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时候,程守忠每次与太子相处都满心庆幸和喜悦。
他认识的太子腼腆又倔强,对昌泰帝满心赤诚,虽然难掩眉宇间的天真但从不会忽然说出令人觉得可笑的话。
可见太子在没有父母庇护的情况下,已经竭尽全力的好好长大。
程守忠相信,任何人位于太子的处境,皆不可能比太子做的更好。
所以他大发雷霆,发了狠的肃清羽林卫,尤其是日常守在东宫之外的人手。
殿下如此善于约束自身、宽恕旁人,他们却总是污蔑殿下耳根子软,偏听偏信,究竟是何居心?
此时此刻,程守忠面对唐臻防备中含着嘲笑的神态,如同当初怀疑手下的羽林卫似的怀疑自己。
他的眼神究竟是有多差,才会认为殿下的优点只有倔强和聪慧,仅仅是没被养废而已?
程守忠甚至有种,他已经被年仅十六的少年彻底看透的错觉。
如果他现在忽然对殿下动用武力,以两人之间的距离,殿下拼命反抗,他又不愿意真正的伤害殿下,完全没把握一击必中。
恍惚间,程守忠突然想到不久前,完全被他忽略的事。
殿下刚到福宁宫外的时候,曾说遇到施承善,然后......杀了?
难道不是跟在殿下身边的黑衣人动手?
殿下身上的血迹不是无辜沾染,是在与施承善搏斗的时候......可是殿下明明从未习武,力气也远不如自小有名师教导的施承善。
程守忠面露苦涩,看向唐臻的目光逐渐复杂。
敢在四面楚歌的境遇之下,冒着巨大的风险抛弃现有的一切,计划逃跑的人,怎么如同表现出的那般乖巧无害?
他自认了解殿下,曾数次沾沾自喜的为陛下分析殿下的性格,如今看来,恐怕早在不知道的时候钻进殿下的陷阱中。
好在殿下不是陛下的敌人,否则他就是千古罪人。
程守忠意识到昔日对太子的小觑,萦绕心间的压力变得更加恐怖。
他转头看向脸色苍白的昌泰帝,终于下定决心,硬着头皮继续原本的打算,边靠近唐臻,边没话找话。,“殿下何出此言?臣......”
“程守忠,出去,我与臻儿单独谈谈。”
始终被唐臻和程守忠有意无意的隔在争吵之外的昌泰帝,忽然开口叫住不知不觉间已经面露凶态的程守忠。
“陛下?”见昌泰帝心意已决,程守忠狠狠的松了口气,垂头退到门外,亲自为身份最尊贵的父子守门,脑海中却总是浮现太子看他时的目光。
凶狠又冷酷,像是经历过数次搏命的野兽,再次披上战甲,蓄势待发。
程守忠不得不承认,他......有点怂。
如果真的在扑过去想要打晕殿下的情况下,遭遇殿下不计后果的反抗,他恐怕只有挨打的份。
唉,怎么就这般倔强?
简直与陛下一模一样。
唐臻看着程守忠退出寝殿,防备的姿态逐渐收敛,怔怔的望着重新关上的房门发呆。
虽然原主对昌泰帝的感情非常充沛,远胜其他人,短时间内绝不会被消耗殆尽,但他还要与昌泰帝相处很久、很久,还是要省着点用。
昌泰帝见唐臻赌气似的不肯看向他,思索片刻,终于想到哄儿子的办法,笑道,“臻儿,来,我告诉你,程守忠都给你准备了些什么药。”
唐臻固执的站在原地,忽然听见压抑的咳嗽声,猛地回过头,怀疑的看向昌泰帝。
也许是因为长年在福宁宫中闭门不出,又或昌泰帝想要入主地府的宏愿过于响亮,他当真有些仙风道骨的缥缈气质。
可惜难以克制的咳嗽令仙人落入凡间,唐臻清晰的认识到,昌泰帝的身体有多虚弱。
昌泰帝的眼角余光中忽然多了抹沾染血迹的湖蓝。
唐臻小心翼翼的拍在昌泰帝的背上,等到咳声彻底止住,再举起温水送到对方嘴边。
“不能喝。”昌泰帝摇了摇头,接过唐臻举着的茶盏,捧在双手之间,解释道,“御医给我开了新药,用药之后的两个时辰之内,不能饮水。”
“嗯”唐臻点了点头,又觉得太敷衍,又道,“我知道了。”
看见昌泰帝嘴角的笑意,唐臻再次皱眉,忽然想到他现在正处于和昌泰帝争吵的状态,理亏的人还是昌泰帝,委实不应该这么乖巧。
他面无表情的转开视线,开始与原主生气。
留下对父亲的感情已经足够,为什么要将优柔寡断也留在这具身体中?
