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所有行李都收拾好,何似飞已经喘着气。他这个身体健全归健全,但终究是被四年前那一场洪水给伤到根基,不算完全健康。
纵然何似飞这四年来已经非常注意调理身体,但因为营养跟不上的缘故,还是稍微有点虚弱。
此前在上河村的何似飞没有那么紧迫的时间观念,他一直觉得十二岁还小,等他调理到十八岁,不信调理不好。
但现在,既然他想要多多打拼,那身体健康必须是排在第一位的。
上辈子久病在轮椅上的经历告诉何似飞,他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营养跟不上,这才导致身子骨虚弱。只要能赚钱,能一日三餐吃好,再配上锻炼和良好的作息,一定可以调整过来。
陈竹的体力都比何似飞的好,他收拾完陈云尚的行李,见何似飞站在一旁喘气,笑着说:“你快歇息一下,你现在只差在房间打扫吧,一会儿我去帮你打扫屋子。你年纪还小,别累着了。”
“多谢,”何似飞缓了一会儿,擦了把汗,说,“不用,我自己可以来。”
他说完,拿着苕帚去打扫屋子了。
等到陈云尚和高成安给他们带饭回来,两人已经把四合院打扫的干干净净,而且颇具人气,看起来不是最开始那样冷冰冰的感觉。
“辛苦你了,似飞,赶紧吃完休息,明日咱们在县城逛一逛,熟悉街道,到时再让你帮忙带饭或者买东西,你便不至于找不着路。”高成安说完,打着哈欠进屋。
何似飞躺在完全陌生的床榻上,莫名的没了睡意,他看着房上的那根木梁,设想着未来的无数种可能。
前几日,他对于县城的两年生活并不抱有太多的想法,就连求学的态度甚至都不怎么积极。但经过跟高成安的接触后,他才发现是自己以前眼界不够。
“只有见识过繁华,才有资格说退隐。不然,还是会对外界的繁华世界怦然心动啊。”何似飞轻笑一声,好无芥蒂的承认自己此前四年对这世界的错误认知。
不知道想了多久,何似飞闭上眼睛,一夜好梦。
这想法要是被十年后的人知晓,估计会扼腕顿足——连中三元何似飞,堂堂一代权臣,当年居然是为了一天能吃三顿饭,才开始打算念书的。
第二天,初来乍到的高成安和陈云尚被同年一起考府试的同窗邀约去喝酒、吟诗。那么带何似飞熟悉县城的任务,自然就落在陈竹身上。
然而陈竹也是两眼一摸黑,他不过是上回陪陈云尚来参加府试,才来的县城。且不说府试距离现在已经隔了快俩月,单单说他上回也不过是在客栈和府衙两头跑,压根没逛过街,自己都抓瞎,更别提带人了。
但陈竹又不敢忤逆陈云尚的意思,等着他和高成安走远,才苦着一张脸对何似飞说:“我、我对这儿也不熟,咱们就在附近走走,行吗?”
