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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子的科举路(仪过)


这是古代,百善孝为先。‘大家长’发了话,其他人没有置喙的权利。更别提何似飞现在才十二岁,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就算何似飞昨天说他以后成亲了可以雕刻木雕来赚钱糊口,何一年还是摇头,觉得木雕那玩意儿卖不动——这几年何似飞一共才卖了八百文六十钱。
这下轮到何似飞无话可说,他当时在被官府救济时就靠卖木雕赚了三百二十文,纯粹是因为他担心官府以后不养他们这些流民,那能有点银钱傍身总是好的。
后来,官府给他们分了田地、重新办了身份文书,这让何似飞第一回体验到所谓的‘和平年代’。没有‘生存’这把悬在脖子上的铡刀,何似飞当时觉得什么都好,土房子也好、荒地也好、吃糠咽菜都好。
他没了野心,自然安于清贫。这几年虽然也依照习惯每天在沙土上练字,但那只是为了陶冶情操的。
至于后面赚到的五百四十文,还全都是‘回头客’,希望他再雕出一点小东西来哄孩子。
可这些何一年并不知情,他只是觉得何似飞种田时身体偶尔会出岔子——身为庄稼汉,种田种不好这可怎么办啊。尤其何似飞还没有父母兄弟帮衬,一个人孤零零的。这更得学点谋生手段啊。
于是,在何一年的坚持下,何似飞去牧高镇给高成安童,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何似飞洗漱后,吃了奶奶留给自己的早饭,换上他最好的一件棉布短打,想了想,又在外面罩了个夹袄,这才出门落锁。
走到村口,就看到李家老四的牛车已经等在那儿了。而爷爷奶奶正扛着镢头从田地的方向走来。
何似飞立刻跑过去接爷爷奶奶手中的镢头。
何爷爷说:“没事,你身体刚好,别累着了。这镢头一会儿放李四郎牛车上就行。”
何奶奶则一脸的不舍,空出一只手来捏捏何似飞的脸:“奶奶的乖孙啊。”
何似飞听到这里,又抬头去看何爷爷。期待爷爷能心软。但何奶奶立马说:“日后你去了县城,好好跟着你成安哥学,别给他惹麻烦,知道吗?”
何似飞:“……”说来说去,原来奶奶也是希望他能出去读书写字的。
何似飞抿了抿唇,到底没把自己练过字的事情说出来,一是他并没有接触过这个时代的书本,不知道他们那会儿的毛笔字跟这个时代的是否一致;二就是他一个农家子,突然说自己会写字了,那还不得当妖怪被烧死。
算了,就去一趟县城吧。好不容易来到这个和平安宁的世界,多欣赏一番并没有坏处。
何似飞想着,脚步也轻快了些。他跟着奶奶从后面坐上牛车,爷爷则跟李家老四坐在前面赶车,鞭子‘啪啦’一声响,老牛迈开步子,带着四人一起往牧高镇的方向驶去。
到了牧高镇,明显能看出这里比上河村繁华不少,打眼看去都是砖瓦房,还有一条宽敞的街道,两侧都是商铺店面。
何一年给李老四道谢。
李家老四忙说:“何叔您跟我说啥谢啊,四年前要不是您在水里抓了我一把,把我带上木筏,现在都没有我嘞。”
寒暄后,何一年带着老伴儿和何似飞沿着街道往里走,走过正街,拐了一个弯,何一年停在一处阔气的宅子前。他让何似飞把外面的旧夹袄脱掉,带着他上前一步,敲响何大丫奶奶家的屋门。

“似飞,一会儿进去后先叫人,跟在奶奶身后就行,不用害怕。”何奶奶摸摸他头顶的发髻,安抚他。
何似飞点点头。想了想,他抬头,唇角扯出一个笑容,“知道了,奶奶。”
何似飞今年十二,这还是按照古代虚岁算的,真实年龄其实才十一岁,他身子还没开始抽条往高了长,看奶奶爷爷自然是要抬头的。
见他这么懂事,何奶奶几乎想把他抱在怀中,可一想到这是镇上,还在别人家门口,复又作罢。
何一年心中也有些许不忍,四年前一场洪水葬送了他的三个儿子和六个孙子孙女,只剩下何似飞这根独苗苗,他和老伴儿把所有的精力和爱都灌注在何似飞身上。如今要远送孙子去县城,还是给别人童——书童,这就意味着是‘下人’‘家丁’之类的。他心中的不忍又岂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
可这也没办法啊。
孙子身子骨不大好,种田时期经常被小病放倒,耽误务农时间。为了孙子的未来,为了他能娶到一个好媳妇儿,能养家糊口,开枝散叶,一定得让孙子出去认认字。
想到这里,何一年咳嗽几声,看着孙子有些瘦削的肩膀,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似飞,这两年,不论再辛苦,你都要咬着牙,熬过去,知道吗?”
