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仅与胡柳生一墙相隔的岑威揉了揉耳朵,起身离开床铺。
没有回音,另一边已经掐断声音传递的途径。
岑威从束发的银冠中取出用蜡油包裹的药丸放入温茶,饮下半口,猛地朝门口砸去。
院中的京营士兵愣了会才惊觉,这次有动静的地方在胡柳生的隔壁,还没走到门口,房门已经从内部四分五裂。
岑威手持椅子,面色深沉的从中走出,“有人下毒,我不信你们找来的太医,去找岑戎。”
京营士兵面面相觑,“少将军何出此言?您的所有吃食、用具,我们都仔细检查过,怎么可能......”
已经变形的椅子从天而降,多亏开口的京营士兵平日不曾懈怠才能有惊无险的躲过。他满头冷汗的趴伏在地,怔怔的望着岑威。
岑威却没再理会他,环顾四周,盯上手持银枪的校尉,语气丝毫不见平日的温和,“我再给你们次机会,去找岑戎。”
唐臻顺着通道原路返回
,按照早先做好的应急打算,在通向右中殿外宫巷的机关处稍作停留。以彻底放弃直通左、右中殿的通道为代价,抹去留下的痕迹。
在他之后进入通道的人,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内情,只会以为左、右中殿内,各自有条无法相通的机关通道。
做完这些,唐臻手中的蜡烛已经彻底失去原本的光亮,火苗可怜兮兮的趴在只剩个底座的蜡烛上,从远处看,如同长在唐臻的手心。
唐臻见状,脸色微沉,无声加快脚步。
陈玉久久等不到唐臻归来,惴惴不安的心越来越焦急,踱步的频率越来越高,像是用这样的方式证明时间没有停止。
又一次在回头的时候,目光正对仿佛深井般幽黑的通道入口,陈玉深深的叹了口气,暗怪自己反应迟钝,没能及时拉住太子。
几十年没有清扫过的通道,谁知道现在,里面是什么模样?
万一蜡烛被阴风吹灭,里面那么黑,太子暴躁起来......
陈玉越想越焦虑,越焦虑越忍不住想,踱步的频率也不知不觉的继续加快,映在窗上的身影仿佛是两个人在面对面的转圈。
守在外面的京营士兵面面相觑,忍不住道,“暗道太子和陈大人从中找到新线索,太高兴?”
另一个人脸色隐隐发白,声音抖得不像话,“可是、可是他们已经转了整整两刻钟,姿势几乎没变过。”
此话一出,并排而立的几个人齐刷刷的打了个寒颤。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默契的挪动脚步,变成背对灯火通明的书房。眼前的画面顿时变成在月光下略显凄清的宫墙和夜里飞行的怪鸟。
尚且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被归于怪异,多亏士兵胆小才没被怀疑的陈玉终于在焦虑至疯的边缘,看见满脸不快,手上甚至提着条蛇的太子殿下。
“殿下?”脱口而出的惊呼半路变音。
唐臻的目光在陈玉的喉结处停留片刻,因为颇为丰厚的收获,忍下伤人之语。
陈玉年纪轻轻,说话怎么比平安还......容易失控。
“外面怎么样?”
唐臻见陈玉目光闪烁,不敢看他手中的蛇,单手拎着蛇走向此前被搬动的摆件和书册。
“我来!”陈玉绕着唐臻跑到书架旁,“殿下告诉我怎么做。”
唐臻点头,这副孱弱的身体......不提也罢。
他提着蛇坐在此前指给陈玉的位置,低声吩咐陈玉关上通道入口,顺便擦擦落灰的摆件,免得留下痕迹。
左中殿和右中殿之间的机关极精妙,只要能读通建造通道的人留下的书册,可以通过改变书籍和摆件的位置,更换机关的打开方式。
唐臻轻易不打算再启用通道,干脆将打开通道的方式改为最复杂的构造。
院中的京营士兵欣赏过在月光下隐隐发白的红墙和只能看清黑色轮廓的飞鸟之后,忽然觉得此前所见的怪异只是错觉,悄悄回头眺望灯火通明的地方。
疑似面对面转圈的太子和陈大人终于停下来,正坐在桌前,大概是看、看、看......细长的黑影疯狂摆动,即使书册在夜里成精也不会这么离谱!
“有鬼啊!”