昌泰帝饶有兴致的观察唐臻的表情变化,觉得程守忠也不算太傻,起码有一点没有说错,他的孩子确实很活泼。
他信守承诺,慢条斯理的揭开程守忠的短。
“程守忠为了找到既能令你安稳的睡过去,又不会让你难受的药,委实用心,几乎将福宁宫的御医折磨的想要剃去三千烦恼丝,从此皈依佛门。”唐臻默默转回视线,冷冰冰的提醒昌泰帝,“程守忠可以不给我下药。”
他甚至有些愤恨。
程守忠为什么要给他下药?
还不是因为昌泰帝!
身为罪魁祸首,昌泰帝为什么能以如此轻松的语气提起这件事?
昌泰帝笑了笑,表情如同唐臻期望的那般,变得严肃起来,反问道,“那你会老老实实的离开,彻底忘记与京都的牵挂吗?”
唐臻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的俯视坐在宽椅上的昌泰帝,平淡的道,“我会将牵挂都带走。”
昌泰帝近乎痴迷的打量唐臻此时的模样。
十六岁的少年身姿纤细,似乎有阵稍稍急切些的风吹来,就能将他卷走。
然而少年眉宇间斑驳的血迹和未曾收敛的骄傲,正无声告诉注视他的人,他会让所有轻视他的存在,付出惨痛的代价。
昌泰帝难以想象,他的孩子,印象中还是小小一团就不得不送到他无暇顾及的地方,在各怀心思的人之间长大。
究竟遇到多少苦难,才能让脆弱的生命变成最好的模样。
他不得不承认,有些错过的事,永远都没办法弥补。
面前的少年,已经是信念坚定,独立自主的大人,可以悄无声息的给所有人巨大的惊喜。不需要任何人以对他好的名义,做出违背他信念的决定。
昌泰帝感慨,“臻儿,你长大了,比为父梦中的模样更优秀,我很欣慰。”
唐臻闻言,状似羞赧的垂下眼帘,遮挡眼底忽然出现的阴霾。
是不是原主?
他真的比......更符合昌泰帝对儿子的期望?
唐臻久违的生出自我怀疑。
他的脑子是不是又出现未知的问题,为什么要与已经亡故的人计较。
“为父很高兴,在分别之前,可以与你进行大人之间的对话。”昌泰帝面露欣慰,没等唐臻发怒,已经开始说他真正想要告诉唐臻的事,“即使圣朝不复存在,我也不会离开,这是我在登基的时候答应外祖父和安定侯的事。对不起,这也是不得已的决定。”
唐臻果然没来及计较,昌泰帝口中的‘分别’,咬牙切齿的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昌泰帝面露苦涩。
他最怕唐臻知道他的决定之后,不问他为什么留下,反而在意,他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对方这件事。
这个孩子,远比他想象中更在乎父亲。
可惜没托生在好人家,偏偏成为他的儿子。
昌泰帝小心翼翼的抓住唐臻的手腕,如同哄不懂事的小孩般,以循循善诱的语气道,“我不想离开,所以我不离开。你想离开,我身为你的父亲,愿意竭尽全力的帮助你获得心心念念的自由,这并不矛盾。”
“你不必难过,早在我坐上龙椅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昌泰帝起身,展开双臂笼罩正气得发抖的唐臻,叹息道,“你有点倒霉才会成为我的儿子,但也比我幸运,起码还有追求自由的勇气。我现在就像是被关在笼中几十年的雀鸟,即使牢门大开,也难以生出抛弃金丝笼的念头。”
他是成宗的外孙,在福宁宫长大,从小看着成宗为继续维持四分五裂的江山殚精竭虑。远比成宗的亲儿子和亲孙子,更能理解成宗的心思。
外祖父闲暇无事或格外疲惫的时候,总是喜欢对他念叨往事,有烈宗,有宁王、还有外祖父的兄长,以自身为祭品试图安定河山的太子。
在成宗的故事里,所有人都是失败者。