何似飞从来不是要人照顾自己的性子,当年他下半身瘫痪,都十分要强的要成为为母亲遮风挡雨的人。这辈子他四肢健全,又怎会做事畏畏缩缩。
“无妨,马车进入县城时,我大概认了点路,我就按照自己记忆走走,应当不会迷路。再说,真找不到路,这张嘴还是会找路人询问的。”何似飞说,他其实更希望一个人逛一圈。高成安虽是他表兄,但两人不熟,高成安并没有照顾他的责任,再说,他一向不大喜欢麻烦人,自己能做好的事就尽力做好。
何似飞说:“我记得你东西还没收拾完,你在家收拾东西,我出去溜达一圈。”
说完,他就要走。还没走几步,后面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陈竹追了上来:“不行,你还这么小,我跟你一起走。”
何似飞微微皱了皱眉,却也没其他理由让陈竹留下,只能带着他一起走。
陈竹走着走着,才恍然发现,有些路、有些铺面他好像见到过。顿了顿,他眼睛一亮——这家面馆不就是昨儿个坐马车路过的那家么?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店主就在店外杀鸡、烫鸡、拔毛,目的是煮用来下面的鸡汤。
又走了一小会儿,陈竹赫然发现,这家卖油纸伞的店面他昨儿个也有印象!这家的伞做得极为精致,又在房檐下半开半合的点缀了几柄,颜色有粉有黄,配着伞面上精致的花纹,看起来极为漂亮。
然而这些都没能让何似飞停下脚步,他寻找的是昨天看到的木雕店。
真不愧是县城,还有店铺专门卖木质摆件。从拇指大的桃核,到一人多高的屏风,应有尽有。
何似飞在心里赞叹。
他觉得,这种农耕文明只是在建筑和对科技的应用上不如后世发达,但手工艺术、文学绘画等,说不定比后世还要精湛。
想来也是,后世网络那么发达,人类足不出户便可以接收到整个地下城的消息。又有各种娱乐新闻让人目不暇接。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安心搞艺术的,寥寥无几。
但古代人就不一样了,士农工商,工匠虽然在周遭很小的圈子里地位还算高,但大部分情况下,技艺精湛的工匠都得为皇家服务。要是一个没做好,掉脑袋都算轻的,很有可能株连九族。因此,为了不掉脑袋,为了能讨上位者的欢心,给家族挣来荣誉,他们没日没夜的磨练技艺。
下得了苦功夫,那技艺等就不用说了,做出来的成品自然精妙的让人拍案叫好。
何似飞早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也明白,那等技艺的工匠基本上都为皇家或者权贵服务,在县城一般碰不到。所以,他觉得以自己那点微末的水平,雕刻几个小木雕,还是能卖出去的。
何似飞这四年来,每日都练习的,只有写字。雕刻只是偶尔兴致起来,才会拿了锉刀在手上转啊转的。技艺比起上辈子来应该没有精湛,但也不至于退化。
他走进木雕店,沿着摆架一个个看过去。
店小二原本见何似飞穿着普通的细棉布,觉得他虽然不至于贫穷,但也绝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便没有上前接待。不过,小二也没有阻挠何似飞看,他们这店里现在人不多,能来一两个顾客都不错了,岂有把人往外赶的道理。
小二一边擦着手上的摆件,一边悄悄看了会儿何似飞,见他规规矩矩的只是看,没有上手摸,倒觉得这还是一个挺懂事的孩子。
他放下擦好的摆件,走到何似飞身边,说:“小公子,可是看上了某个木雕?咱们家店的价格一向公道,一只指头大小的木雕二两银子,镂空的十两,小公子可要买一个玩玩?”
听了他的话,何似飞看着两个同样大小的木雕,一个雕刻的是一只可爱的小兔子,有长长的耳朵和缩成一团的尾巴,正在吃胡萝卜,看起来活灵活现,憨态可掬,这应该就是小二说的二两银子的木雕。
至于旁边的,与兔子一般大小,但外观完全镂空,等于是把表面雕刻成网状,里面有一匹马和一只正在踩在马背上的猴子,寓意‘马上封侯’。
百姓们向来喜欢这种谐音吉利的事物,再加上小摆件做得又精致精巧,十两银子倒也不算欺负客人。毕竟,这可是在同样大小的木头上,雕刻了马匹和猴子,猴子尾巴高高翘起,看起来十分开心的样子。
何似飞想到上辈子在教自己雕刻的老先生房里看到的木雕,比面前这个‘马上封侯’要精致不少。不过想来也是,先生本来就是国宝级工匠,他所珍藏的东西,就算是放到古代,那也是要进献给王公贵族的。自然不是在一个县城小店能看到的。
何似飞手指在身侧蜷缩了一下,像面前这种级别的镂空的摆件,他只要多加练习,手感上来,做起来应该不难。毕竟,上辈子他在老先生的教导下,连更加精致的都会做。
何似飞看着这些木雕,说:“很漂亮。”
小二笑着:“那当然,咱们店在县城可以说是第一,很多外地人都要来咱们县城买木雕呢!”
“哦,贵店有专门的木雕师傅?”