凄厉的呼喊划破长夜,瞬间唤醒整个左中殿。
唐臻起身藏入视野死角,同时抬起腿,狠狠的踹在圆桌中间的支撑处。圆桌恰到好处的撞开无人的椅子,彻底占据此前陈玉进行视线欺骗的位置。
这也是圆桌原本所在的位置。
来不及调整细节,唐臻立刻拉起陈玉的手,低声道,“别让他们靠近我!”
他在废弃已久的通道中行走许久,又耗费体力,改变通道的模样,身上难免留下痕迹。为此他特意抓了条蛇,以备不时之需,解释身上的狼狈。
陈玉的心神依旧因京营士兵的惊呼震动,人已经被唐臻推向门口,满脸茫然和疑惑的看向冲进来京营士兵。
“殿下!陈大人,你们......”为首的校尉看清陈玉手中疯狂挣扎,想要获得自由的蛇,立刻明白下属口中的‘有鬼’是怎么回事,心头的急切顿时失去支撑,连语气也瞬间萎靡,“没事吧?”
“没事?”陈玉呆滞的摇头,下意识的抓紧手中想要挣脱的东西,然后顺着校尉的目光看向右手。
又是声令整个左中殿警醒的尖叫。
陈玉在众目睽睽之下,看着手中吐信的蛇,吓得昏了过去。
唐臻则趁陈玉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默默
调整圆桌的位置,彻底对上日积月累的痕迹。然后还来得及拉住陈玉,免得他磕到头。
不得不说,陈玉的危机意识还算合格。
晕倒之后,不仅没松开抓着蛇七寸的手,反而更加用力,连京营校尉都没有办法,只能等太医来施针。
先让陈玉放松下来,再取蛇。
因为这是京都常见的无毒蛇,京卫虽然满脸紧张却不至于慌忙,立刻按照太子的要求,分别着人去福宁宫报信、赶往太医院宣擅长开安神汤的太医。
程守忠对待陈玉,终究多份烟火情。
听闻陈玉为保护太子殿下,英勇抓蛇却被蛇吓昏,立刻派人接陈玉回福宁宫。
只是可怜京营士兵,先后受到两场惊吓之后,还要受羽林卫的气。
唐臻面色如常的回到寝殿,立刻身子发软,朝地上倒去,幸亏程诚正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侧才不至于因此受伤。
“殿下?”程诚满脸担忧。
唐臻抬起酸软的手臂,用力的捏在眉心,“没事,有点累而已,别惊动父皇,去叫御医来诊脉。”
不仅是超过身体负荷的劳累,还有通道里的陈年旧灰。
抵抗力低的人,啧。
要是有岑威那样的体魄,别说只是走两圈,就地取材解决三餐,睡个七、八日都没问题。
不是岑威只能扛七、八日,是通道里的小东西们扛不住。
程诚点头,先将唐臻抱到床上。
片刻后,他去而复返,“太医院无人可用,御医正在给陈大人施针取蛇,要再等半刻钟才能来给殿下诊脉。”
“没事,让御医先给陈玉开药。”唐臻点头,“太医院是怎么回事?”
程诚道,“半数太医在沈贵妃宫中,其余太医都在大概半个时辰前被叫去右中殿。”
唐臻心头微动,恹恹的双眼顿时聚神,“怎么回事?”
大概半个时辰?
刚好是他结束与胡柳生的对话,打算离开的时间。
“岑大人中毒,不相信京营宣的太医,坚持见到岑副将才肯诊脉。”程诚憨厚的脸上浮现淡淡的失望,“听说既不肯放岑大人离开,又不肯去找岑副将的京卫都被岑大人吓傻了。”
要是他在场,不知道能与岑大人过几招。
程诚的心思几乎是写在脸上,根本不需要特意花费心思解读。
唐臻抬起酸软的手掌,毫不犹豫的糊在程诚的脑门处。
“你是真不怕死。”
岑威中毒,还敢与他动手?
但凡岑威今日有半点不好,与岑威动手的京卫,不必岑戎开口,李晓朝就会令人将他们五花八绑,送到岑戎手中。
程诚依旧笑,全当太子殿下是在夸他。
“京卫立刻去沈贵妃宫中通报,又去太医院,把剩下的太医全部带去右中殿。听闻胡大人虽然没有中毒,但也身体不适,顺便也给胡大人治治。”
唐臻闻言,眼底的色彩逐渐微妙。
胡柳生治什么?
难道神奇的中医,能医脑疾?