烈宗失去心爱的嫡长子,永远活在愧疚中,最后留下昏聩暴君的名声。不仅没能达成夙愿,重整河山,反而因为严酷的手段,令元气大伤的圣朝彻底走向四分五裂。
宁王在没有任何补给的情况下守住北疆,战功赫赫,拥有无上荣耀,族人却十不存一,既是国之栋梁,也是家族的千古罪人。
成宗的兄长更是满腔赤诚,平白留下数不清的揣测和骂声。
最后,昌泰帝又亲眼见证外祖父的失败,最终竟然是被亲手提拔的心腹砍掉头颅。子孙皆成为亲手提拔的人争夺权力的跳板,逃不过四分五裂的命运。
昌泰帝自认没有这些人的本事,所能做的事,唯有记住他们,竭尽全力的守住他们想要守住的东西,哪怕做不到。
为江山社稷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是圣朝皇帝的命运。
绝不能因为他,令烈宗、成宗......惨烈又固执的努力蒙上阴影。
陈国公府和安定侯府的英灵,还有无数在不知名的地方为唐氏江山丧命的人,都该得到应有的交代。
只要他活着、如同祭品似的困在福宁宫中,就不会天下大乱。
昌泰帝不会告诉他的儿子这些话。
如果可以,他希望唐臻能像曾经的程锋那般,永远不理解老侯爷,哪怕是憎恨老侯爷。
“你放心走,只要我还在这里,即使他们发现你失踪或死亡,也不会做狗急跳墙的事,最多只是暗中搜寻你的踪迹。”昌泰帝拈起袖子,小心翼翼的擦掉顺着唐臻的眼角滑落的泪水,眼底深处极快的闪过浓重的阴霾,低声道,“御医曾在为我诊脉的时候说过,我的时间只剩两年。如果过于劳累,多则三月,少则半年......”
他终究还是无法像列祖列宗那般无私。
如果没人肯给臻儿留活路,他就让所有人都没办法好好活着。
唐臻狠狠咬牙,艰难的克制翻涌的愤怒。
偏偏抱住他的人,还在喋喋不休的念叨。
“外祖父曾说,他少年时曾想游历山河,看遍美景,没想到突然变成太子,少年的愿望只能落空。我当时立刻对外祖父说,等我长大之后就去游历山河,然后将所见的美景尽数告诉外祖父,就当是外祖父亲眼看到过那些美景。可惜......”
“臻儿可以将所见的美景都记在书册中,然后署上外祖父年少时为自己取的别名,也能算是外祖父终于实现夙愿。”
唐臻忍无可忍,牢牢抱住昌泰帝的腰,冷声道,“我记住了,等我为你戴完孝、送过终,再去完成你和曾祖父年少时的愿望。”
他、可、太、能、等、得、起、了!
昌泰帝愣住,自始至终都平和至极的声音,终于能听出急切的意味,“今日的机会千载难逢,你......”
“我是从上次大病之后才有带你和母亲离开的想法,距离现在不过半年而已。”唐臻打断昌泰帝的话,目光如炬的凝视对方。
昌泰帝哑然,下意识的移开视线,“我不想走,你母亲却不同,她和你都不该陪我埋在宫中。”
“她也只剩两年?”唐臻的目光肉眼可见的变得狐疑,“我无论什么时候离开,都不会忘记她。”
昌泰帝想说‘是’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口。
这个孩子,太敏锐了。
只要露出破绽,肯定会被对方捕捉到。
沉默良久,昌泰帝终于在唐臻审视的目光中开口,“你可以在这两年中,替我看看外面的景色,然后将书信寄给广西巡抚陈雪。陈雪有办法将书信直接送到程守忠手中。”
稍显浅淡的瞳孔温柔的注视唐臻,眉宇间满是隐秘的期盼,语气忽然变得雀跃,“我会根据你的书信作画,亲自烧给外祖父看。如果能在最后的时间,实现外祖父少年时最大的遗憾,再亲眼看到我的孩子实现愿望,拥抱自由,我这辈子也算功德圆满。”
唐臻眼睛眨也不眨的与昌泰帝对视。
他能感觉到,昌泰帝的每句话都是出自真心,但是......