听他这么说,何奶奶心里更是不舍得。孙子在自家是宝贝疙瘩,给人童——即便高成安是似飞表哥,但似飞定然偶尔会被当作下人使唤的。哎,要是留在自家种田,至少不用看谁脸色,只要自己辛苦一点,吃饱喝足攒些碎银是没问题的。
何一年还想说些什么,但听到院子内传来了脚步声,立刻闭了嘴,还给何奶奶使了眼色,让她别把不舍表现的那么明显——何大丫奶奶提出让似飞去童,已经算是帮衬他们家了。不然,高家的旁枝,定然有不少想去给高成安童的。
正想着,高家院门开了,一位身穿藏蓝色棉布长袍、留着山羊胡的男人迎接他们:“何老爷,何老夫人。”说着,他看了下何似飞,笑着,“想必这位就是咱们老太太一直挂在嘴边的何小少爷吧。”
何似飞以前只听教自己书法的老先生说过,在古时候,有声望或者有钱财的人家会买些下人,而下人就会称呼主人家为‘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之类的,这种称呼还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发生变化。比如,有的朝代,‘小姐’这个称呼略显轻薄,一般用在青楼姑娘身上,而大户人家的女儿,则一般被称呼为‘姑娘’。
何似飞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被人称为‘小少爷’。
何似飞只觉得新奇,倒没因为一个称呼就给自己脸上贴金。他家里什么情况自己心里门清,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了。爷爷奶奶包括他都是外衣是棉布面料,里衣是粗麻布——这都是逢年过节撑面子的衣服。
而单单是这位称呼他为‘小少爷’的男人,兴许只是高家的管家或者随从,穿得都是一身细棉布。
何一年和何奶奶因为这个称呼脸色微微胀红,说:“高管家,你抬举我们了,我们都是庄稼汉,叫什么老爷夫人的。”
何似飞暗暗思忖——上辈子老先生教自己书法时候随口提到的一些‘文化常识’派上了用场,这位果然是高家的管家。
“您是我们老太太的亲哥哥,自然是老爷。”高管家说着,带领三人绕过影壁,穿过抄手游廊,走到第二进的宅院里,“老太太之前收到您的信,高兴的不得了,已经带着大少爷在偏厅候着您了。这边请。”
“诶,好。”
走到偏厅,何似飞还没看清布局,就被一位身体颇为富态的老太太抱了个满怀,老太太声音里满是难过,“哎呦,这位就是向东留下的孩子吧,我当年出嫁时候,向东才满月,我还给他洗过尿布呢。一眨眼……一眨眼……”孩子都这么大了。
何向东,是何似飞这具身体的亲爹。
他们何家,听说往上数十代,曾出过一位秀才老爷,这位老爷给家里列了族谱,还给后代的名字都排了序,希望日后何家能再出几位读书人,能从普通的农户彻底‘进阶’为‘耕读之家’。到了何似飞这一代,便是‘似’字辈。
