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朝说过很多谎话,自己都难以数清,但是已经很久没有人能令他生出如今这种,打落牙齿也要吞进肚子里的憋闷。
“不为难,将军府欢迎他们。”
与此同时,李晓朝又不得不承认,太子的话令他彻底放下心。
以昌泰帝的孤僻,即使能容忍儿子继续窝在福宁宫,也无法忍受数不尽的陌生人整日在福宁宫出入。
除非昌泰帝不知道这件事。
李晓朝眸光渐深,没关系,他会绕过程守忠,提醒昌泰帝。
太子被撵出福宁宫,指日可待。
李晓朝离开皇宫,立刻大张旗鼓的搬到将军府的西院,重新布置正院和东院,为太子准备起居和日常读书、批复奏折的地方。
不出半日,太子即将搬到大将军府的消息就如同雪花似的撒遍京都的每一寸土地。
距离东宫失火已经过去五日,只要是消息不算闭塞的人家,差不多都已经知道施承善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事。
原本众人看京都频频出错,李晓朝地位不稳,又要面临三省总督的责问,生出趁乱搅局,瓜分大鱼的心思,此时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昌泰帝身体欠佳的传言,一年比一年邪门,春耕时真正露面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如果山陵忽然崩塌,太子无论将来如何,终究是祖上阔过,有余荫可乘。
还是再等等。
先看三省总督对施承善的死,有何反应。
唐臻住进福宁宫,消息灵通的程度远胜从前,听闻外面的传闻也没放在心上,嘱咐程诚为他找新书。
他和昌泰帝毕竟还要在京都混些日子,只要李晓朝在,起码三省总督和陈国公不至于明目张胆的将手伸到京都。
浑水摸鱼没错,掀起惊涛骇浪,恐怕会作茧自缚。
京都已经足够混乱,至少在下一个浪头打过之前,应该安稳些。
岑戎听到消息,立刻去找在后院练刀的岑威,意有所指的道,“你的太子殿下恐怕又要改主意,转头就决定住进大将军府。”
岑威费解的看向岑戎,太子殿下住进大将军府有什么不妥?
半晌后,他摇了摇头,“你不懂。”
“我不懂?”岑戎的鼻子险些气歪,随手抄起把与岑威手中制式相同的长刀,单手翻过比腰线高半寸的木栏,径直冲向面目可憎的弟弟。
利刃掀起的风浪陡然变得密切起来,时而有金鸣之声。原本在各处站岗的护卫不知不觉的聚集,目光贪婪的望着演武场中央的搏命。
良久之后,岑戎手中的长刀突然脱手而出,他不顾一切的上前半步,平平无奇的窄袖猛地迸射出细细的布条。
岑威的刀尖在后,握住刀柄的手掌尚且与岑戎的脖颈有半臂的距离。
布条触碰到岑威的胸膛,轻飘飘的落在地上,没能给岑威造成任何伤害。
勉强算是两败俱伤的平局,岑戎笑意盎然,岑威满脸铁青。
“你应该在发现打不过我的时候立刻后退逃命。”岑威捡起红色的布条系在刀柄上,呵斥道,“在战场,我有重甲,也不会给你射出弩箭的机会!”
况且岑威最趁手的武器是长短组合的枪,其他武器只是以备不时之需,随手练练而已。
无论如何,岑戎都没有与他搏命的资格,同归于尽,更是可笑至极。
岑戎越挨骂,笑得越欢,干脆倒在地上捧腹大笑,吓得陆续赶来围观的龙虎军掉头就跑,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岑威面无表情的回到兵器架,放下长刀,拿起长棍,重新走向岑戎。
有的时候他真的不明白,岑戎凭什么不忿,从小到大,挨揍的次数远超弟弟。
“诶?”岑戎见岑威真的生气,连忙收敛笑意,双手抓住破空而下的长棍,顺势起身,正色对岑威道,“自从知道你朝令夕改,又不打算回家,我每时每刻的心情都与你刚才相同。”
“可惜。”岑戎耸了下肩膀,没好气的抽走长棍,“啧,打不过弟弟的兄长,真没威严。”
岑威的目光从岑戎的脸上,移动到岑戎平平无奇的手腕处。
岑戎立刻从怀中掏出个全新的木制手镯扔给岑威,眉宇间难掩得意,“虽然只能装一发毒弩,但是能保证,百步穿杨,必死无疑。”
“你放心,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早就不再执着于证明我不比你差。”岑戎没正形的依着长棍,笑眯眯的道,“你再厉害,现在敢得罪我,将来回河南也得挨揍。”
岑威举着雕工甚至能算得上精湛的木镯仔细打量,若无其事的问道,“能不能用名贵些的木料,雕工也更精致些。”
“嗯?”岑戎立刻想到岑威的用意,上扬的嘴角顿时垮下去,“可以,只是更耗费时间,我给你嫂子做的那个估计要用半个月,如果要雕刻龙纹,至少得二十天,你不能催。”
岑威点头,沉默的跟着岑戎离开演武场。
“太子让人告诉我,他年初的大病是中毒,有人想要他的命。”走至前院和后院的路口,岑威忽然开口,“他怀疑这个人是李晓朝。”
岑戎愣住,继而满头雾水,“那他怎么还答应李晓朝,愿意住进大将军府?”