“抱歉,我是个自私的人。”唐臻勾起嘴角,眼底瞬间盈满报复性的笑意,“我只想在最后的两年,抓紧时间,实现我自己的愿望,朝夕相处的感受父亲的存在,没空去实现你和曾祖父的愿望。”
此时此刻的昌泰帝,心中的想法大致与不久前的唐臻相同。
皆能用一句话形容:难以相信对方会说出如此无情的话。
半晌后,昌泰帝勉强扬起嘴角,“......好、这样也好。”
起码他的孩子依旧有离开的决心,这段日子他好好补偿臻儿,下次再有机会,臻儿就不会再如今日这般固执。
唐臻扶着不知道是不是累的浑身发抖的昌泰帝回到床边,生疏的按着对方躺下,轻手轻脚的掀开被子盖在昌泰帝身上,闷声道,“我去见母亲。”
昌泰帝点了点头,目送唐臻离开,心中既忧且喜。
担忧他的孩子如此重感情,将来也许会被感情拖累。
喜悦他的孩子坚定、聪慧,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境地,都不会轻易被别人左右想法,坚定的追求真正想要的东西。
只要这个孩子别想不开,非要像他的父祖似的绑在唐氏皇族的龙椅上,永远都有机会追逐自由。
唐臻走出昌泰帝的寝殿,目光幽幽的盯着蹲在地上的程守忠,看着对方满脸尴尬、面露不安,手足无措......终于哑着嗓子开口,“御医说,父亲的寿命只剩十年?”
“嗯?”程守忠愣住,下意识的反驳,“怎么会?!”
他骄傲的挺直胸膛,“陛下虽然身子弱,但胜在养得好,只是看上去病气比较重,不能劳累,不能受严重的外伤,尽可能的杜绝所有消耗元气的事,起码二十年内不会有问题。”
唐臻冷笑,转过头隔门看向屋内。
“骗子!”
“殿下说什么?”程守忠见到唐臻肯开口,狠狠的松了口气,立刻凑近讨好,“臣有些困乏,没听清。”
唐臻没好气的踢在程守忠的小腿上,“带我去见母亲。”
这个也不是好人,帮凶。
程守忠尴尬的笑了笑,抬手指向右边,“我带您去。”
唐臻又回头看了眼昌泰帝的寝殿,冷哼着转身。
走在路上,程守忠的步伐越来越慢,频频看向依旧冷着脸的唐臻。
他突然想到,昌泰帝曾与他说过,如果谁不给太子留活路,他就算死也要带走对方。然后问他,有没有办法,提前防止太子因此伤心。
程守忠的脸色越来越白。
他当时抱着陛下,狠狠的大哭之后,根据从下属口中听来的往事,建议陛下,先降低殿下的心理预期。
比如......告诉殿下,陛下只剩下五年寿命。
如果陛下正好活到第五年,殿下心中早有准备,不至于因此伤心自责,猜测陛下驾崩的原因,再度卷进吃人不吐骨头的权力斗争。
如果陛下五年之后依旧活着,可以将功劳归结在御医的身上,称赞其医术高明,妙手回春。
即使陛下连五年都没能坚持,已在强弩之末的人,忽感风寒,然后病情加重,也不是少见的事。
唐臻突然转头,正好抓住程守忠惴惴不安的目光,“有事?”
程守忠立刻摇头。
经过暗中使坏,几乎被唐臻彻底看透的经历之后,他再面对太子的时候,难免有既心虚又畏惧的感觉。
况且......
应该、还是、不会有问题、吧?
程守忠不确定的想。他告诉陛下,对太子说自己只剩下五年。
太子却问他,陛下是不是只剩十年。
两者必定没有关系!
毕竟陛下对太子撒谎,是因为已经暗自做好准备,要为太子拼命,只会说得比五年还少,绝不会是十年。
程守忠终于放下心间翻来覆去的煎熬,发现他已经带着太子路过仙妃的住处,连忙收敛心神,带着太子从另外的小路再绕回去。
算是程守忠倒霉,唐臻不仅不是路痴,还格外擅长认路,眼中的狐疑越来越浓重,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在带着我绕圈?”
程守忠抬起颤抖的手,指着近在咫尺的垂花门道,“从这个门进去,最先看到的正房就是娘娘的住处,请殿下自行前往,臣不方便入内,在此等候殿下。”
唐臻懒得与程守忠计较,迫不及待的迈步。
“殿下!”口称不方便入内的程守忠忽然改变主意,大步追上去,期期艾艾的道,“娘娘长年随陛下修仙,嗯......天赋远胜陛下,如果说出殿下无法理解的话,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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