“你这娃娃年纪不大,倒是懂行。”小二特别自豪,“咱们店的木雕师傅是我们老板的弟弟,原本这家店已经快开不下去,多亏了他,才能重新开起来。而且,现在越来越好了。你别看现在店里没什么人,那是因为最近农忙,运河上的船不多,等过几日,店里的木雕供不应求呢。”
“过几日?”何似飞状似懵懂的询问。
小二完全没察觉出他的深意,掐了掐手指,“估计就再过一旬吧,到时候很多人来店里买木雕,咱们师傅都忙不过来。去年那个时候,店里的所有镂空木雕都卖得一空呢。就那样还有很多人买不到,在店门口求师傅再做几个。”
“他们只喜欢马上封侯这个样式,还是其他的?”
“是只喜欢镂空的,”小二说,“你知道《核舟小记》吗,一位文人写的,此文流传度极广,导致现在但凡有点名气的商人或者文人,都喜欢给家里摆一些精巧细致的雕刻,以此来象征自己的品味。”
何似飞:“……”他记得上辈子好像听到过一个什么《核舟记》,在这里居然是《核舟小记》。
不过,百姓们被一篇文章激发购买欲,从此争相购买的过程,真的很像后世的‘带货’。
何似飞点点头,“原来如此,多谢你。”
陈竹跟着何似飞出来,一双眼睛里只剩下钦佩,他快走两步到何似飞身边,说:“你怎么胆子这么大,那种店铺一看就很贵,你居然敢进去,跟小二哥说那么多话。”
关键是,小二哥一点不耐烦都没有表现出来,反而好像很喜欢跟何似飞说话一样。
要知道,陈竹自己兜里没钱,对那种店铺只会敬而远之、望之生畏。
不等何似飞说话,陈竹又说:“这家店好贵啊,指头大的一个木雕,就要卖二两银子,咱们那处院子,一年的租金不过十八两银子罢了。”
何似飞听他前面的话还挺正常,但后面这……‘十八两银子罢了’。他们家一家三口一年才能攒五两银子而已。
陈竹可能天生话比较多,即使何似飞不说话,他也能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不过,倒是不惹人烦。
“还有那个马上封侯,那个木雕居然要十两银子,两个就比咱们一年的房租还要多了。能买得起这样木雕的人得多有钱啊——对了,似飞,你往哪儿走呢?这条路我怎么没一点印象。”
“嗯,我们之前没走过这一条路。”何似飞说着,脚步并不停下,甚至还隐隐有些加快的趋势。
前面赶着驴车的车夫听到后头隐隐有说话声和脚步声,会有看了一眼,见是俩半大不小的孩子,便没当一回事,往左一拐,径直拐进木材街。
木材街距离主街有点距离,地处偏僻,这里的房子大都是三间打通,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头。走近了,还能听到匠人们合力拉起锯子,锯木头的刺啦声。
陈竹天生对荒僻的地方就有畏惧心里,听着这声音,更是有点害怕。
他拉了拉何似飞的袖口:“要不咱们回去吧,这里怎么这么可怕。”
何似飞也觉得自己此举有点不妥当,他是想买点木材回家练手。方才那小二说了,等到十天后,店里的镂空木雕就会卖断货,木匠师傅雕刻出来一个需要时间,而买家大老远赶过来,又不想空手而归。何似飞便想自己雕刻出镂空木雕来,一个十两银子,他……可以赚点银子傍身。
故此,刚才看到一个拉着木材的驴车,就一路跟了过来。
但陈竹担忧的没错,这里地处荒僻,周围都是大房子,没多少人,再加上锯木头的声音,莫名让人心里发毛。
更何况,何似飞和陈竹还都是战斗力非常弱的渣渣,真要遇到歹人,恐怕跑都跑不利索。
可让何似飞就这么回去,他又不甘心。今儿个高成安跟同窗聚会,明个儿就得拜先生,然后进入私塾念书,他这个书童可没大把时间在街道上‘逛’了。
故此,今儿个不买好木头,下回可就没时间了。
何似飞想着,还是往前走了几步,随后往左一拐。
还没等何似飞看清左边这第一家店的情况,跟在他身侧的陈竹已经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鬼啊!!!”