岑威短促的笑了下,“只是答应而已,你刚才也说,太子又改了主意。”
“嗯?”岑戎也笑,“他是太子,当然有任性的权利。”
岑戎回想年初的事,彼时他和岑威都在赶往京都的路上,只知道太子染上风寒,缠绵病榻,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情。
但是......
“李晓朝为什么毒害太子?”
“因为他在骗我。”岑威冷静的对岑戎道,“太子也不知道是谁毒害他,故意这么说,只是想拖住我。如果我愿意主动帮他调查下毒的罪魁祸首,他也没意见。”
岑戎满脸茫然,缓缓抬起双手扶住脸,然后晃了下头,试图将里面的水晃出去。
他翻了个白眼。
“能不能说人话?你知道太子在耍你玩,为什么还愿意改变主意,留在京都?”
岑威停下脚步,认真的思索片刻,答道,“因为他需要我。”
岑戎再次举起手,这次是想要晃出岑威的脑袋中积攒的水。
难道太子殿下有蛊惑人心的能力?
否则他怎么不知道,岑威是个纯种的冤大头。
如果龙虎少将军有求必应,谁会不愿意承认需要岑威?
暂时不论别人,正在河南、陕西翘首以盼的岑壮虎和岑壮牛,绝对能凭实力排在第一位,哪里能轮得到太子!
“我有点头晕。”岑戎挣脱岑威的手腕,有气无力的道,“你再气我,我就立刻回河南,给伯父做苦力。”
岑壮虎可不是能闲得住的人,获得自由之后的第一件事,肯定是亲自到京都抓儿子。
如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话说出来,岑戎的脸色比岑威还要难看。兄弟两人彼此对视,眼底皆是浓郁得化不开的嫌弃。
岑威不得不承认,岑戎在同归于尽的方面,确实别有心得。
他若无其事的转过头,佯装没听见岑戎的威胁,解释道,“东宫起火那日,我曾因红莲在京郊出现,担心太子的安危,在宫门落钥之后去东宫求见。”
岑戎脸上的嬉笑收敛,认真记下岑威与太子的争执,凭借多年默契,轻而易举的听懂岑威的猜测,哂笑道,“原来是这样,谁说太子殿下已经被养成废物?这不是挺聪明,只是......”
真没想到,傀儡太子竟然藏着如此盛气凌人的面目。
明明什么依仗都没有,就敢如此不留余地的引导岑威做选择,究竟是摸清了岑威的性格,笃定岑威不会恼羞成怒,还是流淌在骨血中的傲慢?
岑戎舔了舔牙尖,强行按下突然涌现复杂,隐晦的打量岑威的表情。
太子装作被李晓朝完全蒙蔽心神,以至于彻底失去理智,成功逼退对皇族依旧抱有希望,打算见机行事的岑威。
不得不在复杂的境遇中改变计划之后,太子又想拉回岑威,干脆继续拿李晓朝做由头。表面上是因为突然知道半年前的中毒,对李晓朝生出怀疑,实际却也告诉岑威,太子尚未定性,依旧有改变的余地。
无论岑威是否猜到太子曾经的意图,在他心中,太子是心思深沉莫测的形象,还是依旧有修剪余地的树苗,岑威都会有继续观察太子的理由。
啧,凶兽环伺的虚弱小狗,竟然是只病恹恹的狐狸。
“可惜什么?”岑威听清半句岑戎的自言自语,随口追问道。
岑戎笑着朝远处走来的苏迪雅招手,如同玩笑般的道,“狐狸再怎么聪明,也比不上猛兽的利齿。”
猛兽可以露出无数破绽,狐狸的尾巴只要被抓住一次就必死无疑。
“不过自古以来就有狐假虎威的故事,如果是只聪明的狐狸,想要少吃些苦头也不是难事。”岑戎意有所指的看往皇宫的方向。
相比从前,他对现在的地位很满意,但......即使心中清楚,自己绝对不会有机会,谁又能拒绝做皇亲国戚的诱惑?