只可惜,那位秀才老爷过世后,皇帝因为宫廷斗争英年早逝,内戚掌权十年,各地藩王皆想入主皇宫,登上九五至尊之位。整个朝廷时局动荡,民不聊生。
百姓们想吃饱都难,更别提拿出银子去读书了。所幸何家所在的地方偏僻,又不富裕,倒没有发生‘争地盘’的战争。
要不是四年前那一场大水,何家在村子里还算有点名望和财力的‘大家庭’。
何大丫老太太哭了一会儿,又盯着何似飞仔细瞧了半晌,心疼道:“瞧这瘦的,日后去了县城,要好好吃饭,男娃娃以后要长高点、壮实点才好。”
说完,不等何似飞回话,又招呼旁边坐着的少年过来:“这位是你表哥,名叫高成安,之前一直跟着镇上的沈秀才念书,今年四月已经中了府试,成为一名童生。经他的同窗介绍,县城里有位陈秀才曾在县学当过教谕,如今辞职在家,办起私塾,便想过去跟陈秀才学。希望明年的院试能一举夺魁,那样,就是秀才老爷了。”
何大丫老太太说这么长一串介绍,何一年与何奶奶并不大能听得懂。倒是何似飞明白了大半——这都要感谢教他书法那位老先生的教诲。
何似飞把这些零碎的消息与自己当年学到的传统文化知识相对比,发现这个时代与地球上的明朝有些类似。科举制度都挺完善的,还都有县试、府试、院试。而且县试与府试通过之后,都被称呼为‘童生’,再考过院试,那就是‘秀才’了。
至于何大丫老太太提到的县学——那是朝廷为各地考生开办的‘学校’。只有在考生们通过县试、府试、院试,成为秀才老爷之后,才能有资格进去念书。
县学的学生都得秀才以上,那么教谕和教授,一般都是举人往上。当然,偶尔也有例外,比如某位秀才虽然没考上举人,但在县学念书多年,并且日常考校都名列前茅,也是有机会被提拔为‘教谕’的。
而她刚才说县城的陈秀才曾经是县学的教谕,估计就是这种情况。
如今陈秀才离开县学,自开私塾,大把没考上秀才的童生们都想拜入他的门下。毕竟他曾经可是教过秀才老爷的啊!类推一下,教他们这种童生,岂不是小菜一碟。
高成安笑着说:“我也是运气好,同窗科考的一位伙伴正好是陈秀才家的远亲,他又跟我关系较好,给我做保,我才有资格去陈秀才的私塾里念书。毕竟那可是县学的老师啊。”
何似飞其实大概能理清其中门门道道,但考虑到他一直都是一位身体有些虚弱的普通农家子,根本没有渠道接受了这种与科举有关的消息。
于是他依然一脸懵懂,只是眼睛里流露出满满的崇拜。
高成安对此十分受用,对他说:“飞弟,你跟我去县城,只需要替我跑腿递个名帖,午时出去给我买饭,其他的,诸如洗衣等内务,只需要收罗了衣物送去城西洗衣房即可,活不重。”
高成安到底在县城考过县试,对生活起居等日常比较熟悉,说起来头头是道。
何一年与何奶奶听后,放下了心。他们是真的担心过高成安把似飞当下人使唤,让他洗衣做饭等。春夏秋洗衣服还好,冬天那是真的冷,再加上衣服又厚实,手指在水里走一遭,第二天就能生出冻疮来。
主要是何似飞在忽冷忽热的天气里都能感染风寒,真的不敢想他在寒冬腊月给人洗衣服,那要是生病了怎么着?