右中殿出现这样的大事。
确切的说,岑威中毒,带给李晓朝诧异不亚于沈贵妃和端妃的薨逝。
后者已经无法挽回,前者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不仅李晓朝和岑戎立刻离开,匆匆赶往右中殿,孟长明也跟在两人身后。
施乘德稍作犹豫,终究觉得沈贵妃和端妃在沈贵妃的宫中薨逝。况且已经能确定,端妃比沈贵妃薨逝的晚,又是自杀。再怎么离谱,这件事也查不到敬妃的头上。
他吩咐随行的心腹继续守在沈贵妃宫中,立刻前往右中殿。
燕翎也留下齐黎,悄无声息的离开。
沈风君和沈婉君默契的走出房间,最后回来的人却只有沈婉君。
通过程诚的话,唐臻立刻认识到程守忠对沈贵妃的住处有多关心,忽然问道,“你死了老婆,会伤心吗?”
程诚愣住,“什么是老婆?”
唐臻冷笑,“别想了,你不配有。”
“哦”程诚老实点头,逆来顺受的模样衬托得他更加憨傻。
“右中殿现在情况如何?”
唐臻仔细回想误打误撞,撬开胡柳生心防的过程,自觉没有留下任何破绽。他不仅没用自己的声音......脚步声!
充满怀疑的双眼陡然瞪圆。
他没有故意掩盖脚步声!
因为这幅身体太孱弱,即使在这方便做到极致,也只是比较轻盈的普通人而已,唐臻向来都不曾特意做伪装。
一个病弱、消瘦的少年,身姿轻盈也不是件奇怪的事。
可是那是在地下通道中。
岑威凭什么听见他的脚步声?
程诚完全没感受到唐臻心中的震惊和疑惑,老实答道,“岑大人确实中毒,身体......虚弱的厉害。”
想到岑威险些打出右中殿的现实,程诚眉宇间浮现淡淡的疑惑。
“听说是从西域传到中原的奇毒,一口人事不省,两口缠绵病榻,三口神仙难救。但是西域的一口和我们理解的一口,似乎不太一样。”程诚在唐臻如刀锋般锋利的目光中讪讪的闭上嘴,再也不敢说困扰他的废话,“岑大人中毒尚浅,吃半个月的汤药,注意别轻易动武,不会影响将来。”
“岑副将以宫中不安全为理由,坚持立刻带岑大人出宫休养,骠骑大将军至今还没同意。”
唐臻合上眼皮,挡住其中的复杂。
怎么会这么巧?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岑威吸引,谁还会在乎太子去没用的左中殿做了什么。
从理智思考,唐臻不觉得岑威能够窥听到他与胡柳生的交谈。
因为通道内的机关设置,位处下方的人,会得到更多的听觉优势,连胡柳生都未必能听见他的脚步。
什么情况下,岑威会听见他和胡柳生的交谈,并且能确定通道中的人是他?
除非岑威早就怀疑胡柳生,时刻盯着胡柳生的动静。耳力非凡,远超旁人。当时刚好趴在胡柳生的床边,所以能听到现场。
前两点尚且能用巧合解释。
最后一点,应该先怀疑岑威是变态,还是怀疑胡柳生和右中殿的京卫都有名为‘间接失明’的病症?
然而作为无数次在生死之间,做出正确选择的的人,唐臻会相信虚无缥缈的直觉。
多想无益,唐臻向来不会为已经发生的事为难自己。
无论岑威的中毒是否与他有关,他暂时都顾不上那边,岑威想要借此,顺势从宫中脱身,只能看他和岑戎的本事和龙虎军的底气。
御医匆匆赶来为唐臻诊脉,凝眉沉思半晌,轻声道,“殿下胸口有浊气淤积,想来是平日思虑太甚。您先天不足,本就比寻常人体弱,更需心平气和,切忌大喜大悲......”
“孤有何喜事?”唐臻面露疑惑。
御医摇头,不再言语,退到隔间拟定药方。
对于殿下这般心思重的病人,越不愿意打开心扉,越不能逼迫对方。
程诚见唐臻闭上眼睛,苍白的脸上尽显疲态,恰无声息的去找御医。
“刘御医,你不是说殿下的身体已经养好,怎么只出门一次就又是病恹恹的模样?”