三年前,没人能想到,河南会竖立起龙虎军的旗帜。
如今又岂能妄下定论,龙虎军的旗帜无法插在京都的城墙上?
岑威抬手挡住岑戎眼中的蓬勃野心,语气平淡的提醒道,“龙虎军打不赢北疆军。”
岑戎立刻反驳,“刚从岑家村走出去的时候,我们只能到处逃窜,现在打不过,将来......”
“将来也不能,陈国公不会发兵,我也不会应战。”岑威摇了摇头,打断岑戎的话,忽然问道,“你知道你为什么只能做副将,无法做将军吗?”
“我不知道。”岑戎拽下岑威的手,眼睛亮的惊人,“我也不想知道。”
在家靠父辈,出门靠兄弟,他很骄傲,完全没有改变或长进的意图。
岑威满腹叮咛的话顿时噎住,颇为无奈的打量岑戎,贴在对方耳边留下两个字,径直朝府外走去。
难得京都的变故暂时平稳,陷入诡异的平静,岑戎终于有时间门陪妻子,他何必留下碍眼?
想到启程来京都之前,他的叔父,岑戎父亲的嘱咐,岑威顿时觉得头疼的厉害,有些不自然的躲开苏迪雅的笑脸,脚步无声加快。
不仅岑戎总是有想不通的事,岑威也有想不通的事。
为什么他是弟弟,岑戎不靠谱。
岑壮虎是哥哥,岑壮牛却那么不靠谱。
他和岑戎再怎么肝胆相照,无话不谈,也管不得人家的夫妻之事,如何能张得开口,替岑壮牛催孙子?
苏迪雅目送岑威走远,连跑带跳的飞扑到岑戎背上,低声道,“你们要是有正事,我们可以改天再去温泉庄子。”
岑戎摇头,握住苏迪雅的手,“有正事的是他,不是我。”
见妻子眉宇间门还有迟疑,岑戎贴在对方耳边道,“你放心,等他真有正事的时候,别说我们是在京郊庄子,哪怕是在......他也非得隔着窗户给我叫起来不可。”
苏迪雅轻咳了声,毫不犹豫的抬起手,不轻不重的拍在岑戎脸上,粉面含怒,“胡说什么!”
岑戎闻言,面露心虚,出口的话却依旧没个正经。
短短几句话,轻而易举的令苏迪雅放下因为京都风声鹤唳的气氛,逐渐增长的紧张。
岑戎难免因此又挨几拳,好在他皮糙肉厚,从小到大最习惯挨揍,完全不在乎没用的面子,只是觉得苏迪雅的反应有趣。
在草原的时候肆无忌惮的姑娘,张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有过几段露水情缘,还要求他和她哥哥比......岑戎至今记得他被调戏的脸红心乱,恨不得找个地缝里藏进去,又舍不得不看苏迪雅的心情。
没想到嫁到河南,苏迪雅竟然入乡随俗,变得羞涩起来。
夫妻两人笑闹之后,满身轻松的坐上出城的马车。
岑戎见苏迪雅没骑马也跟着钻进马车,随口说些在外面遇到的趣事逗苏迪雅开心。可惜他的大多数心思都放在被困在宫中的岑威身上,只说出两件亲卫闹出的笑话就黔驴技穷。
好在苏迪雅并不在意,她从贴身衣物中取出封信交给岑戎,指尖隐隐发白,故作不在意的道,“家里送的信,你和弟弟都不在,他们就让我保管。”
她嫁给从前素未蒙面的岑戎,从关西七卫远迁河南,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肩负的责任。
只不过格外幸运,她会因为岑戎难以抑制的高兴,岑戎也很喜欢她。
即使没吃过被防备的苦头,听到送信的人愿意将岑壮虎写给岑戎和岑威的家信交给她保管的时候,苏迪雅依旧难掩激动。
......然后在兴奋又紧张的情绪中将信藏到最安全的地方,当着岑威的面完全不好意思提,生怕岑威当场管她要信,没办法解释。
又怕她说信在房中,岑威会觉得她不重视家信,不再信任她。
只能心安理得的栽赃给岑戎。
这大概就是汉人说说的夫妻本是林中鸟?