何似飞被这声音吓得一个激灵,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是一家棺材铺。
陈竹惊慌之余,却还惦记着比自己年纪小的何似飞,要拉着他一起跑。却因为手滑没力气,再加上腿软走不动,这会儿只是拉着何似飞的手腕甩了甩,呆在原地。
何似飞:“……”他也没料到这居然是一家棺材铺。
刚才赶着驴车送货的车夫也没想到这俩人跟了上来,见陈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纳闷说:“你们跟着我干什么?”
这人包括屋内的木匠不像是穷凶极恶之人,何似飞定了定神,说:“我们想买木头。”
这会儿,他才注意到,那车夫正在往下卸的货物正是梓木。梓木,桑梓之木,坚固耐磨,抗虫蚀,确实是做棺材的好材料。
这种木头亦可以做家具,但对于木雕来说,那就颇有些费力了。
何似飞最想买的是桐木,这种木头较为轻便,质地比较松,且不易变形,之前在木雕店里看到的那两样木雕都是用桐木做的。
而且桐木容易保养,何似飞记得昨儿个看到了陈云尚的笛子,也是桐木做的。
“想买木头?”拉锯子的男人停下动作,走到何似飞面前,说:“半大的娃娃出来买木头?叫你家大人来。”
何似飞索性挑开天窗说亮话:“我买桐木,买的不多,不用叫大人。”
何似飞其实并不确定这个时代的‘桐木’是否叫桐木,不过他方才看到了这家棺材铺的牌坊——迈全县纯梓木高级棺材。
不得不说,这招牌,跟何似飞后世所见到的都有一拼。
看来无论哪个朝代,想做生意,就得把自己最有竞争力的地方展现出来。
但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梓木’与他后世所了解的木料对上了,不仅品种对应,就连字体,都彻底对应上。
这才是何似飞敢开口说‘桐木’的原因。
男人转过身,显然是不想搭理小孩子,觉得他们在干扰自己干活,随意道:“哦,桐木啊,我这里都是桐木,你留下十文钱,随便在地上捡两块边角料走人。”
“这些是梓木,叔叔。”何似飞的声音里夹杂着些许无奈。
男人:“……你认识木材?”
何似飞本想指指上面的招牌,意思是招牌上都写了,但他突然想到自己‘不识字’的人设,立刻点点头:“家里人教过我一点。”
男人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能认识木材,便多了点耐心,对屋里面的人喊:“阿弟,桐木还有吗?”
“没了,大料子都拿去给陈家小姐做梳妆奁了,只剩下一点边角毛料。”里面的人很快回应。
男人对何似飞摊开手,“我们这里没了,你倒是可以去前面那几家问一下,但他们卖木材一向论板买,你说的一点,他们估计不卖。”
何似飞说:“我能看看你们家剩余的桐木毛料吗,我只想买一点。”
男人皱着眉,汗水从常年干活的精壮的身体上流下,说:“买一点能干什么?桐木又不香,想做香料都不行。”
他这么说着,很明显下一句就是拒绝了,毕竟大家都是做生意的,那点边角料又赚不了几个钱,犯不着为这个浪费时间。
正要进去,里面那位他喊‘阿弟’的男人却拿着一兜桐木毛料出来,“你想要这些?店里的毛料全在这里了,一块一文钱,你买多少捡多少,自己挑,挑完了把铜板放旁边。”
何似飞眼睛一亮:“多谢阿叔。”
说着,就蹲下去捡毛料。这些毛料确实如男人所说,小的很,就算是想要打磨成珠子,都很难切成一个四方块,基本上用不了。
但何似飞要的就是这么小的,一是他现在人小,力气也小,买大块的木料,还要自己切成小块,他可能切完就没力气雕刻了;二就是现在的市场需求是又小又精致的雕刻,这么大小的木料,只要他能想到合适的样式,雕刻出来反而还能算‘废物利用’。
何似飞蹲下身,捡了二十六块。这期间,那赶驴车的人已经卸货结束,嘎吱嘎吱的回去,而男人和他阿弟则继续哼哧哼哧的锯木头。
何似飞从荷包里数了二十六文钱,放在旁边,对里面高喊一声:“我买好了,钱放在旁边,多谢两位叔叔。”
男人和他阿弟也没出来检查,只吼了一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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