御医面对程诚,再也没有在唐臻面前的好脸色,冷声道,“我也说过,殿下的底子差,年初又元气大伤,本就比旁人更容易生病。”
程诚挠头,饶是他再怎么迟钝,此时也能看出御医心中有气。
御医叹了口气,划掉刚写下的药名,换成药效更温和的补药。
面相和神态也许会骗人,但是脉象不会。
自从太子住进福宁宫,无论他如何想尽办法的开药、施针,干预太子的病情,太子口述的症状都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突然病倒的理由,永远是风寒!
“去熬药......算了,我亲自熬药,然后送来。”刘御医对程诚道,“药房中有些药材的药性已经不在最佳,我列个单子,你给你叔叔送去,最好早日补齐,以备不时之需。”
陈玉手中的蛇虽然没毒,但是湿气格外重。即使没咬在陈玉的身上,也要喝些祛湿排毒的汤药,免生怪病。
还有太子殿下,刘御医甚至怀疑,那条蛇先在太子殿下的衣服里游曳数圈,然后才被陈玉抓住。
否则太子殿下身上的毒瘴之气,怎么会比陈玉更严重?
程诚小心翼翼的收起缺少的药材清单,问道,“陈大人手中的蛇在何处?”
“你问这个做什么?”刘御医正琢磨要如何给太子调养身体,免得那条不知道从哪个地底爬出来的蛇阴差阳错、酿成大错。忽然听见程诚提起惹事的蛇,眉宇间立刻浮现烦躁。
程诚满脸无辜,虽然很怕刘御医的冷脸,但是想到唐臻的交代,还是鼓起勇气,“殿下说那条蛇看着肥美,想吃蛇羹。”
“......”刘御医闷声道,“那条蛇药性不错,我准备将其制成药材,你给殿下另外再寻条蛇来。”
唐臻委实累的厉害,在程诚的呼唤中被叫醒才惊觉他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他闷头饮下味道怪异的汤药,哑声问道,“蛇呢?”
“刘御医留下了,打算制成药材。”程诚老实回答。
唐臻摆了摆手,示意程诚可以离开,彻底闭上眼睛。
能给昌泰帝和他把脉、开药的御医,肯定是地位不亚于程守忠的心腹,即使发现那条蛇有不对劲的地方也不会声张。
过了今夜,不会再有任何人怀疑他突然去左中殿的原因。
陈玉虽然看着瘦弱,但每日习武,鲜少有懈怠的时候。哪怕碍于天赋,依旧是花拳绣腿,他也是身体健康、赏心悦目的花拳绣腿。
唐臻刚用过药睡下,他就匆匆赶来。
从程诚口中听完刘御医为唐臻诊脉的过程,陈玉决定留下守夜,托付程诚留意沈贵妃宫中和右中殿的动静。
因此,翌日唐臻睡醒之后,虽然因为酸软的四肢和依旧窒闷的胸口,难以立刻正常的走动。但是有最新的热闹解闷,暂时不会觉得无趣。
程诚见陈玉对他眨眼睛,关心道,“陈大人可是眼睛不适?快去寻刘太医,再开副解毒的汤药。”
陈玉面露微笑,婉拒程诚的提议。
他是想提醒程诚,太子并不是很关心沈贵妃和端妃,先说中毒岑威如今身在何处。
可惜程诚没能理会陈玉的意思,秉承先来后到的念头,开口就是沈贵妃和端妃。
经过数不清的仵作和太医连夜的辛苦,终于得出所有人都愿意承认的结论。
沈贵妃先薨逝,确定是被杀。
端妃比沈贵妃晚大概两刻钟赴死,确定是自杀。
除此之外,程诚额外强调。如果昨日没有验尸,今日再验。因为两人薨逝的时间太近,或许无法判断谁先薨逝和相隔的大概时间。
认可这个结果之后,再依据结果探寻沈贵妃被杀的过程,依旧困难重重。
最大的难题就是无法越过端妃。
两人薨逝的时间只相差两刻钟,端妃不顾宫人的阻拦,闯入沈贵妃寝殿之后,在里面停留的时间却远远超过两刻钟。
沈贵妃是闺阁贵女,端妃却出生武将之家,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至今鞭不离身。
沈贵妃先被杀,然后端妃抱着沈贵妃自杀。
......
虽然沈风君和沈婉君只是哭沈贵妃薄命,坚持要给沈贵妃报仇,没有立刻将矛头指向谁。但是所有人听到结果,目光都会下意识的聚集在燕翎和齐黎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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