的知识,可能当时没意识到,但第二日温习的时候,便会突然灵机一动的发现昨儿个学过的知识刚好可以给上个月的一个论点做引申佐证!
今儿个何似飞正好有了点灵光,他在草纸上不断书写,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记下,等午间休息时可以向老师提问。
余明函早早派了余枕苗去县衙门口等候放榜,随后喝了口茶,才举步去往那个被改成了学堂的偏厅。
走到偏厅附近时,余明函刻意放轻了脚步,透过打开的窗户,朝里看了一眼。
他家小徒弟正坐得端正,垂眸写字。他落笔的速度挺快,看样子不是在练字,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走神期待着县试放榜的情绪在。
走进去后,余明函没有考校何似飞问题,只是走过去看他在写什么。
「元、亨、利、贞。」
「元,众善之首……」
这是昨天讲述的《易经》里的一句,余明函本只是随意的看看,待到看清何似飞这满篇极具自我思想的认知与阐述后,不禁捋了捋胡须,眸中带了些许思索。
不得不承认,他这弟子成长的极快,已经能提出一些让他这个老师都不住深思的观点了。
看着何似飞这满纸的字,余明函也渐渐将那县试名次置之度外。无论排名第几,都考过了,都是过去的荣耀了,而他的学生会一直往前看,为了两年前那‘大言不惭’的未来而一直努力。
县衙为了彰显对县试的重视,将写有考中蒙童籍贯和姓名的榜单张贴在偏门的墙壁上。
也不知这是何时贴上去的,昨日路过县衙还没看到这个,今儿早一出门,大老远就能看到这墙上盖着红绸子,旁边还有四个衙役守着,百姓们莫不敢靠前。
放榜时间在辰时,借辰龙祥和之寓意,望寒窗苦读众学子们都能鲤鱼跃龙门,腾云直上。
余枕苗有一张严肃的老爷脸,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平头老百姓,他往那儿一站,大家也不敢放肆的拥挤,倒避免了很多后来人挤到前面去,遮挡了早来的百姓视线。
辰时一到,铜锣敲响九声,站在旁侧的衙役立刻揭开盖在其上的红绸布!
随着他扬臂,收手的动作,余枕苗赶紧抬眼。今儿个太阳不错,他不小心被刺了下眼,便下意识眯了起来,还不等他再睁眼看清,就听到身边有百姓高呼——
“何似飞,余老的弟子何似飞拔得头筹,是县案首!”
“木沧县牧高镇……对、对上了!真的是那位何小公子!高中县案首啊!”
“也不知何小公子身在何处, 也不晓得小公子家是否有书童来此看放榜,我乃城南刘宅的管家,如若小公子不嫌弃, 可来家中喝一杯薄酒,我家老爷和夫人定盛情款待。”
“刘管家你这就不厚道了——何小公子家的书童或者管家可在,我们城西江家也欢迎小公子前来。”
“还有我,城北窦家!”
“……”
正在人群中看放榜的余枕苗:“……”
他已经很确定, 方才有几个管家认出他来了,只是碍于此前并未交流过, 这会儿不好贸然上前,只能隔空喊话。
余枕苗确定县案首是何似飞无误后,从人群中退出,只不过这儿围观的百姓很多, 他退出来稍微用了点时间。
借此不小心还听到有人议论了一嘴半耳——
“城南刘家,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吧?”
旁边有人小声回应:“就是咱们木沧县城响当当的刘员外吧, 差不离的, 其他刘家可不敢这么喊的。”
第一个人又说:“我知道县试能考过很厉害, 七百多人只中三十六人, 但……县试每年一考,咱们县城少说也有数百考过县试的书生。此前都没见刘员外如此盛情啊。”
同伴说:“这你就不知道了,你看啊,何小公子是考过的县试不假, 但他的名次排在第一,是县案首——这可是咱们县令大人钦点的案首, 等两月后小公子去府试, 知府大人一般是不会抹了县令大人的面子,因此, 何小公子的府试肯定能中,连中县试和府试,这不就是童生了么?既然是铁板钉钉的童生,再加上何小公子又是余老的弟子,也不怪咱们县城的员外们想要……”
第一个人问:“想要什么?”
“啧,”同伴压低了声音,“这不好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员外家里都有适龄的女儿家,何小公子今年又十四了,你想想……是吧?”
余枕苗心说木沧县近年来学风是真的起来了,大街上遇到的百姓们讨论起县试和府试来都有鼻子有眼的。
这些百姓们讨论的确实没错。
一县案首,过两个月去参加府试,只要认真填完答卷,并没有大的失误,知府大人不会让其名落孙山的。
毕竟县令是知府管辖下的官,知府会给他们面子的。
至于他们所讨论的适龄女儿家,余枕苗觉得自己可以回去给主人说一说,上回主人还说等少爷县试和府试考完之后,就该给他相看亲家了。
余明函并不是何似飞的宗族长辈,即便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说法,按理说他也不该过多插手何似飞的婚姻大事。但何似飞家里只剩下爷爷奶奶,而两位老人此前拜访余老时定然提了此事,因此余老才对这事上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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