何似飞昨晚就知道去县城童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他这会儿一丝不情愿都没表露出来。立刻欣喜地频频点头。
即便——他对外面的世界没有多大兴趣,他只是想过简单的种田、自给自足的生活。
可爷爷奶奶都觉得靠他种田,肯定会把一家人饿死,还很有可能娶不着媳妇儿。所以才张罗着希望他出去见见世面,多学点技能。
何大丫老太太又抱了抱何似飞,对何一年和何奶奶说:“那就这么说定了,后天似飞来镇上,跟成安一起出发。”
何一年与何奶奶连连称是。
何大丫老太太还想留他们仨吃饭,但何一年说得赶紧回去给何似飞准备行李,这才推脱掉。
走出高家大门,何一年带着老伴儿与何似飞去了主街,走到一处铺面,点了三个肉包、三碗馄饨还有一碟咸菜。
何奶奶原本说自己不吃,让何爷爷带着何似飞吃就行,老一辈总有种无私付出的心怀,想多攒些钱留给小辈们。这还是何似飞劝说下,何奶奶才答应坐下吃饭的。
而与此同时,高家。
高成安从偏厅回书房的路上,听到母亲在与父亲嘀咕——他母亲因为要让何似飞给自己童的事情,与奶奶生了点嫌隙。这回何家人来,她都推脱自己发烧,没去接待。
高成安知道母亲的心思——她觉得何似飞太小了,根本不足以照顾他,在县城里谁照顾谁都说不定,说不定还会耽误他功课。但经过今儿见的这一面,他对何似飞的印象很好。何似飞不像普通庄稼汉那么憨厚敦实,透着一股子木讷气。相反,他虽然看着有点文弱,身子骨瘦削,但因为年纪的缘故,脸蛋有些婴儿肥,不显得过于单薄。话不多,还挺讨人喜欢。
况且,他也从奶奶嘴里知道了何家的事情,对何家深表同情,到底是奶奶的血亲,能帮衬一下就帮衬一下吧。万一似飞真的影响到他学业,再派人送他回来也成。
高成安没去听墙角,径直走进书房,开始温习今日的功课。

“今天怎么没见着高家的其他人?”边吃着小馄饨,何奶奶突然想起什么,奇怪的问了一声。四年前他们登门拜访的时候,还看到何大丫老太太的两个儿子和儿媳来着。就算今儿男人们都在外面当值,那儿媳妇儿至少得露个面才是。
何一年看了看周围,没有其他人。小声回答:“可能因为咱们似飞年纪小,担心去县城影响高家大郎的学业吧。哎,要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这么麻烦大丫。”
何奶奶此前只顾着担心自家孙子,并没有想到这茬。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父母都是为自家孩子操心的,要是让他她家孩子出门带个垂髫孩童,她也老大不乐意。这到底谁照顾谁啊。
何奶奶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咱们是不是该把礼物准备的再厚实些,这回,着实太麻烦他们家了。”
“没事,大丫既然主动跟我提的这事,证明她在高家说话还是很有威信的。咱们多多教导似飞,让他去了县城后别给成安表哥惹麻烦,听话,少说,多做事,多学。”
老两口嘀嘀咕咕说着,何似飞一边吃,一边慢慢理自己的思路。
此前四年,何似飞只知道他有一位嫁的不错的姑奶奶。就算没有洪水,对方家底也比他们何家要殷实许多。如今何家可以说家破人亡,与姑奶奶家里的情况就更是天差地别。
直到昨天,何爷爷才将姑奶奶家里的情况详细说了一番。且不说高家那数十亩的良田与主街的两个铺面,单单是镇上那三进的大宅院,就得价值约莫一百五十两银子。更别提,这些还只是明面上的财产,随便打听就能知道的。高家私底下置办的东西外人根本不可能知晓。
何一年说这些的意思并不是让何似飞心安理得的投靠‘有钱亲戚’,他希望何似飞能明白他们家与高家的巨大差距,日后去了县城,不要被纸醉金迷给迷花了眼。他们家没有与其他人家相提并论的资格,因此,千万不能乱花钱。要一心当好书童,努力认字、练字,这样以后回到上河村,可以帮村民写信,帮村长登记名册等等,一年能赚个几两银子,养家糊口不是问题。
至于何大丫姑奶奶在高家的地位——她相公五年前去世,她从那时便成了高家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老太太,并且她一直拿着高家的公中账本不松手,因此,她在高家说话还是很有威信的。
吃碗馄饨,何奶奶去布庄买了两匹细棉布,一匹白色,可以给何似飞做两身里衣,一匹宝蓝色,打算给他逢个厚实的棉袄。
而何似飞则被爷爷带去镇上的书肆,本来想给他买点中等的文房墨宝,让他更有动力学着读书写字。但一问价格,何爷爷就沉默了。
何似飞对这价格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一刀最便宜的黄纸居然都要四百文,而中等品质的宣纸,那得二两银子。在这个时代,一两银子等同于一吊钱,也就是一千文。虽然说大部分情况下,带着一千文在钱庄并不能换到一两银子,一般得再加个二十文的‘手续费’才能兑换,但民间估算银钱,就按整数计算的。
何似飞此前并没有刻意去关注爷爷奶奶这四年能攒多少银钱,毕竟他们一直生活在偏僻的村子里,周围青山绿水,百姓们种田自给自足,家里还养了五只母鸡一只公鸡,过年能开个荤。这样的日子根本不用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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