岑戎完全没察觉到苏迪雅的心虚,一目十行的浏览信中的内容,脸上的笑意逐渐转为嘲讽。
他揽住苏迪雅,仔细的教她信中的每个字是什么意思。
苏迪雅聪明的忽略她听不懂的话,向岑戎确定她听明白的内容,“沈妹妹被接走了?”
她到河南之后,没有马上与岑戎成婚,因为岑壮虎也要迎娶继室,人选是湖广布政史沈思水寡居的胞姐。
沈婉君是岑壮虎的继室带去的女儿,勉强算是岑壮虎的继女。
苏迪雅知道她在河南独自度过的新年和坐立不安的两个月,皆是因为沈思水要求沈夫人先过门,再加上她与沈夫人身上都肩负联姻的重任,自然不会看沈夫人和沈婉君有多顺眼,始终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生疏态度。
听见沈婉君被接走,眼睛立刻明亮起来。
岑戎低头在苏迪雅脸侧轻吻了下,低声道,“沈婉君被沈思水的幼子接走,已经在前往京都的路上。伯父嘱咐我提前为他们准备暂住的地方,不要失了风度。”
苏迪雅闻言,脸上的笑意肉眼可见的浅淡,如同被风雨摧残的花骨朵,垂头丧气的靠在岑戎肩上。
岑戎轻笑了声,重新折叠信纸塞回苏迪雅怀里,语气中含着几不可见的冷意,“你放心,河南有一个沈夫人已经足够,不会再有第二个。”
“真的?”苏迪雅立刻昂起头,眼睛再度汇聚明亮的光芒。
岑戎顿时心软的一塌糊涂,忍不住隔着薄薄的眼皮吻苏迪雅的眼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苏迪雅心花怒放,抱着岑戎的头,高兴的亲上去。
良久之后,两人克制分开,苏迪雅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岑戎,岑戎却转头研究马车的雕刻。
“沈婉君在岑威眼中,如同路边的树,崖上的花,能在他心中留下印象,只是因为有可能出现在他的战场上。”岑戎鬼使神差的道,“岑威用在太子身上的心思,不知道是沈婉君的多少倍,肯定不会主动求娶沈婉君。”
苏迪雅愣住,继而满脸费解,“可是......太子好像不可以嫁给弟弟?”
此话一出,岑戎比苏迪雅更茫然。
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心不在焉,拿来举例的人有多离谱。
他尴尬的咳嗽半晌,无力的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苏迪雅明媚的眼睛中明明白白的写着疑问。
那是什么意思?
“难道......”苏迪雅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捂住嘴,做贼似的问,“太子是女扮男装?”
尴尬到极致,岑戎反而笑出声,又将苏迪雅揽入怀中,意味不明的道,“我倒是很希望如此。”
放眼天下,如今只有今上的亲生血脉才有资格招龙虎少将军为婿,不是吗?
沈思水......哼。
岑戎眼底闪过嘲讽,念及自家伯父目前还是沈思水的姐夫,终究还是忍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嘲讽。
想要凭区区一个当成侄女养的女儿,换取龙虎军的支持,简直是白日做梦!
岑威要是有那样的野心,肯让龙虎军冒险,怎么可能看沈思水的脸色?
苏迪雅好奇的问道,“伯父打算让弟弟娶谁?”
岑戎摸了摸苏迪雅的头,笑道,“如果岑威有格外喜欢的人,哪怕是杀猪的屠妇,伯父和父亲也舍不得逼他。”
“只是娶妻的话......”他摸了摸下巴,煞有其事的道,“好像只有陈国公府的姑娘和江南总督府的姑娘,身份足够尊贵,能与郡主平起平坐,不至于自行惭愧。”
苏迪雅被打趣的脸色羞红,转过身不再理岑戎,充满不安的心却随着耳边的脉搏逐渐平稳。
无论是谁家的姑娘,只要岑戎觉得可以,她就不怕与对方相处不来。
岑戎默默转身,完全苏迪雅笼罩在怀中,目光逐